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载到后山时，一切都静悄悄。

他知道自己来得晚了，内心却有个声音提醒他，不如来看看，万一呢。万一什么，他其实不清楚。竹林下方踏平倒伏的青草，昭示着盛大仪式的结束。他拖沓脚步，百无聊赖撩开那些草尖。

兀地，草地中央有个惨白的影子团在那儿，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像一块晒得发光的石头。江云载当然不会怕，却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沉得心惊。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掰那两条白花花的胳膊。

林清嘉脸上有个长鞋印，手里捏了一块破碎的饼子，馅儿撒得到处都是。他愣愣坐在那里，任由江云载摆布他的手臂，江云载焦急地问他：“伤哪了？”

没有回答。他脸几乎没有伤，嘴唇破了一角，半凝的血珠衬得面无血色，像尊破败的偶人，可以随意揉捏。

“伤哪儿了？谁干的……林庆荣？”江云载试探地问，突然想到上一次在香蕉林撞见的情景，脸色变了，要去掀林清嘉的衣角，手被他按住。他半缩起身，终于回过魂似的，搂住江云载脖子哇的哭出来。

这种大起大落的哭法让江云载想起孩子惊魂未定的嚎啕，以前他最厌烦，当下却动弹不得，任脖子湿了一片。他不敢去想那些可能的遭遇，只抬手一下下抚着林清嘉的背，等他抽噎，打嗝，再一点点平复。

“他打我了，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林清嘉向他控诉，把上衣掀起一些给他看。雪白腹部青青紫紫，痕迹一直蜿蜒到肋骨以上。

“还打了哪儿？”江云载心烦意乱，犹自追问。

“没了……走之前踩了我的脸……没挡住……”林清嘉说完，又止不住抽抽嗒嗒。

幸好没有别的，江云载想，转念又怒不可遏，林清嘉看他瞳孔缩小，嘴角拉得不能再下，也有些害怕地和他错开距离：“载哥？”

“他妈的。等我找到他，非弄他一下不可。”江云载话说得狠，却为了掩饰他的心疼。

“我去告诉老师吧，和老师说有用吗？”怀里的人傻傻地想办法，手还搭着他肩。

“现在才想起来找老师，黄花菜都凉了，”江云载余怒未消，又啼笑皆非：“镇上的老师，能顶什么用，他要是在学校打你被抓现行还好说。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不能让你吃亏。”

他承诺得自然，让林清嘉相信他在很久前就想好了怎么做。一颗飘忽的心就定了，林清嘉伸长胳膊，仗着江云载觉得他可怜无助，又抱了他一小会儿。

林清嘉回到家里，遮遮掩掩不让阿嫲看到那些伤，穿了几天有领的长袖。他还没想好在学校要如何应对林庆荣，对方却连着两天没来上课。

第三天，林庆荣终于现身了，独自坐在离原来座位最远的一排末尾，目光飘忽，竟不敢和林清嘉对视一眼。他额上缠了绷带，脸油亮亮地肿，一颗牙似乎被打歪，随面部肌肉的扯动不时漏到下唇外面，格外滑稽。

没人够胆去问，林清嘉听班上的人喁喁私语，揣测始作俑者。他给江云载递了两张纸条，仍憋得难受，放学铃一响，急不可耐跟随江云载拐进八角楼。

八角楼是废弃的钟楼，他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地。一楼是八十年代辉煌的玻璃厂，如今荒着无人居住，平常学生不敢进去，江云载却在院里把车支好，轻车熟路，往剥漆褪色的门扇后钻。

林清嘉走进去，嘻嘻笑：“原来你真的会打架啊。”

建筑内部空间巨大空旷，日光透着朦胧玻璃打进来，江云载拉了两个旧箱子，拍净上面的尘埃，又垫了几张空白作业纸给林清嘉坐：“总算见识到了？”

他狡黠地挑了挑眉，坐在箱沿伸直了腿。

“要是我能旁观就好了，一定全程热烈鼓掌。”

“放心，他以后不敢再找我们麻烦。”

他一说“我们”，林清嘉心就放软了，跳得用力了些，他也学着江云载坐在箱子上，虚虚抱住膝盖：“这破学校校风真差，天天又要读书，又要躲小混混。”

江云载耸耸肩，林清嘉和他并排而坐，两人一时无话。尘埃在金色阳光中缓慢旋转飞舞，玻璃厂车间原有的放玻璃的铁架已被撤走，空间一览无遗，尽头凸起一块水泥平面，像偏大的讲台，也像简易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