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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擦身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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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村太太、北村惠太太,33号客人要求擦身了。www.maxreader.net”

从麦克风中听到传唤,阿惠停下了正在按摩的手。

这么说,今天来的不是约好时间的顾客。阿惠经常向教练(按摩师)学习按摩技术,但她平时的本职工作是做擦身女工。

“太感谢了,有空时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阿惠用它那带有关西口音的话语问教练道谢。这位资格比她老的擦身工出身的按摩师也站了起来向她还礼,并整了整粉红色的工作服,准备去给顾客按摩。

“好好学,直到能独立工作为止,阿惠!”

“我会好好干的。”

女按摩师和女擦身工呆的休息室是一间细长形的,有12张草席大小的房间。这里有一台电视机和几张桌子,另外还有冰箱和电热水壶。在桌子之间的草席上随便地躺着其他女工,她们听到广播后都很羡慕地看着阿惠。

“干到这会儿还这么精力充沛,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了?”

“真的呀!精神头儿和小姑娘差不多呢!”

凡是比阿惠大的女工们几乎都笑了起来。阿惠顾不上和她们说笑,挥了挥手说道:“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朝服务台快步走过去。她个子很高,但身材匀称,走起路来姿势也十分优雅。

“是33号,在那儿。”

在服务台,一名中年女服务员用手指了指休息室里的座椅。在那间光线昏暗、专供从桑拿浴浴室里出来的顾客休息的休息室里,有放电影的设备,这会儿正放映一部外国的惊险电影。

阿惠走到服务员指着的座位旁说道:“让您久等了。”

这时,坐在那儿的一位腰间缠着大浴巾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

“啊!”

阿惠一看到这个人,便情不自禁地高声兴奋地说道:“阿俵先生……您来了!”

“我可是点了你的名的呀!”

“谢谢。我想您快打电话来了。”

由于别的座位上的正在休息的人用讨厌的目光向他们这边看过来,于是阿惠连忙把放在阿俵手上的手收了回来。

“对不起,我是来接33号客人的。”

阿惠小声地向其他客人道歉后,便做出带路的样子先走了出去。于是,手腕上戴着衣帽间号码标签、在瘦瘦的身子上缠了一条大浴巾的辕一敏跟在她的身后也走出了休息室。

“浴潮比桑拿浴室低一层,在7层楼。

“请您小心脚下。”

下了铺着地毯的弯曲的楼梯,正面就是一扇宽大的扇形的浴室大门。在刚刚暗下来的梅雨季节的天空下,位于赤坂一带的饭店的高楼群中闪烁着辉煌的灯火。

在铺着奶油色与黑色相间的瓷砖的浴场里,有三十多个水龙头沿着圆柱排成了一圈儿。

在他们到来之前已有了二十来个人了,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名穿着无袖上衣和制服短裤的擦身女工。这会儿正是洗桑拿浴的入最多的7点左右的时间,因此不少人便来这儿洗了。

阿惠把阿俵领到无人占用的水龙头前。

“先入浴吗?”

“好吧,先进去冲一冲。”

“那么,用搓澡巾吧。”

于是,阿惠便细心地从阿俵的双腿开始,给瘦弱、皮肤浅黑的阿俵的全身撩着水。阿惠的右手拿着一个被称为搓澡巾的尼龙网团儿,先从阿俵的耳朵搓起来。

“我今天一天都在等您的电话呢!”

由于浴场里的回音很大,所以他们必须小声地交谈。

“明天,也就是6月13号是你的生日,我本想明天再来,不过今天正好从这儿路过,顺便就过来了。”

“太好了,我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您可有好长时间不来了吧?”

“是吗……可不,有一个月了。”

两个人认识已经有半年的样子了。

最早阿俵是一名来赤坂“黄金广潮这家高级土耳其桑拿浴室的普通客人。说这儿”高级“,也就是说这儿的桑拿浴早晨洗可便宜l000日元,而平时包括桑拿寓擦身、按摩、美发和饮料在内共计6000日元。

阿俵从去年11月开始来这里,他要么只洗桑拿浴,要么花3000日元洗桑拿浴再加上擦身,每个星期来一次。每次好像都是下班回家的时间吧,大体上是6点半前来,要是过了7点就不去楼上的桑拿浴了,而是到下一层楼的“浴潮来。

阿惠的工作时间是下午2点到10点。开始时她偶尔为他服务过两三次。

由于阿惠是在阿俵第一次来这儿的一个月前当的擦身工,所以心情比较紧张,手法也不那么灵活。但每当这种时候,阿俵都用宽慰的话安慰阿惠。

阿惠第四次为他服务的那天,他来得特别晚,9点半多了才出现在休息室。

“哎呀,您这么晚还工作呀!我还以为今天看不见您了呢!”

