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书屋

繁体版 简体版
小小书屋 > 美丽与毁灭 > 第三章 吻的鉴定

第三章 吻的鉴定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当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学时代担任《哈佛热血》的编辑时,便立志写作。www.xiashucom.com不过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被一种光荣的幻觉影响,认为有些人注定要为大众“服务”,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完成某个不明确而令人向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就算不是留下永恒的英名,至少能够为最多数人谋取最大利益,他个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满足。

这种精神长久以来便活跃于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通常,它萌芽于新鲜人刚进大学,心智还尚未成熟、思想浅薄的时候——有时更早还可追溯到高中预科学校。众多以情绪性演技闻名的学运领袖在校园间运作,他们藉由让善良的好学生惊恐,瘫痪教育体制培养思考能力和学术好奇心的目的,简化出一种对于罪的非理性信念,归咎于童年时期的罪恶感,以及“女人”永远存在的威胁。在这些思想的洗礼下,学坏的年轻人终日玩乐,胆小的便沉迷于药物,这些对农夫的太太或虔诚的药店职员来说或许有益无害的药丸,却对“人类未来的领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危害。

这只八脚章鱼强壮到足以将它迂回的触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毕业后的那一年,它便将他召唤至纽约的贫民窟,和一群糊涂的意大利人胡搞瞎搞,担任“外侨青年救助协会”的秘书,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工作内容的千篇一律开始让他感到厌倦。外国人无穷无尽地涌入纽约——意大利人、波兰人、斯堪的那维亚人、捷克人、美国人——他们犯相同的罪、有着相同丑陋的脸孔和几乎一模一样的体臭,他幻想随着时间过去,一切会变得更丰富而有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最后对于服务的效益所做出的结论,仍是含糊且不明确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来看,则可算是独断而果决的,任何一个怀抱善意的好青年,当圣战的钟声整日在他的脑中回响,都有可能因此奋起,尽一己之力重建欧洲的断垣残壁的——现在是卡拉美写作的时候了。

卡拉美过去住在市中心的一个青年会宿舍,不过当他放弃那个“缘木求鱼”的职务后,他便搬往上城区,很快就在《太阳报》(thesun)找到一个记者的工作。他做了一年,断断续续写些报导登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也很少引起注意。然后有一天,一件不幸的事件彻底地终结了他的新闻事业。二月的某个下午,他奉命采访某陆军装甲营的雪中游行,结果卡拉美在温暖的火炉前睡着了,醒来后,他写了一篇流畅的文章,生动地描写马蹄踏在雪地上的低沉节奏……接着就交稿了。次日早晨,一张签了名的文件送到本市新闻主编的桌上,上面潦草写着:“把写这篇报导的人开除。”看来,装甲营也已得知大雪来袭的消息——并决定将游行延后,择日举行。

一个星期后,卡拉美开始动笔写《激情的恋人》……

一月。每个月的星期一,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就会经常性地忧郁,这是一种讽刺意味浓厚的忧郁,暗示地狱之火正在舔噬着罪人。他的书已经接近完成;然而,当书越来越趋近于完整,它的胃口似乎也越来越大,吸干他的精力,压迫着他,直到卡拉美形容枯槁、臣服在它的阴影底下为止。卡拉美不只对安东尼和墨瑞两人倾诉自己的希望、夸耀和犹豫不决,而是任何被说服成为他的听众的人。卡拉美走访那些客气却对他的来意感到困惑的出版商,也在哈佛的俱乐部里跟恰巧坐在对面的人讨论他的书;甚至安东尼还宣称,他在某个天寒地冻的星期天晚上,看到卡拉美在哈林区一个地铁站的阴暗处,和一个略懂的收票员辩论第二章的调度问题。而最近才加入他知己行列的,则是吉尔伯特太太,她与他一坐就是以小时计算,两人的话题围绕在比非教和,进行激烈的交锋。

“莎士比亚是一个比非教徒。”她以她的招牌微笑向卡拉美保证,“对的,没错!他是个比非教徒,有人已经证实了。”

对此,迪克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果你读过《哈姆雷特》,你就一定会相信了。”

“这个,莎士比亚——他的时代是比较迷信的——一个更笃信宗教的年代。”

