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云的迹象蔓延到晡时,平添几许凉爽。“眼明星”眼科医院拔地而起,气势汹汹,伫立于此,大写的“有钱就来,没钱滚蛋”。
正门一楼,入目可见玻璃展台,陈列着大规模的眼镜框,前来配镜的全是放暑假的初高中生,一个个排好队等验光、测视力表,然后跟着指示前往二楼不知道折腾什么。
郭望轩突然发现,身旁人话变少了。
一向是杨止负责抛话题,接话梗,此刻他诡异的安静,目不转睛地看着某处。
护士打扮的女性手执一根细长棍子,飞速点上点下,孩子们的手跟结印似的上下左右胡乱翻转。
“下一个。”她熟稔地填了什么,撕下单子给陪同的家长,“去二楼。”
女人每每戳亮屏,总会有不轻不重的清脆撞击声。
杨止偷偷把手心沁出的薄汗抹在腰部的衣服上,与此同时他暗瞟一眼郭望轩。
想必郭望轩是第一次来这种专门配镜的医院,看了好几眼就熟悉了,甚至表现出“不过如此”的神态。
杨止收回目光,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突然高涨的心跳上。
戴隐形很麻烦,日抛的费用还更高。而且他戴了七八年,快赶上九年义务教育的时限了,总戴下去对角膜肯定有害。
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配有框眼镜?
“到我们了。”郭望轩说。
杨止蓦地回神,只见一个男人抱着本单子过来,搁在柜台上,“因为我们医院开在澹城中学附近,教育局那边总有负责人过来做调查问卷……希望理解?”
“可以。”郭望轩说。
“放心,就是个很简单的表格。”男人翻过厚厚一沓前面学生的调查,“好了,小同学,今年读高几?”
“不是我,”郭望轩反手大拇指怼向杨止,“他配眼镜。”
男人愣了愣,“嗷,这样,那先生你多少岁?”
“25。”杨止骤然回神。
男人刷刷填起来,“在此之前有在我们医院配过眼镜吗?老客户可以打折。”
“没有。”
“是第一次配眼镜吗?”
“是。”
“有通过什么途径了解自己的大概度数吗?比如定期的体检……”
“没有。”
郭望轩觉得杨止越来越僵硬了,哪怕表情如常。面对一些很常规的问题,他的应激反应整得像这男人是他那傻逼上司。
“先戴的隐形眼镜?”男人有点惊讶,“别人是先学走再学跑,你是直接跳起来了啊。”
杨止配合着笑了笑。
“平时挑食吗?”
郭望轩以为他会说不挑,因为杨止确实吃得很多……“挑食。”杨止说。
“喜欢吃甜的?”男人抢着替他说了,“奶茶啊,蛋糕啊之类的甜食。”
杨止点头。
“睡得少,还爱喝奶茶什么的,难怪啊。”男人笑了,“你一大男人,这自律性比不上人家初小学生呢。”
杨止顿了顿,慢慢垂了脑袋,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嗯。”
他抱臂,双肩微微耸起,手指无意中抓紧另外只手的胳膊。
杨止习惯这样双手交叉的姿势,他觉得舒服。可这时的他呈现出一种没有来由的不安,整个人都是锁紧绷直的样子。
“叔叔,”郭望轩突然盯着他,“做调查问卷为什么还参杂个人情绪在里面,你不知道这样很影响我哥的心情吗?”
“你一大男人,管好嘴的自觉性不会还比不上人家初小学生吧?”
抛开他的讲话内容不谈,郭望轩的语气实在很冲,模拟对付郭如睦起码六成像。如果说男人的评价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杨止的心情,郭望轩他直接把对方的面子给干碎了。
男人一时半会下不来台,面色窘迫。
“……抱歉,我弟弟身体不太舒服,对,他情商比较低。”杨止把手摁在郭望轩脑袋上,往下拗成低头姿势,还特意绕开伤口。
他借助教训郭望轩的理由,稍微看了看缝线处有没有感染。
“给你添麻烦了,继续吧。”
男人:……
他再不敢哔哔赖赖,乃至不敢抬头地一顿猛填,“……把这个给医生,检查完后直接交给我就行。”
“你又在笑什么?”
没走几步,郭望轩无奈回头,杨止那家伙已经蹲伏在地上了,脑袋死埋进臂弯里,“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
“妈的,你好凶啊……”他好半天才昂起脖子,吓死我了……”
“还不是你自己,一副委屈巴巴的嘴脸!”郭望轩气结道。“又没问候你祖宗,至于么委屈成那样!”
来往行人大抵看一眼蹲地上演河童的杨止,郭望轩的怒音中途夭折,嗡嗡的。
杨止充耳不闻。
紧绷的神经冉冉垂落,他在地上画圈圈,“你家里有碘伏吗?”
郭望轩没好气,“怎么,摔着你膝盖啦?还不赶紧起来。”他懒得像第一次一样拽杨止了,止不准他又突然笑趴下。
“傻缺,”杨止弹簧似的蹿起来,滑着碰他肩,“你脑洞红了,活该你玩水。”
“下一个。”
护士拿起一个红色塑料镜框,“戴的隐形啊,多少度?”