对于前来迎接他的阿惠,阿俵吃惊地看着她。

“我每天要工作到10点呢。您今天来的可真够晚的呀!”

“因为加班。——到10点,那我就是最晚的了?”

“我想是的。”阿俵用了大约20分钟洗完澡。出了浴室后他便在阿惠的身边小声说道:“如果方便的话,一块儿去吃饭吧?就这会儿去吧?”

“可是……”

“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有吃。”

刚从浴室出来的阿俵赤身裸体,但他若无其事地对阿惠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阿惠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往的开始。也就是在那天,阿惠看到了阿偯那赤裸的和身着西服的样子,并且知道了他的工作地点和名字。阿惠清楚地记得,当时正是位于漂亮的赤坂一木大街的这个浴场的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时间是12月13日。

过了年后,阿俵来这个桑拿浴室的次数增加到每个星期两次,而且每次来都指名道姓地要阿惠为他服务。如果客人多,他就是让后来的人先洗也要等阿惠。

而且每隔一次他就要求阿惠下班后与他一起到外面吃一顿饭。这时,阿惠便要替其他女工做好打扫卫生的事情,等下班铃一响,马上赶到约好的吃茶店。一般都是阿俵早就坐在吃茶店的一个角落的席位上,一边等她一边专心地看着专业书。

再往后,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就不限于阿俵来洗桑拿浴的时间了。因为那样阿俵要花费更多的金钱,因此阿惠有些于心不忍。

在交往中,阿惠逐渐知道了阿俵是一名从事地质研究的科技工作者,工资不高,过着简朴的生活。由于擦身女工不是正式工,不可以从顾客所出的费用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利润,因此即使阿俵指名,阿惠的收入也不会因此而增加。

3月过后的一天,阿俵给阿惠打来了电话,约好下班后见面。于是阿惠在工作结束后的10点钟,便在赤坂见附的地铁车站附近的一家吃茶店和阿俵见了面,两个人一块儿去了涩谷。比起赤坂或青山等地,涩谷那儿的店子种类特别多,而且费用也低,有烧烤店和不太高档的中国菜馆,因此阿惠劝阿俵去这些地方。

吃完饭后,他们在附近游逛着。当他们走过位于坡道上的“爱情饭店”时,两个人之间的举动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阿俵在“不知不觉”中搂住了阿惠的肩膀。在4月中旬的一个可以闻到春风气息的夜晚,他们住进了那家饭店。阿俵一改那外表给人以简朴的工薪阶层印象韵风格,以浓烈的热情燃烧起了阿惠的激情。

于是,两个人的约会多了起来,反之,阿俵来洗桑拿浴的次数少了,最近竟减少到每个月一次了。

用搓澡巾洗完之后——“好了,我要用肥皂了。”

说完,阿惠向毛巾上打了些肥皂。和刚才的动作一样,她先给阿俵的耳朵上打了点儿,然后是脖子、后背。

当擦到小腹时,一般的顾客会说:“这个地方很重要,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但对他,阿惠却听不到这句话。

因为她已经熟知了他的各个部位——阿惠的心间涌出一股自信的快感。这时的阿俵也会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和她一块儿擦着男人的重要部位。

然后让他进入盆塘,有时她还用粗盐在他的上半身按摩按摩。最后再洗发、剃须,然后再浸洗一次,整个擦身过程就结束了。

“请让我为您擦干吧。”

“啊,好痛快呀!还是这样洗舒服呀!”

当阿俵痛快淋漓地伸着懒腰走出浴室时,表情多少有点儿非同寻常地对阿惠说:“我有话要对你讲,今天夜里。”

2

当阿惠赶到赤坂见附车站里侧的一家细长店堂的吃茶店时,她又看到了和平时一样捧着一本书、坐在一个座位上专心看着的阿俵.今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西服,打了一条酱红色的领带,和平时一样显得很朴素。他的身体和他的脸一样瘦削、细长,但鼻梁很高,两侧的颧骨也比一般的人高一些,细小的眼睛仿佛总是眯着。他首先让人感到是一名十分认真勤奋的人,但多少有点儿神经质,再就是一种现在在社会上时髦的“好好先生”那样的男人样子。

如果他这会儿穿上一身现代派的服装也许十分显眼,不过,也许他不会有两三件替换的西服吧?——阿惠露出自然的微笑这样想着。

阿俵也马上看见了她。他合上那本厚厚的书并装进皮包里。

“饿了吧?马上去吃饭吗?”

