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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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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矢子将额头轻抵四楼朝西的窗玻璃上,凝望着大楼下的道路。www.maxreader.net

在车水马龙的246号公路的前端,一辆蓝色车身的bmw闪入她的眼底,里矢子转身冲出房间。

她以稚嫩娇俏的声调,朝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吉村莎祺说道:

“我走了!”

“自己小心哪!”

永远是那么沉静、安定的莎祺回答道;而离开办公室的里矢子则等不及电梯上来就径自奔向楼梯去了。

登上人行天桥,一股灼热的暑气及大都市惯有的噪音从四面八方袭来。8月6日,星期三的午后,东京已经进入了溽暑盛夏。

刚走下天桥,bmw也正停泊路旁,驾驶座上的毅原勇之进侧过身子打开前座的车门。

等里矢子一坐入,车子又立刻开动了。

“迟一些了,和对方约在4点30分呢?”

“到南麻布?”

“对!他们公司在青山,不过他说在自己家里谈比较方便,这会儿大约在家里等着了!”

秋原在刚过4点时接到里矢子的电话,叫他来办公室接她,4点15分他就停车在办公室前了。

“迟了一些!挂上电话,我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了过来,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他踩下加速器,又飞驰到公路中央。

里矢子侧眼看了一看秋原,心里想——

唉,要是自己会开车就好了——但是,和他一起因公拜访客户,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事件发生于7月底,是牵涉到综合食品公司“荷兰洋行”家族企业的一桩谋杀案。委托人是第三代董事长松浦晓平先生。

秋原因为曾受到晓平亡父——即第一代董事长的知遇之恩才接下这件棘手的案子,但秋原为其他的案子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他昨天打电话到里矢子的办公室,问。“发生在奥汤河原的那个案子能不能借助你……”

松浦晓平的住处位于南麻布的高级住宅区,占地颇广,周围种植着杉木,围绕在中央的是古拙朴实的石造洋楼。

车子停泊在铺有碎石的前庭,两个人走近两侧设有瓦斯灯泡的昏暗玄关时,正巧有一个男人随着佣人走出来。

打开门出来的那个男人,年纪约在50岁上下,身高有l75厘米左右,在他们那个时代算是高个儿了。

宽肩、挺直的胸膛,金边眼镜下是一双大而精明干练的眼睛。略低而尖的鼻梁不停地翁着鼻翼,薄薄的下额给人以作恶的印象。那是一种令人见过一面就永生难忘的长相。

他的视线在秋原及里矢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大步迈向停泊在bmw旁的黑色林肯敞篷车。

两个人被带引到宁静无声的府邸中,三转四绕地才到达较里面的接待室。

可能是平日只接待熟朋友的这间小型的接待室,布置得相当稚致,装饰柜上放着罕见的陶俑及做工精致的琉璃瓶,很容易让人感觉出屋主的身份及品昧。

佣人端来红茶之后,松浦晓平出现在眼前。他是个身材短小的人,瘦削的脸型,眼神柔和,看起来还相当年轻。虽然里矢子早已知道他只有32岁,但给她的第一印象,与其说是个企业家,倒不如说是个具有哲学气质的青年。

秋原以前和他见过几次面,似乎将里矢子的事也已经告诉过他,所以,晓平面向里矢子,稳重地说:

“请多关照!”

然后又接着说

“蔡原先生和先父生前交往颇为密切,对我也诸多照顾,还来不及感谢就又要麻烦你们,真是抱歉。最近我们公司的事你们大约也听说了!荷兰洋行从明治时代开始便以经营进口食品为主,先父松浦洋平在战后更是积极地扩展营业范围……”

听着晓平的叙述,里矢子联想起大学时代,拿着讲义上课的教授。晓平继续说:

“所幸,社会经济流通,民生丰饶,荷兰洋行转眼也成了高级食品的大进口商,除了总公司,松浦产业在东京也有六家分公司,目前的营运也算顺利……”

“六家分公司的董事长也是由您担任?”

