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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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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做佛事这桩事情,幸子只是从她丈夫那里间接听来一些消息,七八两个月中,没有收到大姐和雪子的片言只字,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长房寄来的正式通知。可是使她感到有点意外的是父亲十七周年死忌的佛事,这次将提前两年和母亲二十三周年死忌的佛事同时举办。这消息贞之助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姐当初在东京对他讲的时候,确实只提到母亲的二十三周年死忌,没有听她说起父亲的十七周年死忌。姑且不提大姐,姐夫当时大概已经有这种打算了。双亲任何一方的死忌提前合并举办的例子往往是有的,并不能一概加以指责。姐夫是为了往年岳父的佛事办得潦草而挨了批评,因此他自己也说应该把十匕周年的死忌办得像样些作为弥补。不过今昔时势不同,在现在这样的时局下,只能凑合着办,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既然这样的话,就该预先和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亲戚商量一番,取得他们的谅解。现在事到临头,冷不防这样决定了,来个通知,不是有欠稳妥吗?通知的内容很简单,原文如下:“兹定于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举办先父十七周年、先母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请于当天上午十时光临下寺町善庆寺为盼。”接到这个通知后又过了几天,大姐才打电话来说明详情。她说:“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来东京时,还没有打算这样办。不过你姐夫老早就说目下正在鼓吹国民精神总动员,不是浪费金钱大做佛事的时候,所以他建议把父亲的忌辰提前一块儿办。不过说是那么说,直到前一阵还不打算真正那样办,通知书也只写出母亲的忌辰。可是欧洲战争爆发后,你姐夫的想法改变了,他说日本说不定要大难临头,日华事变以来打了三年仗还没有结果,弄得不好,也可能卷入世界大战的旋涡中,我们今后必须更加紧缩开支,这才突然决定把双亲的忌辰合并起来办的。由于这次不是大规模招待亲友,所以通知书不是印刷而是一张张用手写的,既然计划中途改变,就请银行里的年轻小伙子突击改写了寄出,因此来不及和亲戚们商量;不过我想这次大概不会像上次那样遭到人家指责了。我这次也主动赞成你姐夫这样做。”大姐辩解说明一番之后,又说:“我和雪子妹妹决定带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燕’号特快动身,住在你那里。你姐夫和辉雄星期六晚上动身,星期天早晨到达大阪,当天晚上坐夜车赶回东京,不用打搅任何人了。我离开大阪已经两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东京有阿久看家,可以放心得下,所以我想在你那里住上四五天,不过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幸子问她当天的午饭怎么办时,大姐回答说:“午饭决定借用寺院的客厅,从高津的八百丹饭店叫菜,一切都在电话里吩咐庄吉了,由他经手去办,估计不会出什么漏子,不过还得请你向寺院和八百丹饭店再叮嘱一下。人数估计有三十四五位,饭菜定四十人的,每人给准备一两合酒。烫酒准备请善庆寺的女掌柜1和姑娘来帮忙,但是席面上的招待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担当。”

1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

大姐极少打电话来,一旦打来,就讲个没完,要连续打上两三次1。她说本想让雪子妹妹和细姑娘也来参加,可是考虑到她们两个人还都是未出阁的闺女,实在不合适。她还和幸子商量了应该带些什么礼物送给亲戚。

“那么,后天再见吧。”最后是由幸子这方面适可而止地挂断了电话。

第九章

幸子想到大姐电话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本来打算让雪子和妙子也去参加做佛事,可是两个妹妹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让她们在人前抛头露面,做姐姐的实在受不了。”幸子觉得不仅大姐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往坏处猜测的话,说不定这也是姐夫懒得做佛事的原因之一。在姐夫、姐姐来说,他们只巴望着能在今年母亲的忌辰以前至少把雪子一人的亲事定下来。雪子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到现在还让人家“姑娘、姑娘”地叫着。年纪比她小的堂房妹妹们大都已出阁做了太太,内中还有带了孩子来参加佛事的,唯独雪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昭和六年父亲七周年忌辰时,雪子那时已二十五岁,对于她的年轻,大家都惊叹“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岁数”,这话姐夫、姐姐听了很刺耳。时至今日,这种刺耳的话将会更多。雪子的年轻同那个时候相比固然没有多大变化,亲戚中的姑娘们虽则一个个都有了婆家,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不如她们。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她就倍加怜悯,觉得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永远独守空房,实在荒谬绝伦,已故的爹娘在九泉之下又将怎样悲叹呀,弄到最后就会把责任完全推到长房身上。这样一来,幸子这方面也势必感到自己应当负起一半责任,姐夫、姐姐的苦衷在她就体会得更真切。不过说实话,她现在操心的还不光是单独一个雪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听到分手两年的姐姐又要来大阪,正在惶惑不安。原来妙子个人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

板仓刚死那阵子,妙子就像完全泄了气那样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事隔不久,一两星期后她又振作起来了。在她来说,即使和一切社会势力的压迫对抗到底,也要促使其实现的这场恋爱,终于突然夭折,一时间她似乎有点儿茫然失措。可是她生性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打起精神到西服学院学习去了。内心如何姑且不管,外表上却马上恢复了平素那个活跃的妙子。幸子对此很佩服,她对贞之助说:“那样一个细姑娘,总以为这次吃足苦头了,可是她却并没有示弱,实在了不得;毕竟细姑娘是个什么都干得出的人,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学得像的。”