“嗯,好吧。”

阿俵马上拿起一张餐券站了起来。那是一张一人份的咖啡餐券。

两个人这天夜里还是乘地铁去了涩谷。他们出了地铁,就进了非常热闹的大街上的一家中国菜馆。这是一家他们已来过两次的餐馆。两个人各喝了一罐啤酒后便又点了和平时一样的菜。

“祝你生日快乐!”

阿俵举起了酒杯。他用那双小眼睛盯着阿惠。

“其实是明天,13号是星期五,还是今天庆贺吧。”

“谢谢您。还特意记着。——不过,13号这个数,好像对我特别有缘。您第一次带我吃饭就是13号呢!”

“明天你就多大了?”

阿俵似乎不太注意地问道。

“26啦。”

“13的倍数。”

就这么奇怪,两个人还没有明确地问过对方的年龄。

“您呢?”

“39.”

“真的?”

“真的是29.”

“29……还独身?”

阿惠曾听说过一次,这次她要确认一下。

“啊,你可比我小呀,不应问这个。”

阿俵笑了笑。

吃完饭,阿俵说道:“今天晚上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如果你方便的话……”“去哪儿?”

“我的公寓。我一直没有打扫,房间很脏,我想星期日打扫一下。”

“碍…”

“在你生日时我要送你礼物,还有些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一阵悸动冲击着阿惠的心房。“重要的话”,是不是……?

情不自禁的喜悦掠过她的心头,同时还混杂着一种疑惑。

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

“——你的公寓在哪儿?”

“从下北泽的车站步行5分钟左右吧。因为很方便,所以虽然破旧,又脏,但房租也不便宜。”

阿惠听说过下北泽这个町的名字,但她却想象不出那儿的环境和场所是什么样儿。

“东京的房租很贵呢!因此如果能得到社会住宅基金的帮助就好了。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是没有指望的。”

俵一敏的工作单位是“日本地质咨询公司”,是一家专门受雇调查有关土木和矿山资料的地质学调查公司。公司位于溜池的一幢大楼里,有职员三十来名,几乎全是技术人员,阿俵即是其中之一。阿惠听他讲过,他每天从一个人住的公寓到溜池的公司上班。

北村惠是去年9月经职业介绍所介绍到赤坂的“黄金广潮上班的。经过一个星期的实习,她决定当一名擦身女工,在位于四谷的一处宿舍里住了下来。

她住的是一居室的房间,是两个人合祝月租金为1万5千元,和市中心比起来已经便宜了五分之一。这是和她同住一个房间的人对她讲的。阿惠不论白天还是夜里都是自己起伙做饭。她只去赤坂上班。

“在东京有亲戚吗?”

阿俵也是“外地人”。虽然他们之间从未聊过关于家庭和亲戚的话题,但阿惠认为自己应当逐渐了解这些情况。

“没有。我老家在三重县的海边,家里是干珍珠养殖的。因为光干这一行太苦,所以还种了点儿地。”

阿俵轻松地答道。

“珍珠曾经风光过哪!可从70年代起特别时兴超短裙后就不那么时兴戴珍珠了。可能穿超短裙和戴珍珠项琏不那么相配吧。我看这儿的净是人工仿造品,质量也不好。我们家乡的做工就细致多了。”

“您的父母呢?”

“父亲三年前去世后,妈妈和弟弟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这个家。因为我是长子,便上了名古屋的大学,后来又找了份工作。因为不回家是最大的不孝,因此我每年都要在8月的盂兰盆节回老家去。”

说到这里,阿俵低下头叹了口气。他的手指在玻璃杯边缘上滑动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不时地看着阿惠。

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阿惠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今年的盂兰盆节呢?”

