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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茶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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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破裂的窗户纸中投射下来,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线。www.mengyuanshucheng.com

风红缓缓睁开眼睛,全身慢慢地恢复着知觉。她感觉到自己正靠在麦秸上,粗硬的秸秆扎着她的背。灰尘在光柱中欢快的跳跃,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灵。

“为什么不逃走?”她低声问。

“下面有军马围山,我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叶羽靠在对面的麦秸上,面色苍白。谢童像是一只疲倦的猫儿,蜷缩起来睡在他身边,头蹭在他右胸上,还没有醒来。

“朝廷和你们是一起的,你们怕什么?”

“昆仑门下,从不曾听说有人和朝廷一起。”叶羽冷冷地反驳。

“你们可以杀了我。杀了我,带着我的人头,他们就会相信你。”

“昆仑门下,不做这种事。”

“这种事?”风红低声笑笑,“哪种事?你说你们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阳门下、昆仑剑圣,还有银月刀那种人,你们都是一起的。你们的人入潼关,重阳的人下终南山,银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们的线报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汇来,都是坏消息,哪里的堂口被破了,哪里的教友被抓了,哪里的官府又贴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赏银三十五两’的告示。你们已经杀了我们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们都要该杀。你说你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做的?”

叶羽无从回答,他想到吕鹤延那双充血的眼睛,心里忽地一空。

“我不趁人之危。”叶羽只能说。

“侠义道?”风红微微摇头,却又不像是嘲讽。

“你的衣服?”风红问,她看着身上盖着的叶羽的白色长衣。

“你的衣服都烧坏了。”叶羽说。

风红点点头,也不道谢。

“你熟悉这里么?有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这个样子,都别想逃过朝廷的围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叶羽无法继续,只能换了话题。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风红说。

她解开了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是几件女孩子的棉布亵衣和一把木梳,叶羽不便看,把头扭开了。片刻他转回头来,看见风红正缓缓打开一只小布包,里面是一锭二十两重的马蹄雪花大银。可是风红看也不看银子,把它抛在一边,从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

竹枝不过一根小指的长短,风红拈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竹枝含在唇间,轻轻吹了起来。叶羽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也不便打搅她。他低头看了看身边仍在沉睡的谢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看着对面那个艳绝的女子正吹着一只无声的小笛,眼睛从敞开的门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

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后是副将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从不离身的金色长箭敲打着手心,遥遥眺望着山顶,。喇嘛们脸色低沉,世子却心不在焉。

“世子,到这里便停步吧。再走我们离开大营便有一里之遥了,若是反贼现在冲下山来,不好应付。”副将赶上一步,挡在锦衣青年面前。

“失烈门,见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么?”世子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失烈门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会避开公羊的利角。”副将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确实是不懂畏惧的蒙古人。

“哪里是公羊那么简单。不花剌说的对,他们真的超出我们理解之外。原来铁神殿里的面具是可以这么用的。我小时候经常和不花剌玩闹,拿来扣在脸上捉迷藏,可没有想到这么扣上它,人就会变成魔鬼……”世子忽的转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东西!”

“非人?”失烈门重复了一遍。

“大师,佛家说何谓非人?”世子转向枯瘦喇嘛。

“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说道。说到佛法,他的汉文却是流畅的。

“佛陀也是非人么?菩萨也是非人么?”

“佛陀是人,菩萨也是人,俱是得解脱之人。”枯瘦喇嘛道。

世子笑了笑:“婆竭罗龙王之女闻得《法华经》而顿悟,发菩提心,赴灵鸠山礼佛而以龙身成佛,可有此典故?”