“是的。但是……唉,我的叔父春次是公司的顾问,我虽身为董事长却是有名无实,实权还是掌握在我叔父的手里……”

创业的董事长松浦洋平,在昭和48年以54岁的盛年便罹患急症去世。家庭企业一荷兰洋行的纷争也自此开始。洋平死时,只留下当时只有20岁的独子晓平。遗嘱中交代:在晓平年满30岁以前,由洋平的弟弟,即晓平的叔父松浦春次继任董事长,直到晓平年满30岁再掌公司总舵。

然而,和哥哥洋平一起共患难、度过创业时期的春次十分自负,认为荷兰洋行有一半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说什么也不能那么简单地将自己打下来的半个江山拱手让人,内心自是感到强烈地不满。

哥哥将股份的大半留给晓平,十年后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就要屈居于“辅佐”的地位,除非把他春次的名字从荷兰洋行中剔除,否则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第二代董事长春次便逐步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慢慢地将自己的心腹或手下安排进人董事会,借以巩固他在董事会里的势力。除此之外,在这十年之间,他将自己的股份增资,到现在已经拥有不少仰其鼻息的贸易商、金融机构等等,比起数年前,他拥有的实际权力已经超过大半。

两年前,晓平已年届30岁,虽然依照先父的遗嘱继任了董事长职位,叔父春次退居为董事顾问,但晓平眼见大势已去,正苦于不知如何扳回颓势。

晓平的董事长名称只是个架空的壳子,而且真正成为他的心腹的也只有大学时代的朋友北岛升。北岛升是在毕业数年以后才辗转进入荷兰洋行上班的。

另一方面,常务董事的职位由春次妻子的远房亲戚关守武就任,而他对春次也是惟命是从。其余的董事也无一不在春次的支配之下。

很不幸,春次有个不肖的独生女绫乃,也许在国外无法考取大学,她花了不少钱到美国念大学,毕业后回国仍旧无所事事,整日周旋于众男子之间。春次恨铁不成钢,曾无数次地和独生女发生争执摩擦。但绫乃终究沾了父亲的光,在荷兰洋行挂名监事。

晓平心事重重地皱着眉说:

“虽然如此,一向代表叔父意志行事,又忠心耿耿的常务董事关守武,最近也传出和叔父失和的谣言。事情起因于分公司的再成立,为了成立一家分公司必须收买土地,关守武负责这件事,但他涉嫌舞弊,中饱私囊……叔父得知此事后非常愤怒,训斥他年逾50还戒不了一个‘贪’字……说起来,他这性格和叔父还颇为相似……哦,关守武刚才也为了这事儿到我这儿来。”

“就是刚才和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位?”

“是的,因为我说有客人要来,他便提早走了。”

刚才那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又浮现在里矢子的脑海中,她忘不了那张给人以作恶的印象的面容。

秋原催促地说道:

“董事长,能不能将7月26日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我们?”

“那一天,是两年一次的股东会议兼改选董事人员,在奥汤河原的溪水庵召开……离溪水庵不远处有个和风旅馆,先父和女老板是世交,于是从父亲那个时代开始,董事改选的股东会议就都在这儿召开。除了仔细研究两年来公司的方针及营业战略得失之外,也是为了让大家在这儿度假休息。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这个惯例仍延续了下来……”

7月26日是星期六,早上l0点开始的会议,是晓平就任董事长后第二次召开的股东会议。与会者有春次顾问、关守武常务董事及春次派的两位董事,另外还有北岛升董事、松浦绞乃监事及财务经理、课长等九人。其余公司以外的股东大部分是由春次送出聘书。

晓平以董事长的身份坐上了议长席,但出席者几乎都是春次派的人,议事也遵循春次的构想顺利地进行着,直到改选董事人员时,令晓平惊讶的是,董事会中自己惟一的伙伴北岛升被除名,取而代之的是春次年轻的新亲信。

当财务经理宣读这份名单时,当然引起丁晓平及北岛升激烈的反对,然而寡不敌众,他们连反击的余地及力量都没有。

用完餐,午后l点再度召开的董事会议,北岛升已不再列席其中。晓平感到一阵心寒,也许两年后的股东会议自己也不能出席了……

“那天傍晚发生事件的经过正如同报纸、周刊杂志上所报道的一样,7点左右晚餐前,旅馆的女服务生到叔父的寝室请他用餐,结果她发现叔父已横躺在墙角的天然石旁边,因头骨破裂而亡……”

好一会儿,三个人都缄默不语。

“的确,事情的经过或其中的人际关系都被详细报道过,但是那么多关系者中,为什么就只有你涉嫌,多奇怪的情况呀……”秋原说。

“因为有个5岁幼儿的证言……”

晓平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刚才我就跟两位提过了,除了来这儿开会,我们也在这儿度假。北岛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剔除,所以带着太太及5岁大的儿子一起来。那个叫做小浩的孩子在事件发生后,指称他看见我从叔父那儿离开。”

语声甫落,里矢子敏锐地感觉到扭曲了的晓平的脸,似乎蕴藏着事件以外的烦恼。

“被害人松浦春次,62岁,死因为头骨破裂及外伤性脑出血,死亡推定时间为7月26日午后5点到6点之间。嗯,就这么多了!”

