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火红太阳高挂碧空,屋内门窗尚掩,日光顺着缝隙漫了进来, 水晶珠帘折射着,光辉夺目。
一室静谧, 熏香袅袅。
大红床帷坠着, 帐内,只余女子一人。
她睡容恬静, 呼吸均匀,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如瀑乌丝肆意垂散在胸前。
一张小脸白嫩如玉,只是眼尾处却沾着淡淡的泪痕,鼻尖也有一点点红。
……
姜慕姻辗转醒来的时候, 霍衍已经早就进宫早朝去了。
她睁着眸, 怔怔地看着床樑上方层层叠叠的纱幔,昨夜里的一幕就这样闯入了脑海里,挥之不去般。
那时光线昏暗, 一切都不是很真实。
净房中那一盏烛灯不是很亮,但里头本便不宽敞, 烛火一照, 什么都看得清楚。
……他后来没有抱她出去穿鞋, 只是站在身后抱着她, 他周身硬朗, 铁臂一般, 她挣脱不开。
霍衍一贯待她耐心又体贴,一遍又一遍哄着她,最后不忘拿着柔软的帕子再一点点帮她擦干, 但姜慕姻还是哭了。
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怎么。
霍衍将她抱回床榻,见她哭得鼻子红红的,整个人羞恼得直哆嗦,多少有些心疼,便又拉着她的小手边吻她,边安抚她夫妻间这些都是常事,他们本就亲密无间。
所以这真的是常事吗?
姜慕姻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受的良好礼教正一条条逐渐崩坏……
屋门吱吖一声被人推开,杏儿的声音在床帷外头传来。
“小姐您醒了吗?”
姜慕姻敛住心神,扶着额,慢慢撑着身子坐起身来。
她刚嗯了一声,床帷就很快被人掀开。
杏儿领着好几个女婢围在床榻边上候着,见她坐起身了,忙拿过身后女婢呈着的帕子,伺候姜慕姻洗脸。
“小姐,今日要快些,宫中来人召您进宫了。”
姜慕姻怔了下,“宫中来人?”
杏儿扶着姜慕姻下榻,点头道:“是啊,皇后娘娘召您进宫,这会宫人正在外头等着您呢。”
皇后娘娘?
姜慕姻由着杏儿和女婢给她更衣,闻言柳眉轻轻一拧。
若是太后召她进宫倒还是常事,可竟然是……皇后?
她与皇后可素来没有什么往来……
-
因宫人在将军府里候着她,姜慕姻也不敢耽搁,收拾完就进了宫。而虽是皇后娘娘的传唤,姜慕姻进宫后还是先到寿康宫拜见了太后。
太后一贯疼她,无论如何,按着规矩她既然进宫了,就应当先去看一眼太后。
而太后的确也好几日不曾见姜慕姻了,一来是前一段时日,姜慕姻“卧病在床”不宜见人,太后便只好作罢;
二来太后是真心疼姜慕姻,多少也是心里愧疚,原本想着为姜慕姻与元泓二人赐婚,堂堂四皇子妃的身份也算是弥补了她,弥补了顾婉柔……谁知却横空闯出来一个霍衍。
霍衍虽位置辅国大将军,可在太后眼里,到底也是一粗野武将,绝非良人。
只是天子却十分倚赖宠信这位大将军,要什么给什么。
那时宫宴上见霍衍难得主动求一美人,天子二话不说就拟了圣旨,太后想拦都拦不住,私心里便觉得有点愧对姜慕姻,也就少再召见她。
今日太后见姜慕姻进宫后竟主动到寿康宫探望她,自然十分高兴,姜慕姻本只是想拜见一下太后便去皇后宫里,毕竟是皇后召见,谁知却被太后扣住。
太后大手一挥,直接命兰珮去同皇后说一声,让皇后等着,她老人家要好好和慕姻说会话。
而皇后那边一听,也忙派人来回话,只说让老祖宗与姑娘随意,凤仪宫的事一丁点不打紧。
眼下一个上午过去,姜慕姻依旧呆在寿康宫,她坐在太后身侧,手一直被太后牵着。
太后子孙不多,公主尤其少,而今年迈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孤寂,便一直拉着姜慕姻絮絮叨叨地说话。
先是问她近来如何,又关心她在将军府过得可顺心,最后还说大将军若是待她不好,尽管来与她老人家说,她定当为她做主!
姜慕姻一一应下,只说自己过得极好,太后无需担心。
太后听姜慕姻这样说,似才安心下来,可看着跟前女子这张小脸,太后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
姜慕姻也没开口,静静坐在太后边上。
她本便不是个多话的,自从知道父亲与太后的事,更与太后亲近不起来。
只是她懂得礼数。
半晌,太后才又抬眼,可一看姜慕姻,却忍不住轻叹出声。
太后倾身上前摸了摸她的小脸,缓声道:“哀家仔细想来,不如哀家去求皇帝,让皇帝破个例,把国公爷的爵位袭承给你……”
姜慕姻一愣,微垂下眸,不着痕迹避开太后的手,轻声笑道:“自古爵位传男不传女,太后莫为慕姻叫陛下为难,免得伤了母子情分。”
先前太后就曾提出要认她为义女,但那时建平帝就不甚乐意,姜慕姻原来不知何故,但如今想来也懂了些。
天子恐也不想见到国公爷与太后太过亲近。
姜慕姻一番话说得得体又体贴,可她越懂事,太后心里越不好受。
“倒也不为难。”太后拍了拍女子的手背,笑道:“国公本就子嗣单薄,这侯爵虽不能封赏给女子,可也少有传给庶子的,你身为国公嫡女,让皇帝封你个郡主也是行得通的。”
以往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规矩都是人定的,左右不过帝王的一句话。
姜慕姻听得倒也沉默了片刻,父亲是国公,因无嫡子,又不愿再娶,不得已之下庶子姜庭辉才可以袭承侯爵。
如今太后要让皇帝破例封她为郡主……虽说侯爷与郡主身份略有差一二,郡主若论与皇室亲疏还要更尊贵几分,只是……
太后见姜慕姻不说话,便又问了句:“好孩子你意下如何?”