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颜开。他知道这个蒙古贵族博学睿智,却从未和他讨论过佛理,今天一席话,顿觉对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亲近之感。他合十行礼:“原来世子竟通佛典。”

“那么非人之类,一朝顿悟变成得了解脱之人,亦即是说非人可以变为人,人也可以变为非人么?那又何苦区分什么人与非人,六道众生皆可得佛法,难道六道众生不都是人?”世子紧紧地跟上。

喇嘛愣了一下,仿佛头顶青空响起一声巨雷,震得他头皮发麻。他毕生研究佛理,兼修显秘两教,自以为对于菩提已有心得,谁知道这个世子所提的问题却是他从未想到的。一时间人与非人,人与佛陀,非人与佛陀,在他脑海里仿佛发怒的野马撞来撞去,几乎动摇了他几十年来的信心。

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来。笑声在两山间回荡,一群喇嘛面面相觑。

稍顷,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师不要介怀,我无意于诋毁释教,也无意于调笑大师。不过不花剌小的时候总是问我这些,方才的问题便是他八岁上问我的,忽然想起,只觉得年月匆匆,转眼大家都长大了。他一直都相信这个世上很多事情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历》,配合《周髀算经》,夜以继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也劝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见那个女人戴着面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猛地一挥长箭:“不惜代价!决不能让他们离开!”

失烈门和喇嘛们惊了一下,同声回应:“是!”

失烈门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世子的耳边:“若是再发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世子缓缓摇头:“不!她不敢!那种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见她脸上那时的神情了么?痛苦无比,仿佛破茧。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说的光明皇帝故事,别说我们七位上师没本事护我们全身而退,便是我们带着三千铁骑兵,也不过是留下一地焦炭。”

“要想获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价!”他低沉地补充,“谁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

山后忽然传来沉雄的铜号声。世子微微惊了一下,侧耳细听,铜号声声紧似一声,仿佛催促。

“是主营的军号。”失烈门道。

“什么事动用军号?是急催我们回去么?难道大都又有使节来?”世子沉吟。

“不会是那些反贼……”

“回去看看!”世子喝令。

他下令的瞬间,山后的铜号声哑了,像是一声被掐息在喉咙里的呼喊。世子神色肃然,面部绷紧,如斧劈刀削。

枯瘦喇嘛一步踏入军营,双手持杵戒备。他真气灌注全身,身体仿佛机关,一触即发,六个喇嘛紧跟在他背后,摆成“降魔本愿阵”,进退如同一体。

风吹高处的大旗,大旗猎猎作响,旗上飞鹰在旗帜舒卷中时隐时现。

营中空无一人。

他们离开军营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前这,里尚有金华县的六百名驻军和鹰翎箭营的军士两百四十人,虽然军纪森严,依然人声不绝。可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座空营,放眼看去,只有一座座临时扎下的帐篷,营地正中的火堆上架着铁镬,镬中的水已经沸腾,铁镬边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着下锅,一柄厨刀还插在一块羊肋排上,似乎烧煮食物的军士不过离开了一刻,一会就要回来。

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里如同打鼓。他强行镇定下来,回头看了看背后,微微摇头。

世子和失烈门疾步跟进,失烈门也是心里一沉。鹰翎箭营在他手下已经有七年,他家累世军旅,治军极为严谨,能够调动箭营的只有两支金色的令箭,否则这支军队落地生根,必将死战到最后一刻。两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从不离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门的箭壶里。失烈门一手持弓环顾戒备,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壶,沿着箭格一一摸过去,最后一格的黄金箭还在。

他心里越发沉重,转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摇头。

世子面色铁青,握着金纰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诡异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挥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帐篷。失烈门拉开手中乌沉沉的长弓,箭出带着一股沉雄的呼啸,隔着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帐篷帘子。

帐篷里空无一人,失烈门的箭劲太强,箭扎在帐篷中央的支杆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帐篷倾倒,里面空荡荡的了无一人。

“莫非大都知道了金华县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门压低了声音。

“他们是你的手下,你该清楚。纵然是大皇帝手书的诏书,他们也是宁死不撤的。”

失烈门语结,世子所说的话他也明白,可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我们离开,只怕有埋伏。”枯瘦喇嘛道。