奥汤河原警署刑事课课长三云警官是一位双下巴、红光满面、圆眼睛的豪爽人物,即使面对重大涉嫌犯松浦晓平的辩护律师里矢子,仍不忘爽朗地将笑声穿插其间,然而他告诉独自前来打听消息的里矢子,这些资料早已不知在报章杂志上披露过几次了。

“那一天,在溪水庵召开的股东会议于午后2点30分结束。之后春次入浴、又睡了一会儿,直到晚餐前淮也没有去打扰他,但他似乎曾经离开过自己的寝室。因为大家在7点时一块儿用餐,女服务生于6点40分左右去叫他,她没看见春次坐在客厅里便想入内去叫。于是,她进入客厅,偷偷地往开了一条小缝的寝室内望去,结果发生的事情就如你所知,春次躺在血泊中,而墙角的天然石显然滚动过。”

“你说他似乎离开过,难道他不曾到柜台寄放钥匙吗?”

“没有。这家旅馆和一般的旅社饭店不同,是属于开放式的日本住家型。”

里矢子在脑中整理了一下从晓平那儿得到的资料,然后确定地说:

“案发当时,留在这儿的有松浦晓平董事长、北岛升夫妇和他们5岁的儿子北岛浩、另外还有关守武董事夫妇、松浦缕乃监事,其余的两位董事及财务经理、课长均已赶回东京,是吗?”

“是的,没错。春次是一个人来的,晓平董事氏也是一个人,据说原本也要带夫人和儿子前来,但因儿子生病发烧,才一个人来。”

“但是,接到旅馆的通报之后,你们赶到现场的搜查员似乎为了紧急召集已经回家的有关人员,我们动用了大批警力,包括法医、搜查员、鉴别股在内一共20人,甚至调用了横滨县警局的人员,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及人力。”

三云警官一激动起来整个脸涨得更红了。

“你们到现场采证指纹的结果,不是有关守武董事的吗?为什么只有晓平董事长有重大涉嫌?”

三云警官苦笑了一下,连这码子事都知道,他开始感到里矢子的难缠。

“是的,确实如此。现场玄关的把手及寝室纸门的把手上除了第一发现者——女服务生的指纹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的指纹。这是个很不自然的现象,显然犯人在逃走前已事先擦拭过了。同样地,女服务生没有接触到的天然石,连一个指纹也没有。但是,其他的地方如客厅的桌子、扶手、帘幛等等则采证了多枚指纹。和许多相关者比对的结果,其中混合了相当多的关守武的指纹。”

“现场并没有其他关系者的指纹。再加上北岛升曾告诉过调查员关守武和松浦春次失和的始末,关守武应该被列入重大涉嫌才是……”“

三云警官摸了摸肥厚的双下巴,继续说:

“当然,我们少不了也要审讯关守武一番,据他自己说3点左右他曾到春次的居处。那时,春次刚浴毕,他和春次谈了约一个小时的话,为了解释一些小误会。他离去时两个人的误会己顺利解开,也许指纹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是的,我们当然不能全信他的话,但别的调查员回报我,说有了另一个更有力的证人,证明晓平董事长的重大涉嫌……”

三云警官看出里矢子心中似乎另有所思,于是沉默了下来。

“不是有个热海来的艺伎吗?”

“哦!连这个你都知道呀!”

“委托人知道的资料当然会全部告知他的辩护律师了!”

