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云卷风清, 宫门守将的甲上泛着粼粼的日光。www.gsgjipo.com
三驾的马车辘辘而出,宫道宽广, 车身平稳,车里并肩坐着两人。
妇人约莫三十多,修眉凤眸, 气度华贵, 眉眼艳然中不失端庄。
她身着湖水兰的织锦束腰夏袍, 鬓边斜插一支鎏金碧玉簪,簪头吐出一挂三穗流苏,摇曳生辉。
正微冷着面色,背挺得笔直, 教人看了不敢亲近。
那份年岁难削去的姿容, 将身边正花季的少女堪堪比下去三分。
然而那少女亦是灵巧动人, 眉清目秀。
穿了身珊瑚绿的薄缎裙衫, 腕子上戴一对银丝缠翠玉的镯子。
她正紧挽住妇人, 撒娇地晃着她的臂,镯子随之叮咚作响。
“母亲, 您就让我去嘛。离家又不远, 女儿保证,第三日一定回来。”她伸出三根手指头。
妇人被她晃得头晕, 语气颇肃,“胡闹,上京不够你们疯了?要去外头玩。”
“不过是打打猎, 在山间别院歇上一晚,我们人多不会出事的。”
少女耍赖似的往她怀里拱,“宝哥十八岁的生辰,我们想让他高兴一回嘛。”
“宝哥?”翊安被她挤到边上,轻轻挑眉,学着她的语调。
小姑娘立刻正经改口道:“是连澄哥哥。您若不应,他说他要亲自上门求您,三步一磕头的那种。”
翊安闭上眼睛,思索后道:“这事,你去求你父王。”
齐安宜眼珠子一转,喜出望外,“母亲同意了?那就好,我早问过父王,他说只要您点头,他便没话说。”
翊安本是缓兵之计,当即怔住,被打得措手不及。
微恼道:“原来你们父女俩早商量好了。”
“也没有啦,昨日才说的。我不管,母亲答应我就不许反悔。
翊安看着怀里撒娇的女儿和被蹭得起皱的衣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打打不得,说又说不过她。
只能在心里大骂齐棪,他倒会装好人,将他女儿纵成这样难缠的性子。
轻叹口气,给她立规矩,“去便去,但必须带侍卫,不许甩开人,更不许给我闹出事。”
“就知道我娘最好了。”齐安宜得了允肯,捧着翊安的脸吧唧亲了两口。
翊安愣是没躲过去,又想笑又想恼,故作凶意地瞪她。
偏偏人家一脸喜色,根本不管。
齐安宜掀帘子,对车夫交代:“临江馆门前停一下。”
翊安立刻蹙眉,“你又不回去吃晚饭?”
“母亲放心,天黑之前肯定回府。”她皱起鼻头,歪着脑袋卖乖。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抬眼往上看,二楼露台的栏杆边,有人正在等她。
她挥臂高喊:“宝哥!”
连澄唤得比她更激动,“哎哟喂,我宜妹可算来了!!!”
聒噪至极。
知道的晓得两人每回见面都这死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牛郎织女一年一会。
马车驶出好一截,那两人的破锣嗓子仍往翊安耳朵里钻,吵得她头疼地扶额闭目。
回到府里,只见小儿子抱着个蹴鞠,兴冲冲地从她屋里冲出。
“好好走路。”翊安扶了他一把:“抱着这个做什么,瞧衣裳脏的,一天三套都不够你换。”
“这是家宝哥哥送我的,父王准我去踢一会。”
“好,别摔着,去玩吧。”翊安柔声道,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境宁王府的小公子名唤齐昭,今年七岁不到,自小的同伴便只有府中的下人们。
长姐在外朋友多,顾不上陪他,只有高兴时才带他赴宴闹闹;
大哥是个天生木讷的书呆子,每日闷在房里看书弹琴,不爱说话更不爱动。
齐昭只能自己寻些乐子。
翊安生下女儿后的第四年,得了世子齐暄,凑成一对儿女双全,原是再好不过。
谁晓得年过三十又几,不巧来了个小的,心里虽高兴,却也苦恼。
她原就怀子不易,稍有年纪后更是艰辛,为生这小儿子受了许多罪,身子大不如从前。
把齐棪吓了个半死,尽心给她调理了好几年,才缓过来些。
齐棪听到她声音,从屋里迎出来,笑问:“安宜呢?”
他今日下午无事,穿着松墨色的家居长袍,修身简约,双目一派和暖之意。
“你的女儿,你问我?”翊安没好气地绕过他进屋。
齐棪见怪不怪,跟在她身后拱手道:“臣听这话甚是惶恐,女儿是殿下的宝贝,我怎敢占为己有。”
贫嘴倒是一个德性。
翊安斜眼问:“你应了她要去城外打猎的事清?”
齐棪哈哈一笑:“无伤大雅,随她去就是,我让人看着,不会出事。”
她停下步子,回身提醒道:“王爷,您女儿及笄了,成日里胡闹鬼混,可如何是好啊?”