世子微微摇头,反而缓步迈了出去,金纰长箭指点着周围:“要是有军队埋伏在这里,势必会留下痕迹,纵然对方动手高明,一瞬间就压制了我们全部的人,可是他们自己的脚印却是无法避免的。可是这里并没有多余的脚印,即便是紧急撤兵,也该留下满地的脚印才是,更何况两军交战。”

喇嘛不懂战阵,迟疑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世子所说,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眼前景象偏偏像是近千人在瞬间就被妖物摄走了似的。

世子继续前进,降魔本愿阵紧跟他身后,失烈门一弓三箭。即使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弓箭还有绝对的信心,两百步内是他的天下,偷袭者无人可以幸免。

世子站住了,仰望半空中呼啦啦飘卷的大旗。

他仰望着,沉默不语。

他的瞳仁忽地放大,惊悚地退了一步,低喝:“你们看那旗子!”

全部人都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旗帜,那是一杆重锦上绣着真金的飞鹰大旗,正是世子出行的旗帜。

失烈门第一个发现了异状,禁不住喊了起来:“这里……没有风!”

全部喇嘛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从他们踏入军营的一刻,这里就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可是就在他们头顶三丈的高处,山风锐烈!

全体人心神分散的瞬间,背后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那个脚步声就像是在两山间回荡一样,层层叠叠地没有止境。

喇嘛们听力不及失烈门。失烈门有闻声发箭的功夫,登时身体旋转,双腿在地上用力一弹,飞身倒退,就在同一瞬间,他锁定了目标,张弓发箭。退而发箭会为他争取短暂的时间,即便对手就在他的身后,也至少有几分胜算。这一拉弓是他毕生所学的精华,三箭齐出,他力量一滞,全身酸软。

然而他并不在意,对手若连拉弓的机会都不给他,则胜负难分;而箭一旦射出,失烈门就有十足的把握。要避开一支箭或者不难,要躲避平铺而去的三支箭,纵然是武功高手也不可能。

站在他背后的人影却没有试图躲闪,静静的仿佛一尊雕像。

“中!”失烈门暴喝。

可是箭没有射中,却也没有被闪避掉。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失烈门的面前发生,他射出的箭如万钧雷电,可是离弦三丈就再也不能推进。箭上凄厉的呼啸哑然而止,就像那声忽然中断的铜号,而箭也不下落,就这么停滞在空中,尚在剧烈的旋转着,仿佛大都城里玉工用来钻孔的水磨机带动着嵌了金刚石的锥子,却再也不能推进哪怕一寸。

失烈门一生射了几万几十万支箭,他也知道箭势带着旋转,可是当他真切细致地亲眼看到这一幕,却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镞所指,那个缓步而来的人白衣飞扬,头上扣着斗笠,遮去了他的面容。

“截住!”世子大喝。

他的声音如同撞上了墙壁,赫然中断。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本愿寺七名喇嘛瞬间已经齐出,红衣飞扬,如同七道暗红色的风。

枯瘦喇嘛人在突进中,左手已经持杵做金刚怒喝相,右手凌空挥出一拳。拳力真劲凝聚不散,破风而去。对方依旧不动。枯瘦喇嘛看见失烈门那一箭,心里已经有准备,他不清楚对方用什么手段接下了失烈门的三箭,不过想来总是一种精妙的武术真劲,能够远距凌空发动,一举卸去箭上的力道和速度。他也并未指望自己一拳建功,不过是要拖延对方的时间,让他贴近对方身边。被摩柯龙王神通一拳贴肉击中,任何护身的力量都会被一举击溃,没有悬念。