1当时日本打长途电话每次限定五分钟。

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有一天幸子带同桑山夫人去神户与兵四喜饭铺吃午饭,饭铺里的人告诉她,妙子刚才打电话预约当天晚上六点钟的两客饭。妙子那天一清早就离家的,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打的电话,也琢磨不透她和谁一道。“与兵”的小伙计还说细姑娘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和一位男客一道来的。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很想盘问一下那个男人的体态,只是由于当着桑山夫人的面,不好意思,只能含糊答应一声敷衍过去。其实她真想弄清楚那个男的究竟是谁,却又害怕戳穿西洋镜。因此,那天走出饭铺和桑山夫人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去新市场看了一场以前她曾经看过一次的法国电影《望乡》。五点半电影散场走出电影院时,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去“与兵”左近守候,也许正好能遇见妙子同那个男的去吃饭;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回家了。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八月中旬,菊五郎来神户演出,贞之助、幸子、悦子和阿春四人曾去松竹剧场看戏(妙子那时常爱单独行动,即使幸子有时约她一道去看戏或看电影,她总推说自己也要去看,不过这次不去了),四个人在多闻大街八丁目的电车轨道上跨下出租汽车,通过新市场的十字路口走向聚乐馆时,贞之助和悦子先走了过去,幸子和阿春却撞上红灯停了下来。这时一辆汽车从楠公前驶来,转瞬之间驶过她们两人眼前,车子里坐的正是奥畑和妙子。盛夏的大白天里,看得很真切。不过车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话,似乎没有注意到幸子和阿春主仆俩。

“春倌,这件事不许对老爷和悦子讲!”幸子说完马上闭了嘴。阿春看到幸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自己也非常认真地应了一声“是”,只管低着头走路。幸子为了镇静一下心跳,一面盯着走在百米以前的贞之助和悦子的背影,一面故意放慢了脚步。遇到这种时候,幸子往往指尖会发凉,她不知不觉地握住阿春的手,如果沉默不语,反倒憋得慌。

“春倌,细姑娘的事情你也知道点儿吧?……近来她似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的样子……”

“是。”阿春又答应了一声。

“没关系,知道什么你就讲吧。……刚才那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过没有?”

“电话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阿春踌躇一会儿以后又补充说:“前几天我在西宫曾碰到过他两三次。”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还有细姑娘……”

幸子当时没有再问下去。第一场野崎村演完后幕间休息时,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里幸子又追问这件事。据阿春说,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亲因做痔疮手术住进了西宫一家痔科医院,当时她请了两星期假去陪床。这段时间里为了送饭什么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医院之间来回一次。医院在西宫惠比须神社附近,所以她从国道札场到尼崎那段路总是乘坐公共汽车。就在那条来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奥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刚要上车,奥畑从车子里下来,两人擦肩而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车站候车的时候遇见的。奥畑乘的车和阿春乘的车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开往神户的车,开往野田的车他—次也没坐过。阿春候车得由南向北穿过国道,到靠山那边的汽车站去,奥畑候车却得穿过山边汽车站后那个“孟坡”,由北朝南越过公路,站在滨海那个汽车站上(阿春用了“孟坡”这个旧方言。这个词儿现在只通用于部分关西人中间,它指的是较短的隧道,相当于今天一般人说的旱桥。据说这个词儿发源于荷兰语“孟布”,有人能正确发这个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发阿春那样的土音。阪神国道西宫市札场附近的北面,省线电车和火车的高架路基都是东西向的。路基下面开一个比旱桥还小的孔道,人们刚好能直立着身体通行,钻过孔道就来到公共汽车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奥畑的时候,不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正在迟疑莫决,奥畑却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终于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双方在各自的汽车站上候车候得久了,汽车一直不来,站在马路对面的奥畑不知想些什么,竟满不在乎地越过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说:“春倌,又碰见你啦,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吧?”阿春一一据实告诉了他,两人站在那里谈了—会儿话。奥畑独自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到附近医院陪床来了。那么下次请到我家里去玩吧。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旱桥那边。”他边说边指着“孟坡”进口处。“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准定来玩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开往野田的公共汽车来了,阿春说声“对不起”,就上车了(说这种话的时候阿春有个习惯,爱模仿对方的口气把当时两个人的会话细大无遗地表达出来)。阿春碰见奥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点钟左右,三次都只见到他—个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车站上碰见过一次妙子,时间也在下午五点左右,阿春站在那里等车,妙子从背后走来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儿去啦?”连忙把嘴闭上。因为妙子是从她背后突然出现的,所以她猜想准是从那个“孟坡”钻过来的。接着妙子问她:“春倌,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父亲身体怎样?”随后又笑嘻嘻地说:“听说你遇见启哥儿啦。”阿春突然让她这样一讲,慌张得答不上话来,妙子却说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过马路,坐上开往神户的公共汽车走了。后来她是不是从那里一直回家还是又到神户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说不上了。

在剧场走廊上就只谈了这些。可是幸子总觉得阿春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东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悦子练钢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后,幸子派阿照陪同悦子去练琴,把阿春叫到会客室里盘问后来的情形。阿春先申辩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说了以下一些话。

