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雷雨和轰鸣，呼啸而过。

苦难的过去在这个潮热的季节里湮灭。淤青褪去，疼痛没有人管，我不管。它们静静地熟透和掉落。

当可以走得更远，适应把脚抬起再放下，我走在安全通道，一步步踩着台阶，去康复中心楼顶。夏末，秋天来临。附近阔叶林的绿意仍十分浓郁，映衬蓝天，气势里是不屈服的猛烈。

晚熟的葡萄还没有人来采摘，站在旁边闻到浓浓香甜。我看着紫色果皮上的白霜，用手搓揉，感觉身体也染上植物香味，像很远的田地里熟透的麦子，安然和丰收的气息。再坚持一段时间，我就能离开这里。

9月9日，我掐着时间给糸师冴留言，让他代我和糸师凛说生日快乐，十一岁快乐。消息立即转成已读，接着他打来电话。他不高兴，又觉得我太偏爱糸师凛。我反驳说这不是偏爱，谁让小家伙没有手机，现在午夜零点，也早就睡了。

“你怎么还醒着？”我问。

糸师冴回答说：“球赛。”

这样言简意赅。然后我们再聊点别的。觉得睡意来了，我和他说晚安。

“嗯，你先睡。”他说，等我关掉手机。他从不先一步挂电话。

第二天清早，我接到电话。糸师凛用他哥的手机和我联系，兴奋又埋怨，说我可以半夜吵醒他，亲口和他说生日快乐。我笑了笑，问现在亲口说还来得及吗？

“当然可以！”

“那，生日快乐，小凛。今年情况特殊，但明年的今天我会陪你。”

“嗯，谢谢姐姐！我们约好了！”

糸师凛的欢呼雀跃，糸师冴的催促和餐具相互轻碰的声音，我都听见。在这热闹的问候中，我走去推开窗户，探出头。天色正亮，新的一天也将开始。

10月10日。我用同样的方式给糸师冴说生日快乐。但他却告诉我，他现在就在这座城市，反正明天周末，不用上课。

“你要想见我，我可以现在就打车过来。”他语气里有得意，甚至带一点挑衅，仿佛在刺激、诱惑我这么做似的。

我太惊讶，都顾不上分辨他说的是真还是假。站在窗口眺望，隐约可看见市区朝天上散射的霓虹光。我怔怔看着，很久没有回应。

“别想太多，我在开玩笑。”糸师冴发出轻笑，接着我听到球被踢出，在空中划过弧线和风相互碰撞的声响。

“你还在训练？”我不可思议道，现在是零点。

“早就结束了，单纯是我想在球场待到天亮，教练没意见。”他解释说，“我知道你会打我电话，我知道。”

“哎，你真是的……”

心里说不出的悸动和好笑，我停顿一下，又问糸师凛知道吗。

糸师冴没直接回答，说：“我让他早点睡，明天有地区赛。虽然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那怎么行，不一直是双先锋阵型吗？”

“我……”糸师冴少见地欲言又止。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略显低沉，“我不会一直陪他踢下去。”

“我明白。那些俱乐部，也差不多要给你发来正式邀请了。”我心情跟着变沉重。

对此，糸师冴默认，和我一起陷入漫长沉默。也许我们正望着同一片夜空，就像迷路在里面，直到谁轻声唤起，才想起时间又流走了一些。

糸师冴早就向往海外，渴望得到更专业的训练指导。目的性强烈，他从小学进入校队起就与群体身份保持一种距离，带着天才特有的骄傲和冷淡。虽然他有资格这样保持自我，漠视人情世故的周转规则。但有时觉得他太孤独，我担心他出国后不能照顾好自己。

心照不宣，相互道一声晚安后挂断电话，我们谁都没有多说半句话，不提起别的话题。暂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想法。我打了手电，绕着康复中心散步。月亮很圆，在郊外显得格外亮，光泽皎白。停下脚步，我长久凝望着，浑身洒满雪一样的光芒。

**

这座城市和镰仓一样冬暖夏凉，很少下雪。但今年有意外之喜。

征得那位金发碧眼的专家同意，我可以在初雪这天出去走走。爸爸鼓励我这么做，表示不会告诉妈妈。

这天，我可以去海边，去看电影，也可以回镰仓看看圆觉寺的雪景。只要在晚上8点前安全回来。我很感激，保证不会违背约定。看过天气预报，第二天很早就出发，穿着厚厚的保暖大衣，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在站台等到第一班电车。

天还没亮，又碰上降雪的日子，平时热闹欢腾的车厢十分安静。轻轻颠簸中，我眯了很久，睁开眼时，周围和眼前悄然间都是人。穿不同学校制服的学生叽叽喳喳，商量放学后去哪里玩。今天下雪了，初雪。

辗转回到镰仓，下车，也和旁人无异地拾级而上，做一个删除了不美好过往，空白全新的归来者。我站在车站出入口，呼吸迎面而来的凛风。

沿海国道积一层细雪。太阳光照着，马路，缓缓驶过的车辆还有和江之岛恍若宝石闪闪发光。我在海滩漫步，听着潮水声音，一朵一朵，风中轻轻拍岸。湿润的咸味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但我知道它飞快流逝。不知不觉，我又回到这里。八个月前，我踩在初春还冰凉的海水里，像鸟一样展开双臂，欲飞向日落。

然后糸师冴抱起我，带我回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