阿惠屏住呼吸听着。

“反正……反正那个时候……”

“我只是听‘黄金广朝的人讲过一次,不,详细的情况我不知道。”

但阿惠感到,以后她就会知道了。

3

去俵一敏的公寓,要在涩谷乘井之头线在第四个车站下北泽车站下车。他们到达这里时,许多商店都关门了。这栋公寓在商店街后面的一条胡同的中间。果然是一栋破旧的三层建筑。

“如果顺着大道一直走的话,就可以到达高级住宅区。”

阿俵像要掩饰这一带的贫穷似地说道,但阿惠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阿俵在讲什么,只是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楼房。今天夜里她是第一次乘坐井之头线。

阿俵带头走在狭窄的公寓楼梯上。他用钥匙打开了二楼的一间房间。

开了灯后,他请阿惠进来。这是一间六张草席大孝带简单厨房的房间。这和阿惠住的公寓没有多少差别。

“真热!关了一天了。”

说着阿俵连忙打开了窗户。

周围的建筑散射着灯光,再向前一点儿就是灯火辉煌、把天空都染得五彩缤纷的高级住宅区了吧?

“那一带是涩谷吧?”

阿惠靠在窗边,把身子向外探出去问道。

“碍……这是什么味道呀?是城市的味道。”

“是呀!”

“不知道你习惯了没有。”

阿惠并不讨厌这种充满都市各个角落的夜景味道。这是一种记载着她与过去的人生不尽相同的、对于今后新的人生的期待和不安的感觉。在她的内心中,隐约产生了一种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正在朝这儿走过来的、与目前擦身女工绝然不同的生活的预感。

——但是,在眺望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天空时,她突然联想起了家乡的一些事情,不禁又向室内望去。

在放着桌子、书架和衣柜的房间的墙壁上,用钉子挂着几幅照片,好像都是一名穿工作服的男子在山崖上用什么工具在地面上挖掘着。

“这是地质调查的照片,我出差就是去干这个。”

阿俵说道。

“所以脸才被晒黑了呢!”

他一边向阿惠介绍着,一边拉着阿惠的手把她从窗边拉过来。

他渐渐地靠近了阿惠,并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把嘴唇吻上她的朱唇,然后把双手从阿惠的肩头滑到她的背后,紧紧地搂向自己。阿俵的嘴唇顺着阿惠的双唇滑向她的颈部,一直深入到她的内衣之中。

“我好喜欢你呀……我打算以后我们再……结婚好吗?”

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这股冲击从阿惠的心中扩散到全身。

“关于我的家,你也都看到了,什么财产也没有,只是一个小公司职员的收入,不过……不过,我的工作很好。虽然这个时候结婚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不过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嫁给我吧?”

最初的兴奋涌上了心头,这使得阿惠的心房热了起来,但马上又有一种担心悄悄地产生了。

这个人知道自己多少,便向自己求婚?

详细的情况自己并不了解。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结婚,会不会造成不幸的婚姻?而且还有许多的实际问题……“谢谢,您这样说使我非常高兴。”

阿惠坦率地说道。

“那么你同意了?”

“不,等一下……阿俵先生,您真的知道我的事儿吗?”

“我听你们那儿的头儿说过。”

“说过些什么?”

“你老家是四国的高知县,结过婚。因为你全家工作的地方在去年夏天发生爆炸事故,所以全都完了。于是,你一个人到了东京,在桑拿浴室那儿找了个活……”“是这样的。

大体上是这样的。不过——“”是我硬问出来的,不是要你接待客人时介绍的。“

大概阿俵怕阿惠生桑拿浴室经理的气吧,他又连忙补充了一句:“因为我想到了结婚,便向她们提出了这个要求,希望务必告诉我。而且关于那次事故报纸上也登了,这也不是和我的工作没有一点儿关系,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还专门去图书馆查看了去年的报纸。

——真是太不幸了。“

阿俵那双欧美人似的、凹进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盯着阿惠。他那平静的口吻使阿惠感到了一种真诚的宽慰。

“关于那次事故是像报纸上登的那样吗?”

“那当然了!”

“那次事故的详细过程,大体上我也清楚,因此我也没什么忌讳的了。”

“……”

“我想问一下,那是去年8月份的事情吧?过了还没有一年,所以也许你的心绪还没有调整过来吧。如果这样,不马上结婚也可以,不过,我希望听到你的想法。”

阿俵让阿惠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惠。

“是呀,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这样的事情还太早了点儿……”“不……我的心情不要紧。那次事故可以说是一场天灾,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我正是因为要忘记那场灾难才来东京的呀。不过……不过结婚……”“就是等也没有关系的。我等到你完完全全摆脱了痛苦之后……”“不会那么久的。”

阿惠像安慰阿俵似地,竟然主动用她的双手抚摸他的双颊。

“如果要等,就要等上六年哪!”