“我一向以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当他说出他住在西宫一棵松近旁时,倒觉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钻过‘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里。那是一栋红瓦白墙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楼,屋子前面围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篱笆,门上挂着只写‘奥畑’这个姓的门牌。门牌崭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点半过后去的,天色已经很暗,二楼的窗子全敞开着,白花边窗帘里的灯光雪亮,屋子里正开着留声机。我停步察看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确还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在讲话。可是被唱片的声音搅得听不清在讲什么(阿春这时还说:“对了,对了,那张唱片就是丹妮儿·丹柳演出的《晓归》中的主题歌”)。我去那里看房子只此一次。本来打算有时间再去一次,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可是两三天后父亲出院了,我也回芦屋了,终于没有机会再去。这件事情该不该报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话都是那位先生和细姑娘在电车站上当面对我讲的,他们并没有嘱咐我保密,看来太太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觉得不讲反倒不好。可是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没有对太太讲。细姑娘最近也许经常去那里,必要时我可以去听听邻居的反映,更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幸子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汽车里,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惊。可是事后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板仓事件以来尽管妙子瞧不起奥畑,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断绝关系;何况现在板仓已死,他们两个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样大惊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仓死后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报纸上登载一则奥畑母亲去世的讣告,就对妙子说:“启哥儿的母亲去世啦,”从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脸色。妙子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说。幸子又问:“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来了一个“这……”幸子接着又问:“最近你们一次也没有见面吗?”妙子还是鼻孔里挤出一个“嗯”作为回答。从此以后,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讨厌提到奥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连“启哥儿”的“启”字都不愿提。尽管这样,幸子还是没有从妙子嘴里听到她已和奥畑完全断绝关系的消息。再说,幸子认为妙子早晚一定会搞上第二个板仓之类的货色,幸子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如果再让妙子搞上一个不三不四的对象,那就远不如让她和奥畑重修旧好来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过仅凭阿春一席话就断定他们两个已经重修旧好那也未免为时过早,但是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奥畑的恋爱得到了长房和幸子等的谅解,纵使事实是这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一时曾那样厌恶的奥畑又复言归于好,这事要由她自己来坦白,未免叫她难为情。幸子估计说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风报信,让幸子等早点知道这件事,比较妥当。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餐室里只剩下幸子和妙子两个人的时候,幸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天我们去看菊五郎演出时,细姑娘坐汽车经过新市场了吧?”

“是的。”妙子点头答应。

“也去‘与兵’了吗?”

“嗯。”

“启哥儿为什么住到西宫去呢?”

“被他哥哥撵了出来,不让住在大阪家里了。”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他母亲不是刚去世吗?”

“嗯,和这个似乎也有些关系。”

尽管被动,妙子也点点滴滴讲出了一些东西:西宫的房子是四十五块钱一月的房金租下来的,奥畑和他的老乳母两个住在一起。

“细姑娘,你什么时候又和启哥儿来往的呢?”

“板仓七七那天碰见他的……”

板仓死后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个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冈山做七七,上完坟打算坐火车回家,走到车站,奥畑等候在车站正面的进口处。他对妙子说:“我知道你要来上坟,所以在这里等你。”事出无奈,只能和他一起从冈山同车回到三宫。板仓死后,一时完全断绝了的交往又复恢复了。不过她辩解说她并没有改变对启的看法,尽管启花言巧语说什么母亲一死才懂得世态炎凉,被逐出家门后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并不听信他那类话。只是看到启孤零零地被放逐,谁都不理睬他,自己对他不能那样薄情,所以才和他来往的。现在自己对启的心情不是什么恋爱而是冷悯。

第十章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讲得很少,看得出她不愿让人家寻根究底地盘问,所以从此以后幸子也绝口不再提这方面的话。可是既然摸清了这种情况,许多事情就得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对待了。比如前一阵子她多次深更半夜才回家,究竟她是在什么地方消磨了那样长的时间,不知去向;她吃住都在家里,可是却不像家里的一个成员,这些都足以说明问题。还有妙子近来回家后经常不入浴,不过从她那光艳照人的脸色看,总像是在外面洗过澡才回家的。妙子这个人在服饰上一向舍得花钱,可是自从她和板仓结识以后就认识到储蓄的必要,变得吝啬了,哪怕烫一次头发也尽可能去价钱公道的美容院。可是她最近在化妆的方式方法以至衣裳饰物各方面都特别讲究而且奢侈起来。幸子发觉这两个月中间她的手表、戒指、手提包、烟盒以及打火机等全都换了新的。妙子平常出出进进拿在手里的那只板仓生前爱用的莱卡照相机——不久前在三越百货公司八楼被奥畑摔在地上的那只有来历的照相机,经过死者生前修好后一直还在使用——板仓死后,住在冈山的家属做过他的五七,送来给妙子作为纪念品的,现在也换上一只崭新的铬钢莱卡了。幸子起初还把这些事实简单地解释为大概由于死了爱人,妙子的人生观—下子变了,她抛弃了积攒钱财的想法,大手大脚地乱花了起来,其实似乎不光是那样。布娃娃的制作她已长久弃置不顾了,听她说不久以前连夙川的工作室也让给了她的徒弟,西服学院似乎也难得去了。对于这些事情幸子暂时只能藏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远远从旁观察。可是想到妙子像现在这样公然和奥畑来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游逛,有朝一日准会让贞之助撞见。丈夫本来就非常不满意奥畑,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准会有意见,所以,有一天她就把这些情况向他和盘托出了。贞之助果然老大不高兴,绷着脸听了这些消息。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幸子走进他的书斋,贞之助请她坐下,告诉她说:“我从某个地方打听到奥畑被驱逐的缘由了。前几天听你说到他被驱逐,觉得奇怪,于是设法调查了一下。据说,是启哥儿串通了奥畑商店的店员偷走自己店里的东西,而且不是一次,以前也偷过一两次了。不过那时总由他母亲出面向他哥哥讨饶,才被容忍下来。可是此番因为是重犯,而且母亲又不在了,他哥哥就大发雷霆说要控告他,经过旁人给他求情,等到他母亲五七的丧事一过,就把他逐出家门,事情才算了结。”