三云警官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又耸耸肩。

“的确,旅馆老板娘告诉过我们,春次如往常一般,从热海召来一个名叫小菊的艺伎。她以前和春次的关系就颇为亲密,那一天大约4点左右到达和风旅馆,是春次前一夜打电话召她来的。老板娘确定小菊在约定的时间会来,而春次也在等她……”

三云警官清了一下喉咙,语气慎重地说:

“小菊来了一个钟头左右,她说她大约于5点左右就离开了。而晚饭前谁也没来打扰过春次,我们推断春次的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到6点之间。其中,小菊是最后一位看到活着的春次的人。”

3点至4点,关守武拜访春次。

4点至5点,小菊拜访春次。

5点至6点,案发。

里矢子将事件发生的经过在脑中整理了一遍。

“也许我们不能相信小菊的话,但就算她是在说谎,我们也找不到她杀害春次的动机。”

“那么,北岛浩的证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嗯……我们扣留了所有的关系者,审讯时他们也确实提出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明。午后5点到6点之间,北岛夫妇在旅馆自己的寝室内,而儿子小浩则在4点左右就到庭院中玩要。他从那时候开始写生,一直到6点左右天暗下来才回去。小浩现在才5岁零一个月,是幼儿园的学生。我看了他的那张用粉蜡笔画的图画,庭院的景色画得还真不错哩!其中画了一个穿着褐色羊毛背心的男人。我问小浩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回答我说:‘在妈妈叫我之前一会儿’,显然是他后来画上去的。北岛夫人叫小浩回去是在5点50分左右,若将绘画的时间加进去计算,那个男人应该是在5点30分到5点们分之间离开并通过庭院的。而且,经过我仔细地问话,那名男子显然是从春次的居处出来的。这是很重要的证言。最后,当我问到那名男子是谁时,小浩明确地回答我说:‘是宪哥哥的爸爸’!”

“是指宪一的爸爸?”

“是的,我问了好几次确定无误。松浦晓平也只有宪一一个儿子。宪一比小浩大一岁左右,是在同一个幼儿园的大班,他们俩下了课回家也都在一块儿玩。哦,或者你不知道,北岛一家包在松浦产业所建造的董事住宅内,和晓平董事长住隔壁,所以小浩应该不会认错晓平董事长的容貌。更巧的是,案发当天穿褐色羊毛背心的只有松浦晓平一个人。”

据晓平说,案发当时,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寝室内看书。至于羊毛背心,他在3点左右曾到旅馆的大澡堂洗澡,浴毕之后将衣服忘在更衣室内。一直到发现死者前,大约6点30分时他才想起来前去取回,但是羊毛背心却放在更衣篓内。而他自己坚称不曾到过春次的住处。

“如果……那个小浩听了谁的唆使而撒谎呢?”

三云警官又摸了摸他的双下巴,然后慢慢地说出他的假设。

“也许是北岛升被解聘董事职务因而怀恨在心杀了春次,又叫自己的儿子作伪证,毕竟小浩只是个5岁的幼儿。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反复地问他,以一个5岁小孩的智力当不至于将谎话说得毫无矛盾之处才是。更何况,那张画是项有力的证据。”

“但是,小孩的画和证言一样,作为证据的可靠性……”

“不!我们已经交给专家鉴定过!”

“能让我看一看吗?”

“当然!”

三云警官刻意地点点头,要手下将画拿过来。里矢子手拿着这幅画仔细地看着。

果然,日本庭园的风貌都跃然纸上。红色的花开了满庭,较里面是一幢日式的平房,大概就是春次的住处。前面有几株梅花,而下面便是那名穿着褐色羊毛背心的男子,右手轻轻地扬起,样子好像是在走路。之所以有走路的感觉是因为他的脚前后分开。男子的面部则画得不够详细,所以看不出来像谁。

“这个,将手扬起来是和小浩打招呼吗?”

“哦,不是。那名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蹲在树下的小浩就离去了!关于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问过好几次了。至于为什么这名男子将手扬起,我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或者他根本没有把手扬起……”

里矢子点点头,再一次浏览这幅蜡笔画。原就很喜欢小孩的里矢子,看了这么一幅天真无邪的童画,不禁联想起这5岁的小浩是个怎样的孩子?她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谁添加描绘的呢?却又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是很有力的证据,而且更增加了孩子证言的可信处。”

三云警官用旁敲侧击的语气这么说着,又用充满好奇的眼光偷睽里矢子。

“你一直都是担任辩护律师吗?哦!不,我的意思是说,很少有女孩子当律师的,你真的不容易哦!哈……哈……哈……”

