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绘声绘色,眼睛跟眉毛一起扭动,不像国子监的严肃祭酒,反倒像个老顽童。
晏苏荷笑着道好,唤来琼若把这本书收好。
而当琼若走近了,蔡祭酒才注意到这“书童”手上捧着的长形木盒。
晏苏荷接过朱红木盒。
蔡祭酒一下来了兴趣,俯身向前道:“咦,小友今日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晏苏荷将木盒递给他,恭敬道:“一幅画。”
蔡祭酒眉目微扬,接过木盒时静了一下,低头打量雕花木盒,指腹摩擦,他轻声:“哪位名家的画?”
晏苏荷神色温和:“无名无姓,若是非要说一个人名,大概是这寥寥众生。”
她这么玄乎的话术,让蔡祭酒一下来了兴趣,他眼睛一亮,倏地起身,拿着画走向案桌,“老夫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众生画!”
晏苏荷美目微弯,紧跟在祭酒身后。
两人来到案桌前,祭酒打开木盒将画轴取出,解开扣绳,而晏苏荷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紧张起来。
她一错不差地盯着祭酒神色。
思绪不由飘到五日前舟游曲江时,见到的繁花盛景、人群熙攘上。
而祭酒展开画卷。
米黄色的画纸铺展开来,转瞬间,姹紫嫣红之色如活泼跳跃的精灵般闯入目来。
蔡祭酒微眯眸,被这鲜艳的色彩震撼到,索性一口气将画卷摊开,刹那间,画中那烈日灼灼、繁华似锦、以万紫千红为基点延展开来的曲江街景逼人而来。
人来人往,生生不息。
那拥挤的、热闹的、吆喝声、管弦声似乎都从这幅画上活了过来,从眼里侵入、耳里灌入,将观画者的五官、身心全部填满。
蔡祭酒看着画,惊憾地抬眸看向晏苏荷,然后迅速俯身,眼睛贴近画卷,仔细观摩。
从画卷最左侧的芙蓉花起,到拱桥船舟、江畔画舫,其中绘了文人雅客、美人才子,再到街道酒肆中的谋生卖艺者、各个商铺小贩、街上的垂髫幼童、斑白老人。
由此从芙蓉花起,延伸到各式各样的人和完备详尽的街景,曲江繁华尽悉入目。
细致到极点!连商铺的名字都一字不差。
又美到极致!看那刺目的红紫,敞亮的蓝天,还有以花为牵引贯穿的整条长街!
无一不细,无一不艳,无一不震撼。
到了最后,蔡祭酒甚至搬来木椅坐下,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他声音微颤道:“这,这画上画的,可是我盛世长安啊!”
“此画出自何人?”
“何人有如此才能胸襟,巧妙构思,以一江之景,窥尽富贵长安!”
“此画留世,定能让世人震撼惊叹,定能使我盛朝永存啊!”
晏苏荷的思绪被祭酒的话牵扯回来,她答道:“此画小生偶然得到,画者不愿留名,小生不知。”
蔡祭酒仍旧捧着画卷,其内心震撼之心情久难平复,边喃喃道:“以花景为线索,描绘曲江繁华,此等构思,实在令老夫佩服。”
他拿起画轴到窗边透光打量,忽地眉毛一挑,双目瞪大,朝她道:“这是新作之画?”
晏苏荷拱手,“应当是的。”
蔡祭酒捧着画卷回视她,“我看这画上颜料通体一新,说明这幅画从动笔到完工只用了数日时间,一个无名之辈,竟能有如此功力?”
晏苏荷垂眸:“许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辈罢。”
蔡祭酒半信半疑:“张小友如何得来此画?”
“昨日游曲江遇一老者赠画,今日小生便拿来献给祭酒。”
“啊。”蔡祭酒惊呼一声,不知是叹她的好运气还是叹能得到此画。
不过思索片刻他就觉得不妥,“此画太过珍贵,老夫不会白拿。”
这便是蔡祭酒的文人风骨。
文人雅客好诗画,却又绝不愿意亏待于谁。
晏苏荷便知道这幅画确实打动他了。
她再次拱手道:“小生不图祭酒回报,小生只是想帮祭酒去除一件糟粕。”
蔡祭酒疑惑:“哦?”
糟粕?
他是越来越搞不懂她的目的了。
晏苏荷笑,不急不慢道:“听闻祭酒有一画,名《千山鹤雪图》,此画出自前朝道家孟画圣,意境广阔、画意渺远,而小生却以为是此画误了祭酒,故称糟粕。”
蔡祭酒:……
《千山鹤雪图》是他珍藏了十多年的宝贝,如今却被她称作糟粕,蔡祭酒脑中瞬间气血上涌,气得瞪大了眼,竟一时忘记了否定画在他手里的事。
蔡祭酒忿忿上前一步,怒道:“张小友何故如此贬低!”
晏苏荷见识过帝王震怒,面对祭酒怒吼时便格外镇定,她淡声:“孟道人仙风道骨、遗世独立,此画寓意是期盼自己能如仙鹤独立、与世绝尘,脱离世俗。”
她话锋一转:“可我们只是俗人,祭酒如此珍藏《千山鹤雪》,看了这么多年,脱世了吗?”
她的话直刺蔡祭酒心脏,他气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晏苏荷径自继续:“不入世如何出世?既入世为何出世?祭酒不觉得它是一个错误的寄托吗?”
“祭酒,小生将这长安富贵献于您,便是想带您入世。”
“让此画带您观民生、观世道、观自己。”
晏苏荷语气激昂:“至于千山鹤雪,于这繁华盛世而言,岂非割离对立、模糊人心的糟粕?”
蔡祭酒神色微变,怒冲向她,挑鼻子瞪眼:“简直一派胡言!”
晏苏荷倏忽静下,退了一步,拱手躬身,“小生句句真心,敢问祭酒,难道您真的不向往曲江芙蓉图中的盛世吗?”
“盛世归盛世,千山鹤雪归千山鹤雪,我是不会把它给你的!”
晏苏荷不急不缓:“祭酒既想要盛景,又心念山雪,实在嘲讽。”
蔡祭酒一怔。
被她的话击中,瞬间,去旧迎新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千山鹤雪与曲江芙蓉,一个极苍茫,一个极俗丽,前者观心,后者观民,而仁者仁心,怎能忘却这俗世百姓?
蔡祭酒叹了一口气,不由感慨这少年人的攻心之术。
晏苏荷却突然开口:“祭酒若不要这画,小生烧了便是。”
蔡祭酒心一震。
他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一时惊得失语,只能说出寥寥数字:“你何故如此啊!”
作者有话要说:苏苏:当然是因为我的画由我做主啦^o^
仙女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