贞之助又说:“到底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弄不清楚。现在既然真相大白,无论长房也好,你也好,不是有必要改变改变你们想让细姑娘嫁给启哥儿的那种想法吗?特别是像姐夫那样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以后准会改变他的想法的。过去姐夫和你们这些人对于细姑娘和启哥儿的交往开一眼闭一眼,内心里甚至还赞成他们那样干,这是由于你们巴不得他们两个能结婚的缘故。只要你们放弃这种想法,就会觉得听任他们两个这样来往下去是非常不合适的。即使你和大姐、雪子妹妹三人都认为宁可让妙子嫁给启哥儿,也比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强,姐夫也—定不会同意的。除非启哥儿被饶恕重返家门,他和细姑娘的关系获得奥畑家的承认而正式结婚,否则姐夫决不会应允。因此像现在这样听凭他们两个交往下去,对任何一方面都没有好处。再说过去启哥儿在家里有他母亲和哥哥注意监督他,还比较好些。如今被驱逐出来,租了一栋小房子在外面住,更加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反倒更糟。他被家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可能拿到了一点生活费,本人也许自以为得计,不考虑后果,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吧。细姑娘会不会或多或少也花了他几个钱呢?细姑娘说,她对启哥儿的心情不是恋爱,这个我不愿意妄加猜测。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起来,这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怜悯,还可以解释得更坏。听凭细姑娘干出这种事情而不加管束,将来有一天他们两个糊里糊涂的闹起同居来,将怎么办?退一步说,即使不闹同居,细姑娘要是每天泡在他那个西宫的家里,这件事情如果让启的哥哥听到了,又会把我们看作什么样的人呢?细姑娘被说成是阿飞,固然无可奈何,连我们这些监护人不是也要遭到人家的疑忌吗?我过去对细姑娘的行动一直采取旁观态度,这次也不打算主动干涉。不过细姑娘如果不停止她现在这样的交游,我想姑且先告知长房,获得姐夫、姐姐的认可,或者至少能得到他们的默许。不然的话,这次我们对长房的确没法交待。”

贞之助头头是道地说了以上这番话,其实是因为他近来开始打高尔夫球,经常在茨木的俱乐部和奥畑的长兄碰头,那种时候就很尴尬。

“不过,你认为长房会默许吗?”

“我看不大可能。”

“那么怎么办呢?”

“也许得让细姑娘和对方断绝交往。”

“真能断绝交往就好了,如果背着我们偷偷地来往怎么办?”

“细姑娘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或者亲女儿,不听教导就干脆把她撵走……”

“那样干的话,她不更要跑到启哥儿那边去了吗?”幸子的眼眶早已湿润了。诚然,如果家里也抛弃妙子,禁止妙子出出进进的话,对社会、对奥畑家固然都交代得过去,可是幸子想这难道不是甘愿招致一个丈夫所最厌恶的结果吗?让她丈夫说起来,“细姑娘是个二十九岁的、有独立能力的人,咱们老想按照自己的主意指使她,那是错误的。不妨把她撵出去试一下,看她怎么样。要是她因此而和奥畑同居,那也没办法。这种地方咱们要是再操心,那个心就操不完了。”可是在幸子看来,就这样给妙子打上“逐出家门”的烙印,想想都可怜。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幸子总在长房面前袒护她,现在为了这点儿事就把她抛弃,这样行吗?丈夫也未免把这个妹妹看得太坏了。细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呀,本质上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幸子可怜她幼年失母,尽管自己力不从心,却一直代替母亲疼爱着她,现在决不能在给母亲做佛事的时候把她逐出家门。

“我并没有说非把她逐出家门不可呀。”贞之助看到幸子眼里含着眼泪,有点儿慌了手脚。“刚刚我只是说如果细姑娘是我亲妹妹的话……那完全是一种假设呀。”

“悦子他爹,这件事你就完全交给我吧。……等大姐来的时候,我只悄悄地对她透点风,让她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不过幸子的本意是真的要不要告诉大姐还得到时候看情况决定。总之,在二十四日的佛事顺利结束以前,她是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大姐的。大姐一行二十二日晚上来芦屋,当天晚上幸子只对雪子一人讲了,想听听她的意见。雪子说:“重修旧好是大好事。用不着把启哥儿被逐出家门看得那么严重,即使拿了点东西,也是他自己家里的,和骗取人家的东西不一样。像启哥儿这样的人,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他被驱逐说不定只是一时的惩罚,过些时候可能会被饶恕了。所以只要他们不招摇过市,暗地里来往,我们就开一眼闭一眼算了。只是这件事不能对大姐讲,要是告诉了她,她一定要对姐夫讲的。”

幸子觉得老和长房的做法抬杠不妥,可是对于这次的佛事又不满意,因此她打算为了弥补做佛事的缺憾,也为了慰劳久别重逢的大姐,在善庆寺佛事集会以后,亲姐妹几个小聚一番。所以她准备在做完佛事的第三天,也就是二十六日正午,设席在父母生前都有关系的播半,连贞之助也不邀请,四姐妹之外,只邀请—位富永姑母和她的女儿染子。又请来了菊冈检校和她的女儿德子演出余兴。德子伴奏,妙子跳“手炉”舞;检校的三弦,幸子的古琴,两人合奏“残月”。所以半个月以前幸子就急急忙忙在家里练古琴,妙子上大阪的作稻师傅那里练舞。大姐二十二日一到芦屋,二十三日清早就起身,光带了梅子上街买东西,探亲问友,晚上不知在哪家吃了晚饭才回来。二十四日当天,大姐、正雄、梅子、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妙子八个人在阿春陪同下,八点半就离开了家。妇女们都穿了印着家徽的礼服,大姐是黑纺绸的,幸子以下三姐妹都是紫色绉绸,颜色的深浅略有不同,阿春是紫黑色捻线绸的。电车行驶在路上,基利连珂在夙川车站上了车。他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一上车他就睁大眼睛注视着车厢里的那副光景,走到贞之助一行前面,一手抓住棚顶的吊环,躬身问道:“诸位上哪儿去?今天全家都出动啦。”

“今天是我岳母的死忌,大家去佛寺烧香。”

“啊,令岳母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世已二十三年了。”妙子说。

“基利连珂先生,卡德丽娜小姐来信了没有?”幸子问道。

“真的,我倒忘了。卡德丽娜前几天的信上还问诸位好呢。她现在在英国。”

“已经不在柏林了吗?”

