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已经没了，燕回没有去处，他被安置在偏院的一角，这里有程允棠口中的那位兄长派来的下属把守，他不能随意走动。

最初的惊诧过后，他慢慢冷静下来，回想起所有事，原来他和程允棠早就见过了，多年前那个在巷子中救了他的人，还叫他要用拳头与獠牙保护自己的，就是程允棠。

从头到尾，她便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羸弱娇柔只是她的伪装，是他的自作多情，姚昶的案子是她一手布局所成，这场官场大幅度的清算与改革，也可以说与她在背后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此刻，有关于程允棠身上的一切迷雾都有了解释，燕回胸口钝痛得厉害，他从竹林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将自己闷在屋中。

程允棠很忙，竹林一面后的许多日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清晨，燕回正在回廊下练字，他没有用燕二里到死都护着的那只紫豪，而是自己从县学回来时随手买的劣质鸡毛笔。

这样的笔写出来的字自然不会怎样，燕回不厌其烦地在纸上写“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除了练字，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甚至连程允棠三个字都不敢再写，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他已经将这三个字模仿得与她当初教的别无二致。

别院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纤瘦的身影，燕回执笔的动作停了一瞬，他缓缓抬头，在看见来人是婉音时，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他搁下笔，起身道：“婉娘子。”

婉音笑了一下，她瞄了眼桌上的纸，道：“你在练字？”

“嗯。”

“我听殿下说，再过一个月你要去县学读书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潜力。”

她口中的殿下指的是程允棠，提到这个人，燕回心中情绪波动，面上也难掩有些失神。

婉音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了然道：“殿下的身份毕竟非同寻常，近来她要应付许多事情，不是有意将你晾在此处。”

“我知道。”

燕回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程……殿下还好吗？”

“算不上很好，殿下流落在外多年，此次被寻回，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她。”

燕回怔了怔，“流落在外？”

“是。”

他垂下眸子，良久才道：“婉娘子，从前，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婉音顿了顿，反问道：“你看过《丹鸟录》吗？”

“什么？”

“《丹鸟录》是本朝史官所著的一本列传，上面记载了从前朝起至今的十八位卓然不群的女子。”

婉音款款道：“有前朝熙和年间平定内乱，统一四海的定宁侯，有写下《异症杂病经》的温医圣，有日后开创盛世的千古女帝，你知道这十八人中最新被记载的是谁吗？”

燕回脱口而出，“谁？”

“正是十三殿下，李望津。”

他怔愣住，须臾，才意识到李望津是程允棠真正的名字。

那个未及笄便被允许入朝听政，虽是公主，却比皇子更受器重的十三殿下。

“前朝余孽包围泷山时，王公贵族乃至许多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都在山上，如果不是殿下冒险从中周旋，根本拖不到援军赶来。”

“殿下师从大儒，就读杏延学宫，如她的封号一样，明婵明婵，便如那天上的朗月，是整个皇室不可多得的珍宝。”

“那她……”燕回张了张嘴，有些诧异，“为何这些年会流落在外。”

婉音默了默，方道：“这世上总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寻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皇室中人，从高处跌落，她只会比旁人更痛苦难办。”

“你不要怪殿下对你有所隐瞒，她孤身在外，步履维艰，除了这样能保护自己，别无他法。”

燕回眼睫微动，半晌，才轻声道：“我明白了，多谢你，婉娘子。”

婉音闻言颔首，又说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开。

燕回坐在回廊下，他盯着面前的纸张，穿堂风使页角翻起，心中那繁复汹涌的情绪未曾减少，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停在了程允棠的院落外。

门口的两名侍卫注意到他，侧目一睨，抬手用长矛拦在他面前，“此乃公主住处，闲人勿近。”

燕回后撤一步，面色惶然，“我只是……”

侍卫没有听他说完，冷声又重复道：“闲人勿近。”

他抿紧唇，没有再说话，从前若是想要见她，只要翻过王宅高高的围墙，院落里的侍从不会拦他，他可以在清晨摘下一捧花，在去学堂的路上停下来送给她。

可身份转变后，他成了闲人，竟然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这些天，失踪已久的明婵公主还活着的消息传开，亲信过来通传的时候李拓溦正坐在丰乐楼的雅间内，身旁一明媚窈窕、穿着清凉的女郎抬手在他嘴角递了颗水淋淋、圆润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