4

星期日,阿俵从打扫了的厨房里找出了一瓶威士忌酒和两只酒杯,还在桌子上摆上了一大盘切片面包和点心。

他给阿惠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他们的话题慢慢转到了阿惠身上。

“——我的家位于土佐山田,那是一个从高知县乘车用不了30分钟就到的小镇子,四周几乎都是农家,但我父亲从年轻时就在矿山干活。听说我出生-前他在须崎的一家矿山挖石灰石。当我能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从土佐山田搬到了离那儿有30分钟路程的山里的一个叫钓谷的村子,在那儿挖硅石矿。”

“啊,在高知和南国市的附近是有几处石灰山和硅石的矿山。”

由于阿俵是从事地质调查的技术人员,所以才了解许多这方面的知识吧。

“我父母和我及弟弟四个人进了家庭的小矿山作坊,我结婚后我丈夫也加了进来……”

在讲述过去的事情时,尽管阿惠说自己不会因此而悲痛,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嘴角也向两边搭拉下来。

“你哪年结婚的?”

“我22岁那年。我从南国市商业高校毕业后,原来打算找一份工作的,但一直找不到一份我满意的工作。我在一家面包房打了几天工后,还是回到了家里。高知县的公司很少,主要是农业、渔业或是旅游业,因此找工作很难。我还有一个小我2岁的弟弟,他高校毕业后曾在高知的一家小事务所干过,但后来这个事务所倒闭了,他也只好回到了矿山。”

“你丈夫是干吗的?”

“没什么工作,他只是个农民,是南国市的一个叫中之奈里村的人,排行老三。他家离钓谷矿山和奈里很近,而且也有人劝他到矿上去干活。他托到了我父亲,而我父亲也答应了,但有个条件,要他‘嫁’到我家……”“就是人们常说的‘倒插门’女婿。”

“是的。虽然我们都姓北村,但实际上户口本上的‘北村’是指我丈夫。我们那儿姓北村的人很多呢!”

“他多大?”

“比我大3岁。”

“周围的人都同意,那你自己当然也和北村先生产生了爱情?”

阿俵试探地问了一句。听到这话,阿惠低下了头。她紧咬嘴唇,又撇了撇嘴。

“开始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心情……而且过了没有三年时间。”

阿俵同情般地爱抚着阿惠的手背:“也没有孩子,不过,这也许是幸运的。”

“不,有过一次,但流产了。因为工作太累了。后来再也没有过……”阿惠感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用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她的双手手指似乎证明着她的矿山工作经历,和她的全身一样,长着丰满而结实的肌肉。

“是埃”

阿俵似乎听懂了似地不住地点着头,又重新看了看阿惠。她身高1米63,有着浑圆而充满肉感的躯体,粗重的眉毛,单眼皮,厚嘴唇里是两排洁白的牙齿。她那张脸充满了女性温柔,并十分贴切地配着向后梳着的发式。

“我觉得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孩子的!”

阿俵喝了一口酒,故意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又引深了一步:“事故当时你在干什么?”

阿惠似乎不想说下去,但又没有办法拒绝的样子,便伸了伸腰说道:“去年的8月6号,那天非常闷热。平常都是一个月爆破三次,那一天正好赶上……”“是用甘油炸药吧!那是为了采掘硅矿。在最近都改用安氟尔炸药了。”

“是的,就是甘油炸药。因为只有炸开岩石才能采掘到。我也听说应当多少搀一点儿安氟尔炸药。硅矿石相当坚硬。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做的,但我丈夫是在死前不久才掌握了这门技艺的。那天,他们从早上就用手持式凿岩机打好了药孔,在大约二十来个药孔上埋了药,打算上午爆炸,下午采掘。”

“准备时大家都帮忙了吧。”

“是的。那天是父亲他们四个人……平时我也帮忙,可正好几天前我的大腿被山里的一种毒虫咬了,伤口肿了起来,疼得我连路都走不了,从早上我就一直在家躺着。如果不是那样,那天恐怕连我也一块儿被炸飞了呢!”