“柏林她没呆多久,马上就到英国去了,而且见到了她的女儿。”

“那太好了。她在英国干啥?”

“她在伦敦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做公司经理的秘书。”

“这么说,她和她女儿生活在一起了吗?”贞之助问道。

“不,还没有。她正在为领回自己的女儿打官司呢。”

“是嘛,这可真是……”

“您下次去信时请代我们向她问好。”

“不过现在因为正在打仗,去一次信要很久才能收到。”

“老太太很担心她吧?”妙子说,“伦敦马上就要遭到空袭啦。”

“可是,用不着担心她,我妹妹胆子大着哩。”基利连珂也用大阪方言对答。

佛事以后的宴会,对于那些以前参加过在播半举办的盛筵的人来说,未免觉得寒碜。不过在善庆寺的三大间穿堂里,有四十来个人入席就餐,也并不那么冷清。除了亲戚之外,到会的还有经常来往的木匠师傅塚田、看管上本町老宅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另外还来了两三个船场时代的伙计。席面上的酬酢本来应该由鹤子姐妹几个承担,却让表姐妹们、阿春以及庄吉的妻代她们做了,四姐妹几乎没有动什么手。幸子面对着院子里长得高大的花儿快要凋谢的红红白白的荻花,不禁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箕面那个院子里的情景。男客们多半在议论欧洲战争,女客们照例要对“雪子姑娘”和细姑娘的年轻夸奖一番,只是做得恰如其分,以免刺激辰雄,不让他听着难受。其中只有一个姓户祭的老店员喝醉了酒坐在屋角里,拉开他那嘶哑的嗓子毫无顾忌地追问:“听说雪子姑娘还没有出阁,为了啥呀?”弄得一屋子都冷了场。

“反正我们已经耽误下来了,”妙子说话的口气异常镇静,“所以准备慢慢儿的找个理想人物哩。”

“不过,那不是太慢了些吗?”

“笨蛋!你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老话吗?‘打现在起也还不迟’。”

妇女们暗笑的声音此起彼伏。雪子也忍俊不禁地听着。辰雄只装做没听见。

这时脱掉了国防服上衣只剩下一件衬衫的塚田从对面招呼说:“户祭君,户祭君。听说你最近做股票生意发了财啦,有这回事吧?”琢田的一张脸长得墨黑,说话时金牙闪闪发光。

“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今后可要捞它一大把。”

“有啥好消息吗?”

“我这个月要去华北。不瞒你说,我妹妹在天津的跳舞厅做舞女,被军部看中,当了间谍了。”

“真了不得。”

“现在她又成了支那浪人1的太太,很有势力。给家里寄钱,一寄就是一两千元。”

“咳!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妹妹呀。”

“我妹妹最近叫我不要呆头呆脑在内地混,让我去天津,那里赚大钱的事多得很。”

“也把我带上吧,我这木匠随时都可以不干。”

“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即使当妓院老板也没关系。”

“是呀是呀,没有这点儿勇气那还成!”塚田说完又对阿春说:“春倌,给我斟杯酒呀。”他拉住阿春又开始喝起来。这个木匠师傅在芦屋家中被赏酒喝的时候,总是阿春给他斟酒,弄得他醉醺醺的向阿春求爱说:“喂,春倌,做我的老婆吧,你要是应承了,我马上叫家里那个让位。不是和你说笑,是真的呀。”阿春很和气地款待他,经常拿他取乐,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过今天阿春酒也喝得多了,她看准火候,说了声“让我去取热酒来”,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那边去了。

“春倌,春倌。”塚田边喊边追上来,阿春只当没听见,走出厨房,藏到后院杂草丛里去了。她从黑缎子腰带中间取出粉盒,在红彤彤的脸上重新扑上香粉。然后悄悄地向周围看了看,拿准确实没有人,才打开那只常来芦屋做买卖的杂货店老板背地里送给她的珐琅烟盒,取出一支光牌香烟,匆匆忙忙吸了半支,随即掐灭了火放进烟盒,然后再回到厨房。

第十一章

大姐说她二十六日无论怎样得动身,所以中午她应邀去播半聚餐后,没有再回芦屋,只在心斋桥一带逛了一小时左右马路,领略一下大阪繁华市区的气氛,然后由幸子等送她直接去梅田火车站。

“大姐今后一时不会再来了吧。”

“还是幸子妹妹来东京吧。”大姐从三等车厢里探出头来说,还解释自己带了孩子即使买卧铺也睡不成,二等和三等一个样。其实她是为了节省车费。“这个月菊五郎不演出,下个月就有他的戏了。”

“菊五郎上个月来神户松竹戏院,我们都去看了。可是没有看到他在东京大阪演出的那些节目。只演了一出‘保名’,连‘延寿大夫’都没演。”

1即流浪在中国的日本无业游民。含贬意。

“听说下个月他演‘长良川放鱼鹰’那出戏的时候,要在戏台上用真鱼鹰哩。”

“这倒是新鲜剧目。我最爱看的还是他的舞蹈。”

“提到舞蹈,富永姑母极口称赞细姑娘,说什么那样好的舞蹈世上少有。”