但吉尔伯特太太要的是全盘获胜:

“噢,是的,可是你知道比非教并不是宗教,它是集所有宗教之大成的学门。”她挑衅地冲着他微笑,这是她一贯仰赖的名言佳句。在吉尔伯特太太的脑海中,有某些字句的排列是根深蒂固而不可动摇的,这些论述早已预先成立,根本不需要再去定义,若要她不全盘接受这个绝对公式里的任何概念,是不可能的——或许对她而言这不是个公式;而是集所有公式所无法涵盖解释的部分。

终于,轮到迪克华丽的宣言。

“你知道新诗歌运动,对吧?嗯,那是一群年轻诗人发起的,他们主张打破旧有形式并做了许多有益的建树。嗯,我要说的是,我的书也将会掀起一场新散文运动,就像文艺复兴一样。”

“我确信你可以做到。”吉尔伯特太太真情流露地说,“我确信你可以做到。上个星期二我去拜访珍妮·马丁,你知道,就是那个最近大家很热衷去她那里看手相的人。我告诉她,我的侄子正埋首于创作,她说她可以预见你将会获得非凡的成就,然而,珍妮可从没看过你或知道任何有关于你的事——甚至连名字都不晓得。”

迪克适时发出声音,表达他对此一神奇事迹的惊讶之情,接着便把她的主题导向别处,有如一个专断的交通警察,用以疏通自己的道路。

“我很投入,凯瑟琳姨妈,”他向她保证,“我真的很投入。我所有的朋友都笑我——噢,我可以感受到他们话里的揶揄,但我不在乎。我认为一个人必须有能力对别人的戏弄一笑置之,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他悲观地推论。

“你拥有一个老灵魂,我以前说过的。”

“也许我是吧。”迪克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战斗,只能屈服。他必定是个老灵魂,迪克胡思乱想;就是因为太老而注定腐烂。但是不知为何,重复这句话仍让他感觉不自在而背脊发麻,于是他改变话题。

“怎么没看到我那杰出的表妹葛罗丽亚呢?”

“她又出去了,应该跟某人在某处。”

迪克沉默,思索。他用力扭曲脸部肌肉,明显可看出本来打算挤出一丝微笑,后来却成了愁眉不展。

“我认为我的朋友安东尼·帕奇正在和她谈恋爱。”

吉尔伯特太太吃惊地跳起来,喜形于色大约半秒钟才警觉要收回,喘着气问:“真的吗?”她的语调有半玩笑半窥探的意味。

“我想是的,”迪克表情凝重地重申,“她是我看过安东尼第一个这么认真对待的女孩。”

“噢,那是当然了,”吉尔伯特太太刻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葛罗丽亚从来不把我当成她的知己,她行事很秘密,这句话我们两人知道就好。”——吉尔伯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弯身向前,看得出下定决心只有老天和她的侄子才能分享她的告白——“这句话我只跟你说,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安定下来。”

迪克起身,这个身材不高、积极而已略为发福的年轻男子,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插入微微鼓起的口袋,认真而严肃地来回踱步。

“听着,我并不是说自己是对的,”他确信旅馆里的巨大钢铁雕像正庄严地对他微笑,“我也不是要警告葛罗丽亚什么,但是我认为这一次疯子安东尼对她是很有兴趣的——极端有兴趣,他经常谈起她。如果今天这个人不是安东尼,事情就不妙了。”

“葛罗丽亚的灵魂非常年轻……”吉尔伯特太太热切地开头,但她的侄子却急忙打断她:

“要是葛罗丽亚不嫁给他,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傻瓜。”卡拉美停下来看着吉尔伯特太太,他的神色就像是一张满布线条和漩涡的战斗地图,正自我压缩拉扯到张力的最极限——就仿佛他正准备以发自内心的真诚来承担任何言行失控的后果。“葛罗丽亚的个性是狂野的,凯瑟琳姨妈。她是不受控制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并不知道,然而,最近她交了许多不是那么正经的朋友,她自己似乎不怎么在意,而过去常跟她一起玩遍纽约的男人们……”他停下来喘口气。

