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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棠春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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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云色渐浓,雨声如摧,风灌满庭。

午门的刑台上透着洗不净的暗红色,人群静默,远处突兀地传来嗡鸣的钟声,为首的大臣回过头,神情一怔。

丧钟响了整整十二下,乃国丧。

太后薨逝多年,帝李戬身体康健,东宫空落,那么这钟声只能是……

“殿下——”

幽深的长廊上,宫婢快要追不上前方的少女,天际忽有白光一闪,雨点猝然砸落,如瀑的雨幕中冲进一个被浇透的纤细身影,紧闭的朱红色宫门被她推开,少女踉跄了一步,声音打着颤,“阿娘!”

话音将落,宫人端着污浊血水的身影直入眼底,阶下的少女愣了愣,脚下一时顿住。

“我阿娘呢?”

宫人脸色苍白,慌乱地跪倒在地,支支吾吾道:“公主,陛下下令处死程辅政,娘娘一听到消息,就、就……”

少女未等她说完,猛然推开殿门,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宫殿内死气沉沉,角落里传来宫婢低弱的哭泣声。

她拨开垂缦,看见凌乱的床榻上,女人瘦弱残破的身躯如一朵凋敝枯萎的花枝,满屋的红,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来将她吞噬。

少女跌坐在地,明艳姝丽的面容被茫然哀恸覆盖,丧钟的余音久久回荡在宫墙上空,门外传来呼唤声,“公主,十二殿下为您送来了及笄贺礼。”

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盯着榻上已经凉透的女人,外头的人见她不应,自作主张地捧着盒子走近内殿,将贺礼放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打开看看吧。”

少女这时才回过一点神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打开盒子,殿外蓄积已久的雷电终于爆发,“轰隆”一声,将整个昏沉的大殿照得明亮如昼。

木盖翻下,里面露出了全貌,血腥冲天,今日被下令抄斩的辅政大人,她舅父的头颅,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这沉甸甸的盒子中,未曾阖上的双眸空洞地注视着她。

门外响起呼唤声,由远及近,声声如催。

“小望,小望……”

少女颤抖着回过头,窗外电闪雷鸣,乌云遮蔽,瓢泼大雨中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下半身空荡荡的,双腿不翼而飞,褐红色的鲜血顺着雨水流到了她脚底。

“小望,流放途中好冷,腿被打断了,小望,哥哥疼……”

她动不了,只能听到床上凉透的女人,礼盒中的舅舅,大雨中站着的表兄沉沉地望着她,声音哀恸幽怨。

“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来陪我们……”

“啊———”

一声震响,天光云影如炬,深色的垂缦像是吊谥鬼空荡晃动的衣摆,骤雨砸在斑驳的窗台前,疾风如刃,程允棠猛然从床上坐起,衣襟湿寒,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窗户纸上映照出婢女的身影,在晃动的电光下犹如鬼魅,声音被骤雨打碎,“娘子,怎么了?”

程允棠手撑在榻上,喘了好几声,“我没事……你退下。”

婢女不敢忤逆,提起灯笼,弓着腰从悠长深冷的长廊上穿过。

雨下了大半夜,从梦魇中惊醒后程允棠了无睡意,她坐在凉透的被衾间,雷声嗡鸣,窗棂在屋舍地面上投下一道萧条狰狞的倒影。

将才的梦,数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程允棠呼出一口气,抱紧了胳膊,浑身发冷,仿佛又闻到了尸体泡在雨水里逐渐腐烂的味道。

她本叫李望津,是大楚开国皇帝李戬的十三女,母亲是中宫皇后,舅舅是陪李戬打天下的肱骨大臣,官拜辅政。

李望津的前十四年人生受尽宠爱,是皇后唯一在世的孩子,也是整个皇室最尊贵的掌上明珠。

她曾师承大儒门下,辩谈名士,也曾银蹬金鞍,马后尘飞。

然而咸宁十九年,身为辅政的舅舅获罪抄斩,表兄程肆亡于流放途中,偌大一个程家,如群鸟离栖,散得干干净净。

怀着身孕的母后突闻噩耗,难产而亡,只留下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孩,程允棠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看到华阳宫内流了满地的鲜血。

丁酉之变,帝黜辅政制,终于将所有的权力牢牢地抓进了自己手中,皇城内的血流了三天三夜,死了无数人,程允棠在泼天的血海中,度过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十五岁生辰。

明婵公主一朝从云端落进泥潭,中宫一脉只剩她和幼弟李祁晋两人,她带着幼弟挣扎在危机四伏的皇城苟活,程允棠原本想,她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能留着一条命已是上天垂怜,她不敢再妄求太多。

怎知阿晋落水溺亡,疑点重重,从前最疼爱她的父皇知晓此事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命该如此,没有人为阿晋讨公道,哪怕他天生愚钝痴笨,对任何人都造不成威胁,还是死于阴狠无情的皇权斗争中。

就像三年前舅舅被冤枉,程氏覆灭,母亲惨死,也没有人为他们讨公道一样。

可见苟延残喘,卑躬屈膝,根本不会得到垂怜,越弯腰,只会被压在脊背上的脚踩进更低的地方。

第四年,程允棠亲手杀了害李祁晋溺亡之人,设计离开了皇宫,改名换姓,李望津苟活了三年,终于死了。

后半夜程允棠没有再睡着,她起身披了薄衣,朔北气候偏寒,一场夜雨过后,从廊下往外看,薄雾稀云,如同青色水釉晕染开,一片春意新。

耳房内的婢女察觉到动静,连忙上前服侍她梳洗,轻声道:“娘子气色看着不太好。”

“夜里一直在下雨,睡得有些浅了。”

妆奁前坐着的女人双十左右的年纪,单从面相上来看,是一副极易叫人心生怜爱的孱弱悲悯相,只是眉目冷清,便又平添了几分不可向迩之感。

“阿檀,雨停了么?”

唤作“阿檀”的婢女点点头,“有一会儿了”。

她转身将大门推开,“外头像是要出太阳,娘子要出去走走么?”

程允棠披上外衫,闻言微微颔首。

阿檀笑了笑,“那奴婢先去煮茶。”

她走后,程允棠起身推开窗,光线透进来,屋里倏然通亮,吹散了梦魇后的余悸,她眯了眯眼,闻着院里的雨后清香,一时有些恍惚。

这是她离开聿都的第三年,距离“丁酉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载,临走前那场象征着程氏覆灭的血海在数千日的新旧交替中已被洗涤干净,华阳宫空落许久,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搬进了新的主人,有关于程皇后的一切,似乎除了史书上寥寥数言的几笔,再无人记得了。

朔北府远离京师,帝王的手再长也够不着千里之外。帝十三女明婵公主离京为圣上祈福,回宫的路上却被歹人掳走,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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