“雪子姨妈不上车吗?”正雄一口东京腔调问道。

“……”雪子站在幸子身后变成了送行的人,她笑嘻嘻地似乎嘴里说了些什么;可是开车的铃声响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幸子一开始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她这次随同大姐西下,早就准备留在这儿不走。大姐也没有叫她回去,本人也没有解释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妙子的事情,幸子听了雪子的意见,丝毫没有告诉大姐。妙子看到她二姐绝口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似乎理解为对自己有利,所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露骨地往西宫跑。白天如此倒也罢了,可是她往往十天八天都不回家吃晚饭,这种时候贞之助的脸色就很不高兴,幸子为此暗地里捏着一把汗。遇到这样的晚上,丈夫、她自己以及雪子嘴上尽量避免提起“细姑娘”,那是由于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格外觉得别扭。还有大家都担心这件事情对悦子的影响。尽管她母亲和雪子告诉她细姑娘回家很晚是由于她近来工作很忙,可悦子显然不相信。所以,她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再说起妙子,尽管谁都没有教她这样做。幸子经常提醒妙子,叫她留点神,至少不要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做得太刺眼,妙子只是“嗯、嗯”的随口应几声,有两三天回家早了些,可是马上又故态依然。

一天晚上,贞之助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对幸子说:“细姑娘的事情你前几天对大姐说了吗?”

“我想和她说,但是没有机会……”

“怎么呢?”丈夫从来没有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说过话。

“是这么回事,我跟雪子妹妹商量,她劝我还是不要对大姐说为是……”

“雪子妹妹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雪子妹妹同情启哥儿,所以她认为不用追究细节。”

“同情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事。这样做,你知道对雪子妹妹本人的亲事破坏性有多大呀。”贞之助满脸不高兴地说,说完就一声不响了。幸子也弄不清丈夫在打什么主意。到了十月中旬,丈夫又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幸子因此问道:“悦子他爹,你去涩谷了吗?”

“嗯,那件事我对大姐说了。”丈夫还告诉她大姐只说要好好想一想,暂时提不出什么意见。幸子也就没有深人追究下去。到了这个月的月底,不料大姐突然来了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上个月一家三口承蒙照顾,又蒙设席播半,盛宴款待,使我深深体会到故乡的温暖,愉快得很。

回京后碌碌终日,感谢信都没有写。今天迫不得已给你写这样一封不愉快的信,可是这事又不得不让你知道,所以无可奈何才执笔。

就是有关细姑娘的问题,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告以详情,听后真大吃一惊。贞之助妹夫说要把事情的颠末一一讲清,从板仓这人说起,直到最近启哥儿被家庭驱逐为止都讲给我听了,我越听越觉得全是意外之事。过去关于细姑娘的坏名声,也曾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些,不过总以为细姑娘不至于那样放荡不羁,何况还有幸子妹妹在她身边监督,决不会让她为非作歹的,岂知那是我想错了。正因为我不愿让细姑娘成为阿飞,才这样那样的为她操心。可是每当我要进行干涉时,你不是总要插进来庇护她吗?我为亲骨肉中出了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羞耻,同时也是家门最大的不名誉。听说雪子妹妹也站在细姑娘一边,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事对我们讲。无论雪子妹妹也好,细姑娘也好,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次又复干出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我只能认为你们三人为了给姐夫制造麻烦,故意在使坏。这一切许是由于我们有缺点。……信笔写来,也许太过火了,只是有话又不能不说,冒犯之处,请你宽恕。

至于怎样处置细姑娘的问题,说实话,我们本来认为最好还是让她和启哥儿结婚,可是既然知道了现在这种情况,结婚一事就不再考虑了。退一两步说,将来启哥儿要是能被饶恕回家,重新考虑他们结合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不过目前绝对不允许细姑娘经常去那个被驱逐在外的启哥儿的家。为细姑娘着想,要是她将来一定要和启哥儿结婚,现在更应该和启哥儿断绝交往,不然的话,只能给奥畑家一个不愉快的印象。因此你姐夫认为即使细姑娘答应和启哥儿断绝交往,她的话也不能轻信,所以要她暂时住到东京来。妹妹知道我这里屋子小,生活水平也赶不上你那里,来这里是委屈了她,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请你给她讲明道理,务必送她来东京。你姐夫说:“过去因为屋子小没有让她来而坏了事。这次希望雪子妹妹也一起回来,屋子小,大家挤着住好了。”

请幸子妹妹这次再也不要给细姑娘好颜色看了。要是细姑娘无论怎样都不愿来东京,你那里也不能收留她。这是你姐夫的意见,我也赞成这样做。你姐夫说:“这次希望幸子妹妹也站在我们一边,采取果断措施。反正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磨磨蹭蹭。究竟送细姑娘来东京、还是宣布和莳冈家断绝关系,望在本月内决定,告诉长房。”不过这不用说,断绝关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所以请你和雪子妹妹好好说服细姑娘,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我们等着你的回音。

鹤子

十月二十五日

“雪子妹妹,大姐写来这样一封信,你看吧。”幸子眼圈红红的,把大姐的来信先让雪子看。“姐姐难得写这种语气强硬的信,连你也被埋怨上了。”

“这信准是姐夫教她写的。”

“尽管是姐夫教她写的,大姐也真做得出呀。”

“信里说什么‘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种事情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姐夫搬到东京以后,从来就没有真心想把我们接回去住。”

“只差没说出:‘雪子妹妹倒也罢了,细姑娘要是来了,那就麻烦啦’这两句话而已。”

“首先,那么小的屋子能接我们回去住吗?”

“从这封信看,似乎细姑娘成为阿飞完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是这样想的,细姑娘决不是那种能听从长房摆布的人,有我居中监督,至少不至于过分越轨。尽管大姐这样说,要是没有我掌舵的话,到现在也许越轨得更严重,说不定真成了阿飞了。我有我的打算,既要顾全长房,又要顾全细姑娘,为了不让双方丢脸而煞费苦心的了。”

“大姐他们倒想得简单,以为如果妹妹行为不端,撵了出去就算完事,有这样轻巧的事吗?”