“对对对,”吉尔伯特太太插嘴说道,她故做平静,极力掩饰对此话题的莫大兴趣。

“这个,”理查德·卡拉美忧郁地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过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和朋友都是上等人,现在在她身边的则不是。”

吉尔伯特太太快速地眨眼——她的胸部颤抖发胀,沉默了半晌,接着大口喘气,她的话也如洪流般汹涌而出。

她知道,吉尔伯特太太痛苦地低语;对,没错,所有的妈妈们都知道这种事,可是,她能怎么办?卡拉美是知道葛罗丽亚的,他对葛罗丽亚了解得够多,所以一定明白要试图改变她的可能性是多么地微小,葛罗丽亚早已被宠坏了——她被不寻常的方式养大,而且几乎已经定型。比如说,她三岁时,即使遭受处罚也不肯断奶,也许——谁也说不准——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她整体人格中的健全与缺陷。然后从十二岁起,就有许多男孩和她密切来往——噢,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以致难以将他们分开。十六岁读高中预科学校时,她就开始到处参加舞会,接着就是大学;每个地方她都去,除了男孩还是男孩,噢,起初,在十八岁前,每个男孩的地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是特别的,然后,她开始挑选他们。

她知道有关葛罗丽亚的行径和绯闻传开来已经有三年了,加起来也许不只十几个,那些男人也许还在念大学,有些则刚毕业——每个人平均约维持数个月,彼此对对方的吸引力都很短暂。曾经有过一两次,她与某人的关系持续得比较久,母亲希望她可以因此订婚,却总是又认识了新的人……新的人……

那些男人?噢,她让他们痛苦,这绝对不夸张!当中只有一个保全了一些些尊严,他叫卡特·科比,家在堪萨斯城,当时还只是个孩子。某天下午,他顶着虚荣的光环向葛罗丽亚出击后,第二天便和父亲出发前往欧洲了,因为他的骄傲令他别无选择。至于其他人则——都被折磨得很可怜。他们对葛罗丽亚何时会感到厌倦似乎都一无所知,而她也极少刻意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们仍会继续打电话、写信给她,设法和她见面,追着她在城里到处跑。有些人会向吉尔伯特太太吐露秘密,目光含泪地说他们永远无法忘记葛罗丽亚……虽然,现在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个已经结了婚……但只要一提到葛罗丽亚,他们就好像被击中致命伤一样——至今还有一位卡尔斯戴尔斯先生每个星期都来拜访,送花给她,反正她根本不用烦恼要怎么拒绝。

有好几次,至少也有两次,吉尔伯特太太知道情况都已发展到私定终身的阶段,——对象是都铎·贝亚德和帕萨迪纳那个哈尔康家的男孩。她确信真有此事,因为——当然这些最后都无疾而终——她曾经不小心撞见他们,并发现葛罗丽亚企图遮掩什么,嗯,绝对是自己私下有了承诺没错。当然,她并没有拆穿女儿的秘密,她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纤细的神经;而且,每次她都期待可以在几个星期内能听到好消息,可是,好消息从未来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新的男人。

想想那些场面!年轻的男子们上上下下像困在笼中的老虎!他们进出大厅,彼此擦身而过时皆怒目相视!年轻人打电话给她,最后都伤心绝望地挂断!年轻人在美国南方引起骚动!……年轻人写着全世界最心碎的信!(关于这点吉尔伯特太太没再说什么,但迪克想象她应该看过其中几封。)

……至于葛罗丽亚则在不断回归的现在,重复经历眼泪和欢笑、抱歉和喜悦、失恋和热恋、悲怜、紧张、冷淡,记得然后忘记,如洗三温暖般一次次重新开始——跟下一个男人。

葛罗丽亚一直保持在那样的状态,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什么事会伤害她、改变她或动摇她。然后,一个晴朗的日子,葛罗丽亚向母亲宣告她已经受够大学生了,她绝对不会再去参加任何大学里的舞会了。