“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阿俵问道。

“快中午的时候,是那时爆炸的。这是我后来听在山谷对侧采掘石灰矿矿石的人说的。

不过,具体的时间恐怕没有人注意。那天天都黑了还不见他们任何一个人回来,我心里担心,就请邻居开车把我送到了山上,谁知……我们家的那辆轻型客货两用汽车停在那里,现场一看就知道是爆破过的,可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那天夜里山上真黑呀!我便马上报了警。“

“于是,南国市的警方马上与驻高松的矿山保安监督部四国分部进行了联系。由于怀疑是死亡事故,处理事故的人员马上赶来了,等天一亮就上了山……”“专家们进行了调查,认定这是一起事故。说是在装好炸药后,线路中产生了静电,导致雷管提前爆炸,从而引起了炸药的提前爆炸。由于当时四个人全都在附近,所以全都炸得粉碎。”

“碍…说是打雷什么的引起的静电吧,报纸上是这样……”阿俵问道。

“那天天特别好!根本没有打雷的迹象,所以不会是打雷引起的静电……”“你丈夫穿得是化纤的衣服吗?”

“这个……平时在爆破当天怕引起静电,他都特意换上纯棉的衣服,不过,那天是不是……”“静电是可以通过鞋传导到大地上消除的。不过,如果当时手正好扶在岩石上,那也可以成为导体的呢。”

“嗯……平时他们都是那么干的,怎么那天就……我记得那一带的矿山没有发生过一起这样的事故,也许是他们太麻痹了。”

阿惠用手指擦了擦不知不觉中从眼角流出的泪水。

“如果说是10天进行一次爆破,那就是日常的作业了,也许因为太习惯了,造成了麻痹。——可是,四个人一块儿被炸死,遗体的收容可就非常费劲儿了。”

“是埃矿山保安监督部的人调查了事故原因后,警方派出了好多人找了好多天哪!太可怜了,全都炸成了碎块……而且父母和弟弟是拼起了衣服方认出来的,只是我丈夫……”

“什么?”

“只是我丈夫的遗体没有被确认出来。我想起码可以找到衣服的碎块儿吧?县警察署法医科的人讲,他们连沾在岩石上的血肉都进行于化验检查,但也无法判断哪个是我丈夫的……”“这可太奇怪了,这是为什么?”

阿俵惊讶地看着阿惠。

“据他们讲,也许是因为我丈夫直接接触火药,爆炸时他在最前面,所以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吧。”

阿惠用双手围着杯子,两眼看着杯底,低沉地说道:“那些天白天都是30度以上的大热天,也许事故当时他和平时一样只穿了件贴身的裤衩背心,所以没有找到衣服的痕迹……”“看来也只好这么解释了。”

阿俵把杯子慢慢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后又放回到桌子上。阿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

“那么警方有别的看法吗?”

阿俵又问了一句。

“别的看法?”

阿惠稍稍顿了顿,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反问了一句“是不是说我丈夫故意爆炸了炸药,杀了我的家人后隐匿了?……”“你丈夫引爆炸药、杀害全家?”

阿俵也反问了一句。

“这在当时的报纸上可没有说过呀……”“可当时人们都这么怀疑呢!因为我丈夫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将起爆电线与电池连接。可附近的人说,在事故的当天和几天前都没有见到他本人……”“……?”

“也就是说,我丈夫从那天的几天前就以什么为借口去了哪儿。不过,爆破的日期是早就定的,必须在那天进行,而且我父亲也会做。为了安全起见,导线和雷管是不会事先接在一起的,对吧?”

阿惠问道。

“那倒是。难道再没有一点痕迹了吗?”

“没有。”

阿惠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只是警方的猜测而已。我丈夫在事故的几天前一直是和他们在一起干活儿的,事故的当天还是他开车把大家送到山上的呢!只是附近的邻居没有注意罢了。可我这么说,警方还认为我有意包庇我丈夫,甚至认为是我们合谋杀害了我的一家人……”阿惠愤愤地说道。

“干吗这么说?”

“可不是!警察用好几天时间调查了我丈夫的行踪,还有的警察把与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全查了个遍,说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根本不会的!我丈夫决不会因图财杀死我父母和我弟弟。就算是有什么财产,那也不过是二十多公顷的硅石山和土佐山田的破房子。

“从电池的组装上没有看到什么线索吗?”