里矢子告辞奥汤河原警署之后,又前往和风旅馆,出来迎接坐矢子的是前代董事长的旧交,已经60岁出头的女老板。女老板亲自带引里矢子到案发现场及庭园之中。

小浩画的图相当正确,如果说有什么不对的话,就是那些梅树画得太矮了些。

返回东京的里矢子,隔了两天,即星期六的下午又再度造访南麻布,不过这次不是到晓平的家,而是到住在董事住宅中的北尚升家。

里矢子想和小浩碰一面,直接问他一些话,最好也能和北岛升碰到面。

低气压过境的东京都又笼罩在闷热的暑气下,天上的白云都像被热蒸发了似的,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走过晓平宽广的府邸,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新式红砖造的两层楼公寓,应该就是松浦产业的董事住宅了。

在公寓和晓平府邸之间有一块空地,角落还有一座旧式的凉亭残留着。可以想像这老朽了的庭园,当初是如何地风光一时,而今残垣破瓦地拥塞在高级住宅之间,透露着几许凄凉……

就在里矢子失神地想着的当儿,从凉亭中传出小孩的哭声,往里一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一边揉着溢满泪水的眼睛,一边走出亭子。凉亭里面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困惑地看着前面的男孩。

里矢子往那边走去,心中有某种预感。亭子里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几分肖似松浦晓平,而刚走出来的那个也有点面熟,乍看之下很像一对兄弟。

“你,是不是宪一啊?”

里矢子朝着年纪较大的男孩问,对方有些惊讶地点点头。

预感果然灵验。是6岁的宪一和5岁的北岛浩。他们之间的差别不只是l岁而已,宪一个头高大,长相也颇有学者之风,也许遗传了晓平的气质,看起来颇健康的样子。与宪一相比之下,

小浩显得瘦小,脸色苍白、肉薄、长睫毛,给人贫弱而且神经质的印象。

“你,一定是小浩喽?”

小浩停止了哭泣,张开的嘴忘了合拢就瞪着里矢子,仿佛不可思议似地点点头。

“怎么了?小浩。你看,流血了!”

他的膝盖因擦伤而渗出血来。

“好可怜,怎么回事?”

小浩偷偷地往宪一那边瞧,久久不敢回答,最后才咬着下唇,小声地告诉里矢子“跌倒了。”

“那么,我们回家擦药好不好?姐姐刚好要到小浩家,一起回去好不好?”

里矢子拉起小浩的手,回头看看宪一叫他不必担心。

在红砖造的公寓墙壁的左侧,嵌着一块“北岛升”字样的大理石。

里矢子和小浩一起走到玄关处,看到一位年约25岁上下的少妇,发式短俏且做少女打扮。

“对不起,请问是北岛太太吗?”

“是的,我是。”

“冒昧打扰,我是朝吹里矢子。”

于是,里矢子将受托于松浦晓平的事及刚才路过遇到小浩的隋形简单地告诉了北岛太太。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赶快上来吧,上来再慢慢说!”

北岛太太说话的速度相当快。听晓平说她叫百子,27岁。

“哎呀!小浩你看你,又受伤了。赶快进去擦点红药水。哎,先把鞋子脱下来!”

对着孩子劈里啪啦地数落了一大段,百子才慌忙地将里矢子请到客厅,又径自带着小浩进去擦药。

过了许久,百子换了一套洋装又回到客厅。

“唉,这孩子体质太差,每次要他待在家里,又拼命往外跑,不一会儿又受伤哭着回来……”

“刚才我看到他好像和宪一在一块儿玩。”

“宪一虽然只比小浩大l岁。可是强壮多了……如果小浩能像宪一那样就好了……”

“但是,小浩的画画得很不错哩!我在奥汤河原警署那儿看过那幅画之后,再到和风旅馆看了一下,庭园的景色描绘得很像,很不错。”

“啊!说到那幅画,我给刑誓先生看过后。竟然成了重要的证据,真是伤脑筋啊!平常董事长很照顾我们的,小浩居然说出那种话,实在对不起人家……”

语气中似乎很责怪那个孩子。

北岛升和松浦晓平是大学同学,前者曾在其他公司上过班,但据说那家公司因经营不善终于宣告破产,其后北岛升遇到松浦晓平才被引荐到荷兰洋行内。今天北岛升外出应酬去了。

里矢子问了百子在奥汤河原警署审讯的详细过程——

案发之后,一位刑事组的股长到北岛的住处问话。要求他们提出5点到6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北岛回答他,北岛自己和百子一直在寝室内,小浩则到庭园中去玩了。

股长问小浩:

“你到庭园中玩?”