由此开始发生转变——她的习惯并未改变太多,葛罗丽亚依然跳舞,依然跟过去一样有许多“约会”——但是约会的本质却相当不同。先前是基于一种虚荣,是她自己的炫耀心态在作祟,想想看,葛罗丽亚·吉尔伯特,来自堪萨斯!她可是全国最有名、最多追求者的年轻美女,她完全以此维生——享受自己被群众围绕的感觉,与最有身价的男人单独约会;从别的女孩的强烈忌妒中得到乐趣;欣赏那些无中生有的耳语,不能说丑闻,而是要像她母亲常说的,叫完全没有根据的谣言——例如,有一晚,她前往耶鲁大学游泳池赴约,身上穿的是薄雪纺纱质料的晚礼服。

会爱上这些虚荣的事,已近似一种阳性的本能——那是追求征服和刺激的过程——而葛罗丽亚突然对此完全麻木没有感觉。她决定引退。那个曾风靡数不清派对的女孩、那个在衣香鬓影的舞会中掳获众人臣服目光的女孩,似乎都与她无关了,那些爱着她的男子现在都被她抛弃,几乎个个感到愤怒而不能理解。她与无数最平庸的男人结伴出游,她仍继续毁婚,但不像过去,那时她会以一种冷酷的镇静坚持自己是对的,而被她拒绝的男人则如同被驯服的宠物——而现在她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既不轻蔑也不骄傲。她几乎不再对男人发怒了——她对他们打呵欠。她好像——这是如此奇怪的事——在她母亲看来,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冷漠。

理查德·卡拉美听着。起初,他还保持站姿;不过,当他的姨妈不断在内容中膨胀自己评论的比例——让事实本身缩水了一半,而被种种对葛罗丽亚灵魂的臆测和吉尔伯特太太自己的心理挫败所取代——他禁不住拉过一张椅子,严肃地参与她的情绪起伏,从泪水和哀伤的无助,最后回到葛罗丽亚说不尽的人生故事。当吉尔伯特太太说到最近这一年的时候,内容变成了烟蒂头充斥在全纽约的故事,那些烟灰缸则印着诸如“午夜寻欢”和“杰斯汀·琼森的小馆”等字样,理查德开始缓缓地点头赞同,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在吉尔伯特太太以一个跳音作为结束前,他的头激烈地前后摆动,有如一个装了弹簧的娃娃头般荒谬可笑,说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某种意义来说,葛罗丽亚的过去对理查德来说是个老故事,他以一种新闻记者的眼睛在追踪后续发展,因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写一本书。然而此刻他的关心,则是因身为她的亲人而发。他特别想知道,那个他看过好几次跟葛罗丽亚在一起的家伙,叫约瑟夫·布洛克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那两个她常常跟她们一道的女孩,一个叫拉凯尔·杰瑞尔,一个叫肯恩——可以确定的是,那位肯恩小姐不太像是葛罗丽亚会交往的朋友类型!

然而,时机已经过去了。越过高峰的吉尔伯特太太,谈兴已开始往下滑落坍塌,她的眼睛就像是从两扇圆形的红色窗棂往外看的蓝色天空,她嘴唇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就在此时门开了,进来的是葛罗丽亚和方才提到的两位年轻女子。

两位年轻女子

“哎呀!”

“吉尔伯特太太,您好!”

她把肯恩小姐和杰瑞尔小姐介绍给理查德·卡拉美认识,“这是迪克。”(笑声)

“我知道你很多事噢。”肯恩小姐一边吃吃笑,一边嚷嚷着。

“你好。”杰瑞尔小姐羞涩地说。

理查德·卡拉美试图起身走动一下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自然些,他被两种分裂的态度拉扯,一个是天生热诚的他,另一个他则理性地认为,这两个女孩实在是相当平庸——一点也不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典型。

葛罗丽亚暂时离开进到自己房间。

“请坐,”吉尔伯特太太堆满笑容说,她现在又回复本来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迪克担心她又会对他灵魂的年龄发表评论,然而却也因此忘了去担心要以一个小说家的良知,继续审视眼前的这两位年轻女子。

慕瑞儿·肯恩是来自东奥兰治市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她身材娇小却不瘦,体型介于丰满和肥胖之间,发色乌黑,发型经过精心打理,再加上她美丽如牛的大眼睛,以及过红的嘴唇,整体组合起来,神似一个当红的电影女星缪斯·巴拉。人们经常说她是个“吸血鬼”,她也这么深信着。她满怀希望地揣想别人会对她心存畏惧,也尽全力在所有场合营造一种危险的印象,若人们的想象力够丰富,应该可以看得见她的红旗,她总是带在身边热烈而迫切地挥舞着——而悲惨的是,它根本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效用。同时,她不余遗力地追求流行:她知道每一首最新流行的歌——当任何一首旋律由留声机播放而出时,她就会一跃而起、前后摆动肩头、手指劈啪作响打拍子,若是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她便用嘴哼唱曲调作为伴奏。

她说话也很跟得上流行“我不在乎”,会被她说成“我才不鸟呢”。——然后又强调:“可是只要一听到音乐,我就管不住我的脚,噢,宝贝!”

