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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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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能乐”的那种幽暗与由此而生发的美,以及惟有在今日舞台上才能见到的特殊的阴翳世界,这在古代,是不脱离实际生活现实的。www.xiaoxiaocom.com因为“能乐”舞台上的幽暗,就是当时住宅建筑的情景,而“能乐”服装的花样与色调多少比实际花哨,可是大体上与当时的贵族豪富的服饰相仿。

由此我曾想古时的日本人,尤其是战国与桃山时代衣着豪华的武土,与今日的我们相比,看起来他们是如何地美啊!只要如此想象,也会觉得心旷神怡。

“能乐”真正显示了我们同胞的男性美的最高形象,驰骋疆场的古代战士,经受风雨侵袭、硝烟弥漫,颧骨高凸的墨赭色面庞,穿着闪光的古武士礼服与染有大型家纹的古衣裙的雄姿,多么威风凛凛。

大概乐于欣赏“能乐”的人都乐于沉浸在如此的冥想中:舞台上色彩斑澜的世界,确实是古代现实生活的再现,因此除了欣赏之余,还会发思古之幽情。

与之相反,歌舞伎的舞台,随处都是虚伪境界,与我们实际生活之美,并无联系。男性则不必说了,即使女性美,我们也不能认为古代妇女就是今日歌舞伎舞台上的那种模样。

虽然“能乐”中女演员戴上假面,似乎远离实际,但看了歌舞伎舞台上的旦角,也不能引起实感。

这完全是歌舞伎舞台的照明过于强烈之故。

尚无近代照明设备的时代,在用蜡烛或煤油灯的微弱灯光时代的歌舞伎,旦角也许反而近于现实生活吧。

可是近代歌舞伎之不能再现古代妇女形象,并不是演员的容貌与素质之差;即使昔日旦角出现于今日这样灯光辉煌的舞台上,男性式欠和顺的线条,一定颇为刺目,但这在昔日是幽暗将这些缺陷适当地隐蔽了。

我晚年曾观看梅幸演“轻”这个角色,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

歌舞伎之所以丧失了美,我想是无益地、过多地使用了照明之故。我曾听大阪博学多闻的人说,“文乐”的木偶净琉璃从明治以来,久已使用煤油灯了,那时比现在远远富于余韵。

我觉得与今日歌舞伎的旦角相比,木偶戏则更多实感。

诚然,如果用薄暗的煤油灯照明,那么木偶戏特有的拉线即可隐而不见,更可烘托出那艳丽的脂粉光泽,那是多么柔美啊!我只是如此空想当时舞台的惊人之美,但如今又是如何呢?不由令人寒心!

众所周知,木偶戏舞台上的旦角,只有面庞与手指裸露在外面,身体与双足都包裹于长衣裙之中,掌握木偶的人,只须用手在内操纵。我想这是戏剧中最近乎实际的,因为昔日妇女只有衣襟以上、袖口至指尖部分露在衣外,其它均隐蔽于幽暗中。

当时中等阶级以上的妇女,连出外的机会也没有,即使偶然出行,也须乘坐遮蔽严实的车轿,不能抛头露面。那么蛰居深闺,昼夜栖身幽暗中,只有面部显示了她们的存在。至于服饰也是男子比现代人华丽,妇女则不如男子。旧幕府时代的商人家庭的姑娘、妇人的衣着,可惊地土气。

总之,衣裳是幽暗的一部分,不过是幽暗与面颊的联系而已。

铁浆1等化妆法盛行,考其目的,大概也是想将面颊以外的空间全部以幽暗填塞,甚至口腔内也衔着暗色吧。这种妇女美,今日除京都市下京区妓院集中处的特殊场所外,已经难以见到了。

可是当我想起幼年时期那在日本桥家中深院内借着庭院射入的激光做针线活的母亲的容颜时,便能稍稍想象往昔妇女的风采。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的事了,那时以前,东京的街道商店也都是薄暗建筑;我母亲、伯母和亲戚都是那样年纪的妇女,大多染看黑牙;平时衣着已记不清了,可是外出时,常常穿着灰鼠色细花纹衣裳。

母亲身材矮小,身高不满五尺。不仅母亲,那时的妇女,一般都是这样瘦小。不,极端地说,她们好象都没有肉体。对母亲的容颜与手之外,我只模糊地记得她的双足,身体形状却记不清楚了。

由此想到那中宫寺的观世音塑像,才是古代日本妇女的典型裸体像。

那纸一样薄的rx房肌肤、板一样平坦的胸部、比胸脯还瘦小的蜂腰般的腹部、无任何凹凸的笔直的背脊、腰及臀部的线条,这样的体型与面部、手足相比,显得欠均衡的纤瘦,全身没有一点厚度,这与其说是肉体,却叫人感到只是一根棍棒。古代妇女就是这般模样的吧。