“去画画。”小浩回答。

“画到几点?”

百子说:

“6点以前,我把小浩叫进屋里来……当时大概是5点50分左右吧!”

股长从窗户望出去,看了一会儿便要求北岛和小浩到画画的地点去证实。百子突然想到小浩的画便转入房内去拿。股长看了那张画,兴味浓厚地指着画中的人,问小浩: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妈妈叫我之前一会儿。”小浩回答。

“从哪儿来的?”

“那边。”小浩指着春次住处的方向。于是股长带小浩到庭园中,要他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从案发现场的方向走过来,然后从庭园离去的。最后,股长指着画中的人,问小浩:“他,穿着羊毛背心吗?小浩,那个人是穿着褐色的这个吗?”股长指了指百子身上蓝色的羊毛背心,小浩“嗯”地一声,确定地点点头。百子当时像是自已被指控是犯人似地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问小浩:

“你确定那个人是男生吗?”

“是男生。”

百子放了心,又说:

“男生,穿着褐色羊毛背心……那不是董事长吗?”

不假思索说出这话的百子突然捂住嘴,转身看着丈夫。

“难道……不可能吧!”北岛虽感到困惑却也表示同意。

股长又继续追问:

“小浩,这个人的长相还记得吗?”

“嗯。”

“是认识的人?”

“嗯。”

“是谁?”股长紧张地问。

小浩停了两三秒钟,看了一下窗外,然后告诉大家一个令人吃惊的答案:

“是宪哥哥的爸爸!”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平常董事长对小浩也不错,弄得这样真是难堪,但是问了这孩子好几次,答案都是一样。”

“我能不能直接和小浩谈一谈?”

“当然,没有关系。要问什么都可以。”

百子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转向室内,大声地喊,“小——浩——”

里矢子摇摇头,百子也许性格过于爽朗,但实在不像个慈祥温柔的母亲。

在膝上擦了红药水又贴上了ok绷带的小浩走进客厅,百子对里矢子说:“我去帮你换杯茶。”便离开了。

“小浩,还痛不痛?”

“不痛。”

小浩看似勇敢地用力摇头,脸上又浮现出害羞的微笑。

“小浩喜欢玩什么?”

“嗯……游戏呀、办家家酒……”

“喜不喜欢上幼儿园?”

小浩沉默不语,眼神中隐约地忧伤起来。

“好像不喜欢上幼儿园?姐姐也不喜欢幼儿园哪!”

“为什么?”

里矢子意外小浩会提出反问。

“因为……路上有一只很大很凶的狗,常常蹲在外面,每次我路过时,就会追我,好可怕。而且去幼儿园还要写字、画图、用功读书,姐姐很不喜欢!”

里矢子耸了耸肩,小浩又开心地笑了。

“小浩,你喜欢画画吗?”

“嗯……”

小浩的脸上再度蒙上一层阴影,里矢子察觉出他是想起奥汤河原发生的事了。

“小浩,你经常和宪哥哥一起玩吗?”

“嗯。”

“宪哥哥的爸爸,你也认识?”。

“嗯。”

“喜欢宪哥哥的爸爸吗?”

“很喜欢。”小浩毫不思考地回答,又令里矢子感到惊讶。

“那么……小浩在奥汤河原那边的旅馆画图时,经过庭园的那个人是谁呢?”

里矢子知道孩子已被问过无数次,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质间问。

小浩转向晓平府邸的方向看了看,苍白的脸上垂下了小孩特有的长睫毛。从小浩的侧面看过去,竟流露出说不清的落寞感。

“告诉姐姐,真的是谁呢?”

“宪哥哥的爸爸。”小浩沉重地回答。

“之后,我第二次又碰到小浩。那一次,我是晚上去拜访北岛升,也碰面了。我留下一点时间和小浩聊天,他告诉我很多他的事……但是当我再度问起奥汤河原的事时,他给我的答案依旧没变。后来,他大概觉得要再回答这些问题很痛苦,就要求我不要再问了。”

自里矢子和秋原拜访松浦晓平一周后,8月l3日星期三的午后,里矢子到秋原的律师事务所将最近几天的情况告诉秋原。

“小浩看起来很瘦弱,却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但我总觉得他很孤独、寂寞。北岛夫妇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两个人对孩子似乎都不是十分疼爱……不过,小浩是他们的独生子,应该很重视才是,也许是我多虑了。”

看着里矢子喃喃自语的秋原突然开口说

“我没告诉过你吗?”