果然,那一拳如同泥牛入海,仿佛击空。

喇嘛双手持杵,全身力量凝聚在臂弯中,他的速度已经到了极点,不过瞬息间就可以发动必杀的一拳。可是,他忽然像是冲入了水中,一股笼罩天地无处不在的力量正在耗减他的速度。那股力量柔和到了极点,只是压得他的胸口剧痛。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因为空气。冲到了这里,他周围的空气忽地变了,变得粘稠得仿佛胶水,令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即使挪动手指也万分艰难,像是在指尖上挂了重物。他勉强回头,看见六位师弟也全部被困住,其余六位喇嘛修为尚不如他,此时就像是被一团生胶裹住的虫子,无从挣扎。

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一股压迫呼吸的力量随之而来,缓慢巨大,他只觉得一只巨掌在柔和地按压他的胸口,可是他的胸骨都要在这股柔和的力量下崩裂。

生死一瞬,他再无选择。心神一定,意识深处龙首菩萨的像观昂首咆哮,他一入此境,则与佛合身,双臂持杵全力推出,拳劲破除一切障碍,轰击出击的一刻仿佛雷鸣。

“摩柯龙王神通,好!”白衣蒙面的人赞叹了一声,手势轻扬,如挥琴弦。

枯瘦喇嘛全力击出的一拳和他指尖挥出的力量相撞,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双方的力量扭曲了粘稠的空气,留下一道透明紊乱的气路。双方皆凝然不动,喇嘛双目暴突,眼眶欲裂。其余六名喇嘛忽地感觉到身上压力减轻,皆合十跪拜枯瘦喇嘛。他们第一次见师兄挥出如此无上力量,此时是人是龙是佛,也不再分得清楚,所以必须跪拜。

寂静盘桓了一刻。只听隐隐约约地有一声爆雷,微微一炸。

敌人小退了一步,挥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楚布寺的秘法?”枯瘦喇嘛声音嘶哑。

“一法通,万法通,摩柯龙王神通本来也不是多么深奥的东西。不过你精诚所至,能在如此平凡的一套武功中练出如此金刚力,便是石上开花、灰中生火这样的难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对方首肯。

枯瘦喇嘛缓缓坐下,双目缓缓流下血泪,合十不动。

“谢你不杀我。”这是他仅能说出的话,他已经失去了双眼。

“你这一招出手虽然有金刚神力,却是魔道,你入中原,已经失了佛心。你此时若死,不得成佛。”对方道。

“我未失佛心,而你是外魔,你力量远大于我,要诱我入魔,我没有办法。”枯瘦喇嘛摇头,“这是我自己修为不到。”

“也算一个说法。”对方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他转向世子和失烈门:“相会幸甚。”

“你是明尊教的人?我们的人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世子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目睹了昨夜的烈火,对于鬼神之力已经再无疑惑,此刻又看见这个人出手的方式,就明白了原委。如果对方能够压制一切的风和声音,那么无声无息地消灭数百人并非不可能。

“我是妙风,你的同伴知道我的名字。”妙风坦然承认,“你的人都没有死,只不过我用了一点办法把他们移到了军营后面。现在他们感觉身上如同压了千万斤,不能动弹,所以也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你不必担心,不到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不动手杀人。”

好!”世子点头,“那是要谈条件了?但不知我有什么条件可以令你动心,你神通高强,我们都不是对手。”

“你需要先听完我的筹码。”妙风比了一个手势,“请。”

世子点了点头,席地而坐,妙风也盘膝坐下,两人隔着十丈相对。

“我不诈你。我来之前过了一次金华县,金华县里有一个人,我现在制住了他的气息,以他的身体,如果没人去救他,撑不过两个时辰。而你也明白,没有人能轻易进他的房间。”妙风道。

“不花剌……”世子低声道。

“是,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就是那个人。”妙风淡然道,“而我也不轻松。我知道你手段高超,这一路上的州县有不知道多少人听命于你,要夺回我教的圣物,还要杀死我们的教友。可是她受伤只怕已经很重了,即使有我保护,也未必能够万全。我现在以你的朋友换我的教友。我只要你一个许诺,放她带着圣物南下,这算不算公平的条件?”