“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细姑娘是决不肯到东京去的。”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去问她。”

“那怎么办呢?”

“暂时搁置一下怎么样?”

“这次可不行,因为你贞之助姐夫似乎也支持长房。”

幸子因此提出不管怎样先和细姑娘谈一下试试,雪子也要参加。第二天早晨,就在二楼妙子的卧室里,姐妹三个关上房门谈了起来。

“我说细姑娘,哪怕不住多久,你暂时去东京一下怎么样?”

让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像小孩子那样只管摇着头说:“不,不,我宁死也不和长房一块儿过。”

“那么我怎样回答大姐呢?”

“随你怎样说好了。”

“不过这次连你贞之助姐夫都站在长房—边,打马虎眼是混不过去的呀。”

“既然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暂时去住公寓好了。”

“细姑娘,你不会上启哥儿那里去吗?”

“来往是来往,住在一块儿我可不干。”

“为什么?”

这—问问得妙子答不出话来了,最后她解释说怕被人家误解。她所说的误解似乎是这个意思:自己仅仅是可怜启哥儿,遗憾的是人家也许以为我在爱他。她那种话在幸子等看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可是在这种时候暂时由她去过一阵独身生活,尽管同样是脱离家庭,面子上总还说得过去。

“你的话算数吧,细姑娘。准定去住公寓吗?”幸子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说,“那样的话,就暂时委屈你去住一下公寓吧。”

“如果住公寓,我可以经常去看你。”雪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说:“真的,细姑娘,不讲你也明白,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你就说因为某种关系住公寓,对谁都不要说是脱离家庭。只要不让你贞之助姐夫和悦子看见,要来你白天只管来。我们也经常让春倌去看你。”

说着说着,幸子和雪子两人的眼睛里都含了眼泪,唯独妙子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静面容,只问了一句,“行李怎么办?”

“西服柜那类显眼的东西不搬走不妥当,有些贵重的东西只管留下好了。你打算住哪里的公寓呢?”

“我还没考虑好。”

“松涛公寓怎么样?”

“我不想住在夙川。我这就走,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两个姐姐离开后,妙子独自支起手臂坐在窗前,仰望着晚秋的晴空。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在她双颊上簌簌地掉落下来。

第十二章

妙子迁居的那个公寓叫甲麓庄,位于国道公共汽车本山村停车站北面。据阿春说那是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公寓,孤零零地盖在田野里,一切设备还不齐全,比较简陋。三天以后,幸子和雪子一道去神户,想邀妙子同进午餐,打电话到公寓一问,回说不在。再问阿春,阿春说除非一清早给她打电话,别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尽管如此,幸子还一心盼望她两三天内能来。可是等了几天,妙子还是不来,连电话都没打—个。

不知贞之助是真的相信妻和雪子已经和妙子“断绝关系”了呢,还是对于她们中间背地里有联系而无可奈何,总之,自从妙子被撵走以后,他表面上似乎大致满意了。在悦子面前大家只说细姑娘这次租下甲麓庄公寓作为工作室,所以吃住都在那里。悦子尽管怀疑,但是只能承认下来。过去幸子和雪子经常见不到妙子,所以她们两个不觉得现在和以前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家庭里仿佛扑通一下子裂开了一个窟窿,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并非由于这次的事件。只是家里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她们一想起这事就愁闷。为了解愁,她们姐妹俩几乎每隔两天就相偕去神户看电影,有时甚至一天看两场电影,而且不问新旧。一个月来,算算她们看过的影片就有《阿利巴巴进城》、《早春》、《美丽的青春》、《布鲁格剧场》、《少年之街》和《苏伊士》等等。她们走在街上还留心着会不会碰到妙子,可是始终没有碰见。因为长久没有音信,一天早晨便派阿春去探视,阿春回来说:“去的时候细姑娘还没起床,可精神挺好。我说太太和雪子姑娘都很惦念她,请她来一次。”她笑着说:“过两天就去,请她们不用担心。”到了十二月的某个星期,盼望已久的法国电影《没有铁窗的监狱》上演了,姐妹俩赶去看了这部影片,当天幸子就得了重感冒,只好暂时停止外出。

悦子的那个学校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始放假,二十三日上午妙子回来了,离家几乎快两个月了。她把过新年穿的衣服装满一皮包,谈了一小时话,临走时说:“过了初七再来拜年。”可是—直等到正月十五上午她才来,喝了小豆粥,那天比较从容一些,呆到下午她才回去。幸子年底得了感冒后,为了怕着凉,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去。雪子尽管爱看电影,独自一人也不愿去电影院。她虽说年纪已经不小,可特别怕见生人,出外买点东西都得拉个伴儿。幸子为了让她学习书法和茶道,自己得陪同她到书法老师和茶道师傅家里去。可是总这样也不妥,所以三次里总有一次让她单独一个人去。还有从去年以来,为了那件不得不实行的事——消除她脸上那块褐色斑,每隔一天她得去打一次针。根据大阪医科大学皮肤科的意见,她隔天去栉田医师那里打一次女性荷尔蒙和维生素c针剂。还有悦子每星期学习两次钢琴,回家后由雪子辅导复习。雪子近来的工作,就是这几件。

幸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守着钢琴消磨时光。钢琴要是弹腻了,就到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练字,或者把阿春叫来教她弹古琴。阿春是前年秋天开始学古琴的,幸子当时只教她一些大阪七八岁小姑娘开始学琴时的歌曲,例如《千金小姐女儿节上祭娃娃》以及《四季的花》等等,高兴的时候就教教她,现在已经学到《黑发》和《万岁》了。阿春不愿上中学,却甘心当女佣,看来她爱好技艺。只要说今天教她弹琴,她就赶紧拾掇好家务事。《雪》和《黑发》的身段还是妙子教她的,舞蹈方法她也大致领会了。这次幸子教她《鹤唳》,内中有这样一句歌词:

“……撒谎呢、咚锵,还是真心……”

这个处所她始终领会不好,琴弹到这里,没有唱出“撒谎呢”就弹完了。两三天中间一直让她练这个地方,连悦子都能记住,学着哼唱了。

“春倌,我的仇报成啦。”悦子说。平常她练钢琴时有些曲调怎么也弹不好,阿春可对不起早已哼哼上了。悦子对此很恼火,所以才有这样一句话。

这个月的月底妙子又来了一次。那天早晨快到中午时,幸子一个人正在会客室里听广播,妙子走了进来,开口就问:“雪姐呢?”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火炉坐了下来。

“刚才到栉田医生那里去了。”

“是去打针吗?”