“什么事?”

“小浩是北岛前妻的儿子,现在的太太是再娶的。”

“哦?”

“北岛的前妻叫佳香,他们在大学因相识而相恋。据说佳香是个大美人,但红颜薄命,在小浩两岁左右时罹患子宫癌死了。北岛是个大男人,要上班又要抚养幼儿。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到半年就和原来在荷兰洋行上班的百子结婚了。”

“哦,难怪百子还那么年轻。”

“我因为这次的事件和晓平曾在电话里商量过。第二天我到晓平家去拜访,碰巧那一天他被传讯到奥汤河原警署审讯还没有回来。这些人际关系我也是从他太太那儿听来的。松浦太太叫八重子,和晓平是相亲结婚的。她提起这些事时,心里好像有点疙瘩……”

秋原眼神复杂地投向空中。

“八重子说:‘我先生在学生时代好像也很欣赏佳香小姐,当他得知北岛先生和佳香小姐已订婚的消息,就马上答应了和我的婚事……虽然是别人的谣传,但似乎也是真相。’八重子看起来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妇人,应该不会无风起浪“百子不是小浩的亲生母亲,而北岛因碍于百子而不敢过分溺爱小浩也说不定。不过,这些事和小浩的证言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也许有也说不定呢!”里矢子开玩笑似地说。

蔡原改变语气说道。:

“晓平不论警察如何逼供、审讯,始终不曾承认是他杀害了春次!”

看秋原的表情仿佛深信晓平的无罪。

“如果以后仍然找不到小浩证言以外的证据,要警察不逮捕晓平也很困难了,是不是?”里矢子担心地说。

秋原扬起下巴,将一叠判例的影印件丢在桌上,算是给里矢子的回答。

“看一看判例吧!很多儿童猥亵案件都是只凭幼儿证言便使罪名成立。另外,类似交通事故的民事诉讼伤害罪也都能成立。”

秋原又接着说:

“但是也曾有被判无罪的例子,原本高院一审时被判有罪,但是二审时,认为幼儿供述的凭信力不足而使得原判决无效,改判无罪,当庭释放。”

“嗯……”

“因为少年的证言很容易因暗示或诱导而改变,因此在法庭上问述都必须特别谨慎以免误导。然而我们也不能否认少年的证言能力或供述证明力,必须以证人的智能程度、供述内容的具体性、合理性或真实性作判断。此外尚需考虑如可能受到母亲暗示的影响、记忆错误、表现能力不足、另外也牵扯到家庭环境或周遭的气氛等等。”

里矢子嗫嚅地说:

“说了一大堆等于白说,还不是得看个案的性质、内容。”

秋原冗自沉醉在他的判例中,听见里矢子说话,才大梦初醒般地问: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里矢子突然想起北岛浩苍白的脸色和略带神经质的眼神,其实秋原说得还真颇有道理,里矢子在心中好好地回味着秋原的话。

这当儿有人敲门,秋原答应之后,一位年轻的女职员探头进来,说:

“松浦晓平先生打电话来。”

“接进来。”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筒。

“我是秋原……嗯……”

听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皱起双眉。

“什么,小浩他……现在怎样了?”

里矢子闻言也紧张起来。

不久,秋原挂上电话,转身告诉里矢子:

“小浩骑越野车跌倒受伤,回家之后情形很奇怪,现在已经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和公司联络之后,北岛也急急地赶去医院了……”

晓平因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不能随意离开公司,于是想到打电话给秋原,把小浩的伤势情形转告他。

“晓平先生大概也很担心!”秋原说。

“医院在哪里?”

“广尾的红十字医院!”

“我也去看看!”

话刚说完,里矢子已经冲出秋原的办公室了。

6点,正是交通的巅峰时间,里矢子找到一辆肯开快车的出租车。车是以时速80公里的速度行驶的。里矢子迅速地赶到医院,并在服务台问明小浩的病房,原来小浩已经被送进i-c-v(加护病房)。

乘上电梯,通过中堂,里矢子直奔i-c-v。病房门口,北岛升正不安地暖着方步。里矢子两三天以前曾

到他家去拜访过,印象中消瘦的脸庞在此刻更显得阴郁。

“北岛先生!”

“啊,朝吹律师……”

“小浩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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