姜慕姻抬眸就见太后关怀至极地看着自己,好似只要她一颔首,这件事就成了。
但其实那个爵位她眼下并不在意。
若她没遇上霍衍,没嫁给霍衍,需要独自一人操持整个国公府,她可能会欣然应下谢恩。
而今实没必要承太后这个恩情,与皇室亲近也并非她所愿。
世间之事有得就有失,要懂知足。
思及此,姜慕姻便只与太后说道此事还是要回去问父亲的意见。
她没有一口回绝,说得至情至理,太后含笑点头,不再说什么,可一想到姜齐渊,心底深处又止不住难受起来。
流年似水,匆匆而过,而今回头想来,她与姜齐渊之间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孽缘。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早已暗生情愫,年少之时,她也曾一度以为自己长大后必定会嫁给他。谁知后来造化弄人,父亲为了稳固家族势力,将她送进了宫。
也是她狠心,先与他说了一别两宽,让他断了念想。
岂料后来先帝驾崩,宫变混战之际,她兜兜转转一圈,竟也才发现身旁无一人可依可靠,最后不得不去求他姜齐渊相助……
中间之事错综复杂,局势所迫只是其一,但终归姜齐渊还是抛下一切帮了她。
……只是谁都没想到,他帮她一忙,却害得发妻顾婉柔命丧黄泉。
顾婉柔是个好女子,心性极其单纯,远嫁京城,不过只因一心一意爱着姜齐渊,这一切她都知。
这场政变本来就与顾婉柔毫无干系,她是最无辜的一个人,却落得一个怀胎十月惨死的下场。
而自此姜齐渊便也再不愿见她一面,真真是与她一别两宽了……
说到底,这所有的罪孽都是由她亲手造成的,又怨得了谁?
太后有些伤神,边上兰珮看到太后脸色不大好,忙上来问:“太后您可是哪里不适?”
姜慕姻一听也站起身来,太后却没说什么,只是摇头摆手,见姜慕姻站在边上候了许久,也不多留她了。
“时候不早了,皇后召你进宫定也是有事同你说,莫叫皇后等急要恼你,你且先过去凤仪宫吧。”
太后很体贴她,姜慕姻点头应“是”,想行礼告退的时候,又被太后亲自扶了起来,又拉着她的手叮嘱了句:“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哀家……”
太后不是恶人,她礼佛多年,觉得是罪过,便总想竭尽弥补,以求心安。
但很多事情,往往错了就是错了,是弥补不了的。
姜慕姻没说什么,同太后淡笑点头,退出了寿康宫。
只是女子眸中的那抹浅笑,自始至终,也未及眼底。
-
兰珮亲自送姜慕姻出了寿康宫,又吩咐宫女好生领姜慕姻过去凤仪宫。
皇后本是一大早召姜慕姻进宫,谁知人却在寿康宫里呆了大半日,太后要留人,她没资格动怒,但等久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且偏生她今日叫姜慕姻前来相谈之事,还不可在太后跟前说,便只能在宫里耐着性子等着。
眼下姜慕姻终于来了,皇后倒也笑脸相迎。
而姜慕姻进了凤仪宫后才发现今日这宫里十分热闹,皇后娘娘左侧下席还坐着二皇子妃和三皇子妃。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出自皇后,这两位皇子妃自然与皇后要亲近些。
姜慕姻行至皇后跟前,跪地行礼,皇后忙笑着叫她起身,又命人赐座,奉茶奉糕点。
姜慕姻起身后也按规矩与对席的两位皇子妃点头行礼,谁知腰还没弯下,就听得二皇子妃开口,“快快起身,不用多礼。”
而三皇子妃也当即符合,叫她快坐着就好。
二人笑盈盈的,热情之至,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殷勤劲。自国公府失了势后,几位皇子妃高高在上,可从未屈尊与自己往来。
姜慕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然看出几分端倪。
只怕是二皇子三皇子在霍衍那里吃多了闭门羹,无可奈何,便寻思着从她这里下手。
姜慕姻坐下后,皇后又笑着开了口,问了她一句。
“嫁给霍将军后一切可好?”
因她新婚,大家无一例外是关心她婚后如何,姜慕姻已然习惯,含笑点头,“谢娘娘关心,慕姻一切都好。”
中宫皇后是出了名的娴淑大度,待人一贯温和可亲,听得姜慕姻这样说,眉眼弯了弯,十分和蔼:“这就好,本宫那日见陛下为你与霍将军赐婚,还担忧了好一阵。”
姜慕姻淡淡一笑,正要应话,又听得三皇子妃很快出声符合:“可不是吗?先前儿媳听闻慕姻要嫁给霍将军,心里也是替慕姻担忧得紧……”
她说着一顿,看了一圈众人,又看着姜慕姻,压低声音继续道:“原想着霍将军与我们出生到底不同,就平日吃穿这些小事,定是不如我们精细,只怕慕姻嫁过去二人少不了要磨合一段时日……”
三皇子妃看着她说得一脸关怀怜惜。
姜慕姻却是听得微愣,一时还真不知如何接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