她的指甲留得太长,又过份矫饰,染成不自然如高烧不退的粉红色;她的衣服太紧、太时髦、太鲜艳;她的眼睛太淘气;她的微笑太做作;她几乎从头到脚都过分地强调自己而令人觉得可悲。

另一个女孩则个性明显地较为纤细。她是个打扮精致的犹太人,有一头黑发和可爱如牛乳般的白皮肤。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羞涩而内敛,这两种特质却突显了她身上散发的柔美魅力。她的家人是美国新教圣公会教徒,在第五街拥有三家贩卖时髦妇女用品的商店,住的地方是位于河畔大道的一栋豪华公寓。经过一段时间后,迪克发现她似乎处处在模仿葛罗丽亚——他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老选择无法模仿的人去模仿。

“我们刚碰到一件很爆笑的事!”慕瑞儿热切地高声说,“在公交车上有一个疯女人在我们后面,她真的完完全全是个神经病!她不停地自说自话,说要对某人做某事,我简直被吓呆了,可是葛罗丽亚就是不肯下车。”

吉尔伯特太太张嘴,适时表现她的怯意。

“真的吗?”

“噢,她真的疯了,不过该担心的是,还好她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天啊!真讨厌!后来有个男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说她的长相应该去盲人疗养院当夜间看护,我们听了很自然大笑起来,那个人分明是想钓我们。”

此时,葛罗丽亚自房间出现,每个人的目光都一致转向她。那两个女孩立刻退入阴暗的背景,再也没有人查觉她们的存在,也不会想起她们。

“我们刚刚都在谈你的事,”迪克迅速说,“——你母亲和我。”

“是吗?”葛罗丽亚说。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慕瑞儿转向迪克。

“听说你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的确是作家。”他坦承,温驯如一只羊。

“我总想,”慕瑞儿诚挚地说,“如果我有时间把我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那么这将会是一本很棒的书。”

拉凯尔报以同情地咯咯笑;理查德·卡拉美则几乎对她肃然起敬,慕瑞儿又继续说:

“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坐得住拿起笔来写。噢,讲到诗!我的老天,要我押韵我连两行都想不出来。管它的,我才不鸟呢!”

理查德·卡拉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大笑出来,葛罗丽亚则不停嚼口香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吉尔伯特太太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

“但你知道,”她的口气像在说明一个宇宙通用的定理,“你并不是个老灵魂——像理查德那样。”

这位老灵魂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终于来了。

正当她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时,葛罗丽亚突然向大家宣布:

“我想办一个派对。”

“哇,我可以来吗?”慕瑞儿冒失地大声问道。

“吃晚餐,邀请七个人:慕瑞儿、拉凯尔和我,和你迪克,还有安东尼,及那个叫诺柏的男人——我蛮喜欢他的——跟布洛克门。”

慕瑞儿和拉凯尔热烈响应,吉尔伯特太太眨眼微笑,在这个轻松时刻,迪克突兀地发问:

“谁是布洛克门,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察觉他的语气隐约带有敌意,转身看他。

“你说约瑟夫·布洛克门?他在从事电影工作,是‘卓越影业’公司的副总裁,他跟我父亲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

“噢!”

“嗯,你们都会来吗?”