“公平。”世子的回答简单直接。

“那么成交?”

“成交。”

“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你会在营后找到你的军队。这样可以么?”

“悉听尊便。”

“和世子做交易,真是痛快。”妙风起身。

他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有人说兵家诡道,没有信义二字,世子是兵家,所以我还缺一点信心。为给世子提个醒,毁一件世子心爱的东西吧。”

他扬手忽地向半空中挥出。谁也看不见他手中拿的是什么,可是仿佛有一团巨大的雷霆被他握在手中掷了出去,雷刀交割发出几乎撕裂耳膜的巨响。半空中飘震的大旗忽然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刀割裂了,碎成不到巴掌大的无数碎片,飘洒而落。

所有人仰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最后一片碎片飘落在世子手心里。

他们这时候回头,妙风刚才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他走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世子……”失烈门凑近世子身边。

“他是妙风,大旗是被风刀割裂的。”世子漠然起身,把那片碎旗交给失烈门。失烈门抓在手里看了看,碎片边缘如被利剪剪开,清晰得没有一丝毛边。

叶羽看着北边来的云追过了太阳,于是天地间一切都阴沉沉的。笛声瑟瑟,像是也被压住了,如同不能散去的魂灵那样绕着小屋盘旋。

“要下雨了吧?”谢童已经醒来了,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晃。

“嗯,你冷不冷?”叶羽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的脸蛋冰凉。

“冷。”谢童点点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一些。叶羽本想脱下外衣给她,可是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外衣已经罩在了风红的身上,于是他只能伸出手搂住谢童的腰,把她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谢童鬓间的细发挠着他的鼻子,散发着微弱的檀香味道。

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叶羽在昆仑山苦修了十余年,并不畏寒,可这个时候身体仍然微微一颤,觉得心里都灰了。他从小长在昆仑山,见到的人有限。而这一路行来,见到的人事越多却越迷茫,吕鹤延、梁十七、风红的样子闪动在他脑海里,另一面却是笑中永远解不开忧郁的魏枯雪,怀里孱弱不安的谢童,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又是他的敌人?渐渐地分不开了。一切都像是一个幽深的潭,潭里却是血,凉下去的血,把他慢慢地吞没,而他是个不会游泳的人,无从挣扎。

他抬起头,触到风红的目光,风红静静地吹竹笛,目光干净空洞。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

风红放下了唇边的竹笛,点了点头:“来了。”

叶羽吃了一惊,看向外面。他对着门,风红却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风红却说来了。仿佛冥冥间有着感应,苍白的云天下,竟然真的有一个影子遥遥而来,他头戴着斗笠,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拂。他的步伐轻缓,却逼近得极快,只是转瞬间已经推进了一半的距离,离开小屋不过两百步。

叶羽挣扎着推开谢童起身,他一步踏出小屋,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对手的威压。彻寒的风好像把他吹透了似地扑来,叶羽觉得一股冰气从胸腹间汹涌着推高,沿着血管涌向头部。他不能再前进哪怕一步,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像。他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那个白衣的人越来越近。

“妙风!你是妙风!”他忽然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如同重病的人堵在喉咙深处的痰被咳出。

他感觉到一阵畅快,刚才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几乎憋死他。不仅仅是寒风扑来,叶羽觉得自己有如身处暴风眼的中央,只要他微微一动,那股凝滞在他身边的力量就会把他摧毁。

“你很聪明。”白衣蒙面的人脚下不停,低低地说,“可是你不怕死么?”