“嗯……”幸子本来在收听应时菜肴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谣曲了。因此就说:“细姑娘,关了收音机吧。”

“喂,你瞧!”妙子下巴指向靠在她姐姐脚边的那只猫“铃”。

“铃”才进屋子不久,它闭着眼睛趴在火炉前昏昏打盹儿,看去泰然自若得很。给妙子这样一讲,幸子注意到每逢谣曲里鼓声一响,猫耳朵就耸动一下,它本身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它那耳朵对鼓声反射性地动着。

“怎么回事呀,这只耳朵……”

“真奇怪!”

两个人好奇地定睛看着猫耳朵跟随鼓声耸动的情景。谣曲播完,妙子才立起身把收音机关掉。

“针打得怎么样,有点儿效果吗?”

“怎么说呢……这种东西非耐心长打不会好。”

“那要打多少次才好呢?”

“没讲打多少次,只说要耐着性子坚持打下去。”

“难道一定要结过婚以后才会好吗?”

“也不一定,栉田医生说能好。”

“我看光打针不见得会像抹掉那样把它彻底除去。”妙子话头一转说:“告诉你,卡德丽娜结婚了。”

“哦!她给你来信了?”

“昨天在元町碰到了基利连珂,他在我背后叫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来告诉我说卡德丽娜结婚了。两三天前来的信。”

“跟谁结的婚?”

“就是她当秘书的那家保险公司的经理。”

“到底让她抓住啦!”

“她给基利连珂那封信里还附了一张经理住宅的照片,信里说他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她丈夫说要把她妈妈和哥哥接去住在一起,叫他们快去英国,旅费随时可以寄来。从照片上看,那栋房子真不小,是一所像城堡那样的豪华大宅邸。”

“真让她抓住一位大人物啦。准是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大爷吧。”

“哪里,才三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结婚的人。”

“真的吗?”

“卡德丽娜说过:‘我到欧洲一定找个有钱的人结婚,你们瞧着吧。’这下子终于让她达到目的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日本的?不是一年都不到吗?”

“是呀,她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这样说来,十个月还不到呀。”

“去英国也不过半年光景吧。”

“半年就能找到那样一个对象,真了不得,美人儿毕竟占便宜。”

“像卡德丽娜这样的美人有的是。难道英国那个地方不出美人吗?”

“基利连珂和那位老奶奶去英国吗?”

“大概不去吧。老奶奶说:‘像咱们这种生活困难的人去到那里,只会给女儿丢脸。呆在日本,谁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

“哦,西洋人也有这样的心情哩。”

“对了,对了。卡德丽娜还和她前夫说好,要领回他们所生的女儿啦……”

妙子回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无非是扯扯卡德丽娜的消息罢了。幸子告诉她雪子马上回来,劝她吃了午饭走。她似乎和奥畑约好在什么地方碰头,所以说下次再来吧,坐了三十分钟就走了。

妙子走后,幸子对着炉火,又独自沉思起来:诚然,卡德丽娜的结婚,妙子确实有特地前来报告的价值。年轻有钱的经理爱上一个新雇用的女秘书,而且终于娶她为妻,这种事情总以为只出现在电影的情节中,现实社会里决不会有,可是毕竟不是这样。一如细姑娘所说,卡德丽娜并非国色天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却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种事情在西洋难道可以大把抓吗?无论如何,一个住在大宅邸里的保险公司经理,三十五岁的未婚绅士,居然和一个雇用了才半年、既无亲戚朋友,又不明其出身血统的走江湖的女性结婚,不管那女的多么漂亮,按照日本人的常识来说,怎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听说英国人很保守,难道他们在婚姻问题上就那么开明吗?卡德丽娜宣称她要和大财主结婚让人家看,幸子认为这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的梦想,随便听她讲讲罢了。可是她这种打算却意外地认真,大概她确信只要有自己这份美貌,就可以达到目的而离开日本的吧。把—个亡命的白俄姑娘和大阪的大家闺秀拿来比较,也许不恰当,可是毕竟有卡德丽娜这样的人,自己姐妹们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四姐妹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为“变种”的妙子,遇到紧要关头对于外界还多少有些顾虑,到现在还未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比妙子还小的卡德丽娜却能抛开她妈妈、哥哥和家庭,迈步登上世界舞台,凭她的闯劲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并不是卡德丽娜那番作为值得羡慕,比较起来,雪子妹妹比她强得多,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给她撑腰,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不是太窝囊废了吗?像雪子妹妹这种老实人,决不想教她学卡德丽娜,就是教她学,她也学不上,她的真正价值也就在这种地方。不过负有保护之责的长房和我们夫妇,面对这位白俄姑娘,不是无地自容了吗?要是卡德丽娜取笑说:“你们这些人跟在后面干了点什么呀?”我们不是毫无办法吗?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车站上送别时,大姐一面叹气,一面悄悄地凑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无论是谁都欢迎。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雪子似乎要进会客室来。幸子把烘红了的脸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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