但时至今日,那种妇女的形体还随时可在旧式家庭的老夫人、艺妓中见到。看到那样的妇女,我不禁想起木偶的主心捧。事实上,那些妇女只是披了衣裳的木棒而已。制成躯体的材料,只是卷附着的衣服与棉花,一脱去衣服,与木偶一样,只剩下丑陋的主心棒。

可是在古代却以为美。

深居幽闺的妇女,只要有秀丽的容貌就不讲究体型如何了。讴歌明朗的近代女性肉体美的人,对那幽灵似的古代妇女的形象是很难想象的吧。

还有人说隐蔽于幽暗光线里的,并不是真正的美。但是如前所述,我们东方人就是在一无所有之处,制成了阴翳,创造了美。

正如古诗歌所云:“耙搂杂草编筑,则成篷庵,一解散仍是草原。”我们的思想方法也是如此。美不存在于物体,而存在于物体与物体所制作的阴翳的花样与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则放光彩,曝于白日之下即丧失宝石的魅力,同样,离开阴翳的作用,美就消失。

总之,我们的祖先将妇女视同漆器上的泥金画与螺钿等器皿,与幽暗不能切离,尽可能使之全部沉浸于阴荫之中,将她们的手足包裹于广袖长裙之中,只有头部裸露于外。

诚然,缺乏匀称的平直的体形,比西方妇女显得丑陋,不过,我们是忽视了隐蔽的部分,将隐蔽部分视为不复存在。引申之,若有人要看看那丑陋部分,则如同在客室的壁龛里看一百支光的电灯一样,亲自撵走了那里的美。

1当时日本妇女染黑牙齿用的化妆品。

但是,在幽暗中追求美这种倾向,为什么东方人特别强烈?西方也曾有过无电、无瓦斯、无石油的时代吧。

孤陋寡闻的我,不知道他们有否喜爱阴荫的癖性。

据说古代日本的妖精没有双足,可是西方的是有足而全身透明。就这些细微琐事,也可知道在我们日本人的空想中常常含蓄着漆黑的幽暗,而西方人甚至将幽灵也视为玻璃般的透明。

其它所有的日用工艺品,我们喜爱的是幽暗的积聚,而他们却喜爱太阳光线的重叠。对银器、铜器,我们爱生有锈迹的,他们以此为不清洁不卫生,喜欢擦得闪闪发光,居室中也无暗黑的地方,天花板与周围墙壁粉饰得雪白。

建造园林,我们是绿树成荫,他们则将平坦的草地延伸。

两者嗜好竟如此相异,这究竟是何原因呢?

想来我们东方人具有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求满足、甘于现状之风,因此对幽暗无不快之感,认为那无法克服而甘心忍受;对光线微弱,听其自然,反而沉潜于幽暗中,在其中却自然地发现了美。

然而进取的西方人常常追求良好生活而进取不已。从蜡烛到煤油灯,从煤油灯到瓦斯灯,从瓦斯灯到电灯,不绝地追求光亮,些微幽暗也要苦心地设法消除。这大概是东西方人的气质相异之故。

但是我想可能是因为两者皮肤的色泽不同之故。

自古以来,我们也总觉得白皙的皮肤比黑色可贵而美丽,但是白种人的白皙与我们所谓的白,总有些不同。从与一个一个白种人接触中,看到有比西方人白的日本人,也有比日本人黑的西方人,可是这种白与黑的情况不尽相同。这是从我个人的经验得来的体会。

以前我曾在横滨山手地方居住过,朝夕与外国人往来,与他们一同出入宴会、舞场,从旁观察也不觉得他们异样地白皙,可是从远处望去,觉得他们与日本人的差别实在显著。日本人穿着与他们相仿的夜礼服,也有比他们更白皙的妇女,但是这样的妇女,即使一人混迹其中,远远望去即能分辨清楚。

日本人再白净,白中总含有微微的阴翳。

由于这一缺陷,日本妇女不甘心示弱,便从背脊、手腕至腋下,凡是身体裸露部分,都搽上厚厚的白粉。可是皮肤底层仍呈暗色,不易消除。正如清洌的水底沉淀污物,从高处俯视,尽收眼底,十分清晰。尤其是手指之间、鼻子周围、颈项与背脊等处,好似积着一层尘埃。

有些西方人虽然表面似乎污浊,皮肤却象透明似的,全身无些微阴荫,从头到指尖都甚清莹白净。因此在他们的集会中,如果有色人种只要一人涉足其间,就象白纸上渗入一点淡墨,我们看来也觉碍眼,颇感不悦。

由此可知过去白种人排斥有色人种的心理,也就不难理解了。

神经质的白种人在社交场中如发现一丁点儿“污秽”,即一两个有色人种杂处其中,便不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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