“你往五百上加吧。”
杨止的紧张跟植物叶片进行蒸腾作用差不多,注定要往脑袋上涨。
她插了好几块镜片。
郭望轩眼见他面色不改地伸手戳向眼球,登时不忍直视,却实在端不住满心好奇,便望向对面镜子里反射的视力表。
勉勉强强5.0吧。
护士噼里啪啦一通指,宛如执掌生死局一般威武。
5.0,好你活了。
什么你连第一个都看不清,你死了。
杨止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唯怕眼科医生,尤其是负责检查视力的护士。
老妈许淑燕和老爸杨佑年轻时怎么认识怎么相爱,与普通夫妻大同小异。
两人大学初遇,老妈是街舞社社员,老爸作为记者访谈,一来二去就成了。
他们最初有个共同的想法,丁克。
不过杨止都长这么大了,说明这对小夫妻的努力还是化为一滩泡影。老爸教训他时,就异常恳切地说,老妈生完他后陷入了痛苦的抑郁情绪。
老妈是不喜欢小孩子的,她连毛茸茸的猫狗幼崽都不乍关心。缓过来了,老爸在外上班,她在家里奶娃,多半是把杨止放在沙发上,然后打开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就困倦地回房睡觉了。
杨止抓起遥控器,随便乱按,从玛卡巴卡阿巴阿巴转到犯罪侦查,看得十分痛快。他喜欢看一群大人在狭小的方匣子里故弄玄虚,然后会有人在幕后唱歌。
他好奇过那个唱歌的人怎么总不出来讲故事。
某天,或许是下了大雨,树影婆娑,呼呼的大风敲打窗户,电视上播放起真凶的回忆——他举起一把刀,刀面倒映出他狰狞的笑脸,和一副优雅的金丝眼镜。
在镜面沾染血迹的刹那,窗外电闪雷鸣,老妈跑出来安抚爆哭的杨止。
自那以后,杨止就对戴着眼镜的人有点敬而远之,包括他那高度近视的老爸。
起先他跟普通小孩没有区别,岁月渐长,杨止迟缓地发觉他看不太清楚了。
他窜个儿快,指定只能坐在后排,看着白糊糊一片的黑板,和周围同学埋头记笔记的相同姿态,杨止感受到格格不入。
他个性本就突出,完全无法接受别人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看不见的。
直到他换了同桌,是个眼镜仔。
“唉,我看不太清……”眼镜仔向他吐槽,“度数又上来了,唉。”
杨止不是不知道可以配眼镜。
“借你的我试试。”
小学生的善恶分界不明朗,更多时候杨止并不懂他在做什么。眼镜仔也没有拒绝,很大方地借他用了。
杨止被镜片外的清晰世界震撼到了。
眼镜仔索要时,杨止连哄带骗地硬留了好几天。他升起一种期待的念头。
当晚,他故意把眼镜摆在床头,果然被老妈发现了,“这是谁的东西?”
杨止说:“我同桌的。”
“你干嘛拿他东西,”老妈并没有深究,只是打着哈欠,“给我还回去。”
“我戴了一下,感觉还好。”
老妈眼一横,撕开面膜袋子,漫不经心道:“少玩游戏,别整成四眼仔了。”
“哦。”杨止莫名感到了失望。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眼镜还了。
杨止暗暗问遍了班上每一个戴眼镜的人的度数。
一百,两百,三百算封顶了。
杨止根据试戴眼镜的经历,推算出他大概两百多度。这时,忽然有个人拿笔戳前排男生的后背,“你小子,多少度?”
男生长得瘦小斯文,有一副夸张的厚眼镜,“五百多……”他尴尬的神情给了杨止某种暗示,而周围人肆意表达他们的震惊则给予杨止一记重锤。
“我操……五百度!这家伙五百度!”问者愈发起劲,“不是你也不是书呆子啊,考这点分居然有五百度?!”
“杨哥,我第一次见五百度的人!”他的表情,杨止记不起来了,混乱成信笔涂鸦的模样,“是邹庆德的四倍多!”
那男生的反应,杨止却记得真切。
他先是皱眉苦恼,欲言又止,随后骤然一松开,大笑着说:“对啊,我天天躲被窝里看小说看漫画,经常熬夜打游戏?牛不牛逼?这是我的战绩!”
少年人的世界比白纸还纯粹,其中某些人的心思比含羞草还敏锐,不加掩饰的想法经过错误的表述,往往造成潜移默化的改变。
他们很容易被只言片语灼伤。
他们渴望突出,又恐惧唯独他一人。
杨止完全没有思考过“近视是否可以遗传”,他下意识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却不知周围环境在他眼里扭曲了原形。
「体检」
杨止得知“视力”也属于体检的一环时,他一整天把嘴皮咬得残缺不全。
上初中,邹庆德换眼镜时,杨止问他要了不用的旧眼镜,凑合着上完一学期的课程。
“杨哥,你怎么不去配眼镜啊?”邹庆德天真无邪地问他。
杨止半天说不出个理由,心里别扭得紧,随口撒谎道:“我爸妈工作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