“下得昆仑山,明尊教五明子已经见了三个,还真是叶羽的幸事。不知道剩下两个人和贵教的光明皇帝什么时候现身。你现在杀我,我不能反抗,只可惜未能见到贵教的全部神使,不免有点遗憾。”叶羽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委顿在地下。

妙风看也不看他,径直而行。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儒,一个是疯子,你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杀你,你以为你是昆仑剑宗的门下,我就想杀你而后快?”妙风漫不经心地说,“在我看来,你和一只疲倦的野兽没有什么区别。明尊教吃菜事魔,这是你们自己说的,我从不杀野兽。”

“这种小小的伎俩就让昆仑剑圣的武功无技可施么?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弱。”妙风走过叶羽面前,停步一瞬,微微侧头,“真正的五明子,你一个都对付不了。而你能活到今天,是她手下容情。”

他走进小屋,看也不看谢童,上前到秸秆堆上把风红的头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你来了。”风红低低地说。

“我听见你呼唤我的竹笛声,那时候我尚在一百二十里外的青泽县,当时我在月下散步,听见笛声越湖而来。”妙风的声音低沉优美,顿挫有致,仿佛歌吟。

“你距离我那么近,是来追圣物的么?”

“也是,也不是。”妙风说得随意,“清净气听说你半路截下了圣物,却没有在杭州交给他,心下不安,请我来问你索取。而带一件圣物回泉州,在我看来对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必事事听命于清净气。我本想留在杭州和一位故人多住几天,不过各种消息传来,各路人马都正向着泉州而去,披甲佩剑,奉重阳道宗的旗帜。我担心你,所以前日就离开了杭州,跟上来看看。”

妙风抖开风红身上盖着的长衣,手指划过。指尖仿佛刀刃,带着一道锐利之极的风,风红褴褛不堪的衣袖完全被割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那些裂开了、又愈合、再裂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流血,皮肤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妙风低低地叹息一声:“果然是‘劫尽破碎空’之力,那是楚布寺传承千年的秘密法,摩柯龙王神通的基础。他一拳轰下,开山之力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这股暗劲,破碎万物,一切成空。普通人中此一记,自指尖而全身骨骼寸寸碎裂而死,尸体皮囊之中皆是脓血。”

“闭上眼睛,不必害怕。”

风红如言闭眼。

叶羽挣扎着进屋,看见妙风双手一合,嘴里低声唱颂,两掌缝隙间有一线光明,渐渐地光明流动起来。他双掌分开,掌面一层辉光,像是空气在他掌心中燃烧蒸腾。他以这双手抓住了风红的臂膀。

一切都静了短短的一瞬,妙风忽地低喝了一声,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灌注进风红的臂膀里。风红全身剧震,睁大眼睛,痛苦得几乎要嘶叫出声。而她胳膊上的血痂像是被一股自内而外的力量整个震裂,崩碎飞溅出来。谢童惊恐地退了一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叶羽不敢看。

而叶羽却没有看见血,血痂被震裂之后,露出的竟然是新生的嫩粉色皮肤,皱缩难看,有如新生婴儿的皮肤,没有一丝疤痕。妙风的手在风红胳膊上一扫而过,那些已经裂开却还未剥离的血痂被他像是快刀剔鳞那样扫去,风红的整条胳膊就像是新生的,皮肤细嫩得吹弹得破。

“不会有碍。”妙风再一掌击在风红肩上。

他放下风红起身。同一瞬间,风红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明锐。叶羽明白那是妙风以无上的真力一瞬间打进了风红的身体里,昆仑山的剑气也有类似的法门,可是施用者无不如同伤及己身。魏枯雪剑气绝世,也曾在浮槎巷渡力为叶羽治疗,看起来却也没有妙风这样的随意。

“你拿走吧。”风红看着身边那件紫绫包裹,“剑、面、甲,三件圣物中只要有一件就不难找到剩下两件,裘禅想要已经很久了。”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圣物而来。”妙风淡淡地说,“东西你自己带回泉州,人也由你带回泉州。我猜得不错的话,山下此时已经没有人了。一路之上,也不会有人再盯你的梢。”

“嗯。”风红低低地应了一声。

妙风沉默了一会儿:“我再问一句,你还是不愿和我同行?”

“我们只是教友,却不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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