是的,他们都会来参加,就约在这个星期。迪克起身告辞,调整帽子、外套和围巾,脸上挂着社交性的微笑。

“拜拜,”慕瑞儿说,开心地对他挥手,“有时间打电话给我。”

理查德·卡拉美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欧齐非骑士的悲惨结局

时间是星期一,安东尼带嘉洛汀·柏克到艺术餐厅去吃午饭——之后,他们回到安东尼的公寓,他拉出一个活动小餐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酒,选出苦艾和琴酒作为提神的饮料。

嘉洛汀·柏克,盖斯酒馆的女招待,他因为纯消遣而跟她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安东尼喜欢她是因为她要的不多,前不久的夏天,他才历经一件悲惨的事,一个女孩和他交往到接吻超过六次以后,便开始期待他的求婚,以至于安东尼现在对于跟自己同社会阶层的女孩都心怀恐惧,要挑剔她们的不完美实在是太容易了:如身材的缺点,或笼统来说欠缺一种个性上的纤细特质——然而,要对待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招待,用的则是另一种标准。人或许可以容忍某些特质出现在自己亲近的仆人身上,但若同社会阶层的点头之交有类似行为,则会被视为不可原谅之事。

嘉洛汀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斜眼看着安东尼。

“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我以为这很正常。”安东尼有些惊讶地回答,“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有时我去参加派对——你知道,大概一个星期一次,但我都只喝两三杯酒。你和你的朋友则是一天到晚都喝,我觉得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的健康。”

安东尼有点被感动了。

“噢,你这么贴心会关心我!”

“是啊,没错。”

“我并没有常常这样喝,”他澄清,“上个月我有三个礼拜一滴酒也没沾,而且我一星期里喝得比较多的也真的只有一次。”

“可是你每天都有理由喝,而你现在才不过二十五岁。难道你对未来没有任何野心吗?你没想过四十岁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诚心诚意相信自己不会活到那时候。”

她的舌头在齿间打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疯——了!”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安东尼正在调一杯新的鸡尾酒,接着她问:“你和亚当·帕奇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

“真的?”她明显地兴奋起来。

“千真万确。”

“那可真有意思,我爸以前在他那里工作。”

“他是个古怪的老人。”

“他人好不好?”她问。

“这个,在私生活方面,他几乎没有让人非议之处。”

“跟我谈谈他的事。”

“这个,”安东尼回想,“……他满脸皱纹,头上剩下的几根灰发不论什么时候看,都好像有风在里面吹。他是个非常重视道德的人。”

“他做了很多好事。”嘉洛汀认真地表示。

“听你在胡说!”安东尼嘲弄地说,“他是只假道学的驴子——一个胆小鬼。”

她的心思偏离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住?”

“那我干脆去住卫的牧师公馆好了。”

“你疯——了!”

嘉洛汀再一次用舌头发出清脆的声响表示她不赞同。安东尼忖度,这个没有固定男人的女孩心中的道德底线在哪里——如果当无情的大浪将她对老帕奇的尊敬如同沙滩一样被冲走时,她的道德意识还剩下多少?

“你恨他吗?”

“我也想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你永远不会喜欢上那些为你着想的人。”

“那他恨你吗?”

“我亲爱的嘉洛汀,”安东尼抗议了,开玩笑地对她皱了皱眉,“再多喝一杯吧。他讨厌我,假如我抽根烟,他就会进来房间到处闻。他是个卫道人士,呆板无聊的人,甚至某部分可以说是伪善的。如果我没有喝一点酒,我大概不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嘉洛汀的兴致仍然很高。她把杯子拿在手中,一口未尝,看着安东尼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敬畏之色。

“你说伪善是什么意思?”

“这个,”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也许他不是这种人,但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他是很无趣的。”

“嗯。”她的好奇心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她后仰埋进沙发里,啜饮手中的鸡尾酒。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评论,“是不是每个想跟你结婚的人都是因为你的祖父很有钱?”

“并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该责备他们。而且,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结婚。”

她不表赞同。

“将来你一定会坠入情网,噢,你一定会——我知道。”她肯定地点头。

“过度自信是很不智的,欧齐非骑士就是因此而毁灭。”

“他是谁?”

