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要修远死。即使我嫉妒他,我也没有想过要他去死。”孟修齐说道。
“是吗?”女子反问,语气淡淡的。
“你不相信?”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孟修齐直接沉默,一会又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杀死乳娘,我甚至想他要是恨意难消,也可以来杀死我,我也在等着他来找我……”
“不会的,大哥知道修远向来敬重你,他不会杀你的。”
孟修齐闻言浑身僵硬,接着五官开始变形,终于落下泪来。
屋内只有痛哭声,偶尔夹杂了女子喝茶时杯盏清脆的撞击声。
毛小桃想,故事到此就要结束了。
大概是毛小桃在孟修远的院子呆了太久的时间,门外突然出现婢女来报,说天已近午,等了半天的老爷夫人们因为不知事情如何进展都跑了过来问问情况。
女子挥了挥手,道:“大哥擦擦脸,一起出去等长老请修远出来吧。”
孟修齐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洗完毕后站起身,行至门口时顿下了脚步,低声问道:“他会来吗?”
“会。”女子答道,“他还没有真正离开。”
“夫人见过他?”石淮惊讶,却发现毛小桃毫不意外。
女子轻笑,答:“每一天。”
主人家及御云二人都聚在了院中。孟府的众人也许从毛小桃来到这个院落起,就猜到了他们想要隐瞒的事情会瞒不住,再加上率先从屋内走出来的孟修齐双眼红肿,是明显哭过的样子,一切便不问自明。
孟家主母惨白着一张脸,目光呆滞地看着站在前方的毛小桃迎风展开灵幡。
那是一张洁白的狭长的幡,稳稳地像有人拉住似的漂浮在众人的头顶上方。灵幡上的图样这才完整地展现出来,遍布其上的是玄鸟与玄蛇,各种形态的栩栩如生的黑色的鸟与蛇。
风并不强烈,然而竹林突然发出了飒飒声响。人群虽然不安,但仍然保持着安静。
毛小桃首先听到一声尖利的鸟鸣,拖出长长的余音,然后她听到竹林里传来男人的声音,那人说:“我不想同他们相见。”
“因为你的仇恨无法消解?”毛小桃问他,一边挥手示意孟府一众噤声,一边召唤出姑洗笛将其变换成巨大的幕布隔绝身后的众人。
一身白衣的男人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他的手中还握着匕首,神色有些茫然,困惑问道:“消解?仇恨是可以消解的吗?还是说你作为巫师,有这样了不起的能力?”
“我也许能帮你。”
“帮我报仇?还是帮我消除心里的仇恨?”已成鬼影的孟修远扯出一抹苦笑。
“你希望是哪一种?”
孟修远没有回答。
“你杀了人。”毛小桃陈述一个事实。
“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恨这么狠。”
“只是因为恨?”
孟修远一愣,叹道:“不愧是御云的迷雅啊!虽然年纪轻轻,却十分厉害呢!”
毛小桃等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其实很看不起巫师,其一是因为你们巫师一族实在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其二是我根本不信人可以灵秀到具有参悟天理自然的能力。可是很奇怪,在我死后,就在这个我一直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里,我碰到了数不清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灵。他们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有的比我小,有的比我老,年岁大的那些爱讲故事,那些有关巫师的故事里,他们最爱讲御云。所以听说你来,我很期待。”
“我想你应该不是因为期待我来,才动手去杀害乳娘。”
“的确不是。”
“你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走不出去。”
孟修远摇头叹道:“现在也不明白。”
毛小桃指了指天空,道:“看到那些黑色的鸟了吗?他们是幽冥之地的使者,一般人死后,亡灵都会随着这些鸟飞往的方向走入另一个世界。或者你看地上,那些黑色的蛇,他们也是亡灵的引路人。”
“我居然没有在意。真是奇怪,我之前都没有在意到他们。”
“因为你产生了想要做另一件事的意志,更强的意志。”
孟修远仰头望着天空,视线随着黑色的鸟儿飞往的方向,望向天际外看不见的北方。他望了许久,才道:“我以为只要我追着他的步子一起离开,我们就会继续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一直没有找到他……”
“所以你杀乳娘,因为你想看看一个人死后会去哪里。”
“是,我犹豫了好多天,一直下不定决心,活人的尊严纠缠我,让我难以做出杀人的恶行……怪只怪乳娘自己,她不该日日夜夜地侮辱我,更不该侮辱严禹。我挖去她的双眼,因为是她第一个看到我和严禹在一起的人……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挖她眼睛时的感觉,最初的紧张很快被报复的快感压倒,匕首刺进肉里,刀尖旋转,轻轻一挑,满是恐惧的浑浊的眼珠立刻飞出来……一想到她再也不能看见我们,我就感到无比的畅快。可她居然没有死!”
“所以你不得不再次下手。”
“第二次比第一次容易太多,已经不能说是不得不了。你可能无法理解,那种仇恨到极致的感觉,我割掉她的舌头和嘴唇,我知道她再也不能胡乱辱骂严禹和我的时候,巨大的满足感包围了我……也许就是那时候,我满足到一时恍惚,没有看到死掉的她去了哪里。”
“难怪……我还在奇怪你为什么会忽视掉这个。”毛小桃举着那根姻缘结。
孟修远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毛小桃手里的绳子,伸出的手又垂下。
他祈求:“但愿迷雅真如传言那般神通广大,我用所剩无几的尊严请求您让我见到他。”
他的祈求像环形的风,在毛小桃的周身反复回荡。
毛小桃良久没有作声,直视着一脸哀伤的年轻人,然后她轻叹一声,扬手将姻缘结抛至灵幡之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只玄鸟自灵幡中挥出来巨大的翅膀,呼呼两扇腾空飞向遥远的北方,利爪牢牢地抓着那根红黑相间的姻缘结。
接着她手腕翻转,眨眼之间,那把竹笛已被她握在了手中,风声中的祈求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