齐棪往她身前走两步,面对面搂住她的腰往怀里挤,“是啊,如何是好?也不知道齐安宜这性子随了谁,我记得我当年是个小古板,不知道何为胡闹鬼混。”
“你……”翊安气不过,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不去教训她,反来讽刺我。”
“安宜除了长得像我,哪里都随你,我怎么舍得教训。”
“我从前就是这样的?”翊安不认。
齐棪低下头去,宠溺地笑了两声,“何止,比安宜还闹腾,我那时恨不得拿绳子将你捆在身边。殿下现在倒是端庄斯文起来,也成了严母。”
翊安被他说得发笑不止,“我现在想上蹿下跳也做不到了,一把老骨头,怕闪着腰。”
齐棪在她腰背上摩挲着,黏黏乎乎地说:“骨头不算老,每回说疼,也没见你真闪到腰。”
翊安连装羞的闲情都没有,只是往门外看了眼,别让人撞见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
齐棪肆无忌惮,又在她脸边啄了一口,“第几日了?”
翊安忽想起方才带安宜进宫的事情,小姑娘最会撒桥讨好,将玉奴跟皇后哄得舍不得放她出宫。
小时候便是,常常翊安独自回府,她在宫里一住就是三五日,说是舅父舅母不让出来。
其实翊安晓得,她还不是更喜欢皇后那般的母亲,温柔又细心,什么都能应她。
翊安抬头对齐棪说:“太子明年要娶亲了。”
“太子妃的人选,陛下早在相看,如今也到了年纪。”
“一转眼,洵儿竟要成家娶妻,我真是老了。”
“你老什么,不过是孩子们长得快。”齐棪耐着性子陪她聊,犹不死心,“第几日了?”
她眼波流转,声音揶揄:“你问的是什么?”
齐棪挪不开眼,当即服软:“殿下知道臣问的是什么,又何必吊着我的胃口呢?”
“第四日。”
他在她耳尖抿了一口:“还得等两日。”
翊安脸畔一阵酥麻,笑着推他,“怎么都不腻的?还跟以前一样。”
老夫老妻,有什么可急的。
他顺杆往上爬,“哪里一样。我分明比从前更在意殿下,没有你活不下去。”
翊安哧笑,“你哄我自是拿手,谁知心里怎么想的。”
“又不信了?”齐棪微恼,捧着她脸便亲。
翊安往后退开半步,不仅没逃走,反被他按在百宝格边,避无可避地沾了满脸口水。
谁说安宜只脸像他。
这磨人的本领,分明是他的真传弟子。
*
男子脸上尚有血迹未擦净,皱眉沉思着什么。
手下人急忙忙拧了湿帕子过来,“指挥使,擦擦,别脏了您的脸。”
用刑时,难免会溅一身血,从前还觉得恶心,习惯后便没什么。
他问过夫人,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可曾想吐。
她摇头,淡淡道:“没那么娇气。”
他笑:“忘了,你也不是没闻过血腥味的人。”
“你嫌弃?”
“我喜欢。”
想到这里,花燃心里不是滋味,他成了孤家寡人。
两个孩子跟着郡主出城玩去,她又躲回公主府,剩他一个好没滋味。
下属讨他的示意,“刑都用遍了,还是问不出,想是真不知道。”
花燃点点头,将沾血地帕子扔给他,抬腿往外走,眯眼笑道:“杀了吧。”
正往左司去,见魏思荣如临大敌地往外走,“做什么去?”
魏思荣赶时辰,摊手倾诉,“今晚再不回家吃饭,睡觉地方都没了。”
花燃忙给他让道,笑损了句:“出息。”
这段时日朝中在查细作,左司忙着搜寻,天天住在府衙里。
想是他家里那位不痛快了。
旁人谈起他家里那位,无不夸赞一声好。
连魏思荣亲爹娘,安平侯夫妇俩,在外皆无数次提起,这媳妇取得宜室宜家。
魏思荣本人更是满口称赞,什么他娘子温柔贤惠,大方聪慧云云。
可在怕老婆这回事上,偏他拔得头筹。
想是此女子手段颇高。
相比而言,挽骊就简单多了,因为话少的缘故,素来不争不吵。
气不过便与他打一架,砸上满屋子的东西。
打完也就好了,吹灯上床,早睡早起,一日三餐皆不耽误。
但这回例外,想是烦他得很,连打架都不肯,人就走了。
花燃找到齐棪,“王爷,今晚我去府上用饭?”
齐棪处变不惊,“饭是有的,好脸色不一定有,保重。”
“您让长公主殿下别为难我就行。”
“我让?”齐棪惊惶地看他一眼,“我何德何能做她的主,你若有本事,做你夫人的主去。”
花燃抱臂,不甘心地说,“我家夫人最听你家长公主的话。我不是让你帮我吹吹枕边风,把人给哄回来吗?”
“齐某无能。”
他说话间眼睛就没离开过案卷,似是不当回事。
花燃指望不上他。
握紧拳头,不成,今晚哪怕是用抢的,也得把挽骊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