“是我伟大的心灵所创造的产物,他是其中一个,角色是骑士。”

“你——真的——疯了!”她兴奋地咕哝着,笨手笨脚地试图跨越她与安东尼之间的心灵鸿沟,潜意识里她认为这么做可以缩减与对方的距离,将她带往这位用想象力模糊她平时认知范围的人。

“噢,这样不行!”安东尼提出反对,“噢,这不可以,嘉洛汀,你不可以玩精神病医生对病人的游戏来看待骑士,假如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了解他,我不会让他登场,而且,如果因此损及了他的名誉,我也会觉得很不安。”

“我想,我可以理解所有说得出道理来的事。”嘉洛汀试探性地回答。

“骑士的情况是,他的一生有可能经历各式各样有趣的事件。”

“嗯?”

“就是因为他的结局过早来临,我才会想到他,在我们的谈话中提起他。我痛恨先从骑士的结局开始介绍他,但无奈的是,骑士的一生也跟真实世界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

“噢,他究竟怎么了?他死了吗?”

“是的!就形式上来说他是死了。他是个爱尔兰人,嘉洛汀,一个半虚构的爱尔兰人——本性狂野,操着有教养的方言口音和留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中世纪晚期他被放逐离开爱尔兰,然后,就翻山越岭理所当然到了法国。嘉洛汀,现在的欧齐非骑士,就像我一样有一个弱点,他对所有类型和处境的女人都很多情,他除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自负的男子,具有狂野的激情,一眼略盲,另一眼则几乎全盲。像这样的男人在世界各处闯荡,就有如一只雄狮失去了牙齿。于此,骑士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都因女人而活得极度不幸,女人恨他、利用他、带给他烦恼、激怒他、令他厌倦、花光他的钱、把他当傻子戏弄——简而言之,套用现成的说法,她们爱他。

“这不是件好事,嘉洛汀,但也拜他的多情弱点之赐,骑士的洞察力相当敏锐,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拯救自己脱离这种虚掷的状态,为了达成目的,他去到香槟区一座非常有名的修道院,名叫——呃,叫圣伏尔泰。圣伏尔泰修道院有一条规定,所有僧侣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下楼踏上修道院的地面,而必须在四座高塔中的其中之一终日祈祷和沉思,高塔以修道院的四条戒律为名:贫穷、禁欲、顺从和沉默。

“当见证骑士告别俗世的那天来临时,他感到相当地高兴。他把自己所有的希腊文书送给领地的女主人,把镀金的宝剑送给法国国王,所有跟爱尔兰有关的纪念物则给了那个年轻的胡诺教徒,他每天在骑士住的那条街上卖鱼。

“然后他便骑马到圣伏尔泰修道院,在门口杀了马,把尸体交给修道院的厨师。

“那天下午五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脱离性欲的永恒自由。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进入修道院;也没有任何僧侣可以越过第二层楼到地面来,因此,当他爬上迂回的楼梯、朝着位于禁欲塔最顶端的房间走去时,不由得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暂停脚步,那座窗离地面有五十尺,下面有一条小路延伸而出。一切都是那么地美,他想着,这个他即将抛离的尘世,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长长的旷野,树林在远方起伏,而那安静翠绿的葡萄园,则让眼前的景色更加清新。他以手肘支撑在窗沿,凝视前方蜿蜒的小路。

“然后,就这么巧,特丽莎,一个住在邻村的十六岁乡下女孩,正好从这条通往修道院的小路走来。五分钟前,她左腿用来固定长袜的丝带磨损断裂了,由于是个相当端庄的女孩,她想过必须等到回家以后再修补,可是这样实在不方便到让她自觉已忍无可忍,于是,就在她经过禁欲塔时,女孩停下来,以一个可爱的姿势拉高裙摆——为了维护名声,她极尽可能少露一点——以调整她的吊带袜。

“此时,那位刚加入古老的圣伏尔泰修道院一员的骑士,仿佛被一股巨大而无从抵抗的手推动,整个人倚在高塔的窗户,不断对窗沿施压。突然间,一颗石头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松动,从接合处断裂、扬起一股细微的尘土——然后,先是头朝前,再来翻转一圈头上脚下,欧齐非骑士以一种华丽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往下坠落,告别艰苦的人世,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特丽莎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吓坏了。她飞快地跑回家,而且在十年间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秘密祷告,可怜这位横死的僧侣,他在那个不幸的星期天傍晚,同时破了戒又摔断脖子。这就是那位风度翩翩又英勇的骑士的最后结局。嘉洛汀,你觉得如何?”