阿俵又叮问了一句。

“那当然了。因为查不出动机,也没有证据,警察最后也死心塌地了。只是因为没有找到我丈夫的尸首,所以没有断定死亡,结论是‘调查中’。”

“原来这样。”

“只是我一下子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说还有财产,就像我刚才说的,有那么一块矿山,还有一处五十来坪(合180平方米——译注)的土地和一处破旧的房子。这些都是我父亲名下的,当然我有继承权,如果继承下来,我倒也可以维持下去。可那毕竟是一下子吞没了我们全家的矿山呀,我怎么有心去经营呢!于是我便封了山。”

“转给别人了?”

阿俵关心地问道。

“我把家和土地卖了,也就值150万日元吧,而且卖的是全部继承权。”

“矿山呢?”

“还那么呆着呢!”

“因为不打算卖掉?”

“那一带有一大片山林,现在卖不了。不过,也总有人来打听,说是想买。南国市的不动产商也来问过,但我不同意。”

“为什么?”

“因为那片山林里有我们家的墓地呗。我丈夫的遗体还没有找到呢!还有我父母、弟弟的遗体,总得有个地方存放呀!那片山的土里都浸透了我们家的血肉,难道那座山不是我们家的墓碑吗?”

“碍…”

“我可不能为了钱把那块山地卖掉。我打算好好活下去,就下决心一个人来到了东京。”

阿惠说着说着嗓门儿又提高了。阿俵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不再谈这个问题的口吻说道:“原来这样,我全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对我讲了这些。”

说着,他又给阿惠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你知道了吧,我是个过去有着痛苦经历的女人。你是初婚,我可不是。和我这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行不行,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我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一开始我就这样说了吧?”

阿俵毫不犹豫地答道。

说着他又来到阿惠身边,用双手搂住她的双肩。

“嫁给我吧!比起你一个人来,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快地平复你的创伤。”

“——可是,还不能结婚呀!”

阿俵不悦地皱了皱眉,但马上又换了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那天你说过要等六年,如果我等了六年,或六年之后……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丈夫没有被确定是死亡啊!我必须在法律的约束下生活,因此在法律上我还是个有夫之妇。”

阿俵听了这话,像被人猛然一击般地瞪大了眼睛。

“来东京之前,我去了一趟南国市警察署,去通知他们我变更新地址的事儿。在那儿我碰上了一个刑警,这个人在事故之后的调查中对我的遭遇特别同情。我同他打招呼,并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他对我讲,我去了东京后,若遇上可心的人在七年之内也是不可以结婚的,他提醒了我。”

“要七年?!”

阿俵十分吃惊。

“是啊!他还说,他在年轻时受过司法培训和考核,所以对法律比较熟习。根据民法的规则,在对方失踪、生死不明七年后才能被法律承认‘死亡’,而因战争、沉船等自然灾害发生时的失踪,一年后便可宣布法律上的‘死亡’。”

“什么叫自然灾害?难道爆炸事故还不算吗?对于你丈夫,一年后还不行吗?”

“因为对我丈夫的生死还有其他的怀疑呢!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证明那天早上他们是一块儿出门上山的,没有第二个证人,而且在事故现场附近也没有发现证人。从这一点上,完全可以推测有可能我丈夫在事故发生的当时不在现场,因此可以解释他并未进入到这场灾害中。”

“这么说,非要等到七年后……”

“嗯。——不然,我也不会一直苦苦地等下去的。我记得那个刑警这样对我说过。”

“那么……从现在算起来,还有六年零二个月呀!”

阿俵双手挽在一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会儿把脸埋在手中,一会儿又用手支着下巴,双眼凝视着半空。

“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

“我会等一切都合法后再和你结婚的。只好等了。”

“……”

“不过,我可等不了六年再和你一块儿生活。如果你也有心,是不是搬到我这儿来住?

不,要不给你再租一处更大的公寓住?“

阿惠的嘴角开始流露出了微笑,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露了出来。

“大概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希望那一天早一点到来!”

说完,阿俵便用力地把阿惠搂过来,用嘴唇从她的额头一直亲吻到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推倒在地上。

是不是幸福又降临到自己的身上?阿惠心中冷静地判断着。

她感到阿俵是真诚待自己,看上去他也是个真诚的人,还没有第二个男人这样对她表露过爱情……突然,阿俵停止了扭动,他那高高的鼻梁两侧的眼睛仿佛要看到阿惠心底似地盯着她。

“我们定一个约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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