嘉洛汀因为早就跟不上故事的脚步,因此只能露出调皮的微笑,对他摇摇食指,重复她那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

“疯了!”她说,“你——真的——疯了!”

他的瘦脸看起来很善良,嘉洛汀想着,他的眼睛也相当温和。她喜欢他是因为安东尼虽骄傲却不自满,因为他有着极端出众的仪表,跟她在戏院碰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说的故事是多么荒唐、没有重点!但她很喜欢讲到吊带袜的那一部分!

当酒喝到第五杯后,安东尼吻了嘉洛汀。在笑声、挑逗的爱抚和滞闷燃烧的激情中,又过了一小时。到了四点半,她宣称自己还约了人,走进浴室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嘉洛汀婉拒安东尼要为她叫车过来的提议,选择站在门口等待。

“你会结婚的,”她仍坚持己见,“将来你就知道了。”

安东尼手里玩着一颗旧的网球,他小心翼翼地拍球,来回好几次。他回答嘉洛汀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的尖刻:

“你真的是有点傻气,嘉洛汀。”

她的笑令人看起来有点不悦。

“噢,我是啊,不对吗?要不要来打赌?”

“这真的很蠢。”

“噢,本来就是啊,不对吗?我就赌你一年之内就会和某人结婚。”

安东尼猛然用力让球剧烈弹跳。她想,现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某种浓烈的情感,已经取代了他深色眼瞳中原有的阴郁。

“嘉洛汀,”终于,他说,“首先,目前我没有想结婚的对象;再来,我还不够有钱到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开销;第三,我彻底反对像我这一型的人走入婚姻;最后,即使只是抽象地谈论婚姻,也会引起我极端的厌恶之情。”

然而嘉洛汀却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声,说天色晚了,她必须离开。

“记得打电话给我,”嘉洛汀提醒与她吻别的安东尼,“你知道,你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打了。”

“我会的,”他热情地承诺。

他关上门,回到房里,陷入了沉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颗旧网球。他的孤寂又来临了,就像那些漫无目标而沮丧的时刻,他游走在街头,或坐在桌子前啃咬铅笔。这种自我专注的状态不会带来舒缓,他有表达的需要却苦无出口,意识到时间匆匆流过,他却无能阻止只能任其虚掷——他唯有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浪费什么,因为任何的付出和获得最后都一样没有做的价值。

他充满感情地思索着——由于受挫和困惑,他忽然大喊:

“我对婚姻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猛力丢掷手上的球,它穿越房间几乎命中灯具,来回弹跳数次,最后,沉默地躺在地板上。

街灯与月光

葛罗丽亚为晚餐的聚会预约了比特摩尔饭店的瀑布餐厅。过了八点,男士们在大厅外间碰头,“那位布洛克门先生”是另外三位男性宾客六只眼睛注目的焦点所在。他是个身材结实、气色红润的犹太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在柔顺如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庞——而由于做生意的人生历练,他的个性理所当然被视为有迎合别人的倾向。那三位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抽烟等待女主人的到来,他从容地走向他们自我介绍,语气流露出一丝过度自信的意味——他们对他的响应,则是故意表现出一种夹带讽刺的冷淡态度;然而,究竟他是否理解,却不得而知:因为从他的行为举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异状。

“你是亚当·安东尼的亲戚吗?”他向安东尼发问,鼻孔里吐出两条袅袅的白烟。

安东尼阴沉地微笑表示默认。

“他是个好人,”布洛克门深深认同地表示,“他是全美国人的典范。”

“是的,”安东尼同意,“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我真痛恨这些毛头小子,布洛克门冷冷地想。只有外表人模人样!里面半生不熟,真该把他们再丢回锅子里煮一煮,过个一分钟再捞出来。

布洛克门瞥了手表一眼。

“女孩们该到了……”

——安东尼屏息以待;她就要来了——

“……可是,”布洛克门咧嘴而笑,“你知道女孩子就是这样。”

三位年轻人一致点头;布洛克门漫不经心地看着安东尼,以批评的眼光望向天花板,然后逐步往下。他的举动透露两种讯息,一种有如中西部农民正在欣赏他的小麦收成,另一种则像演员想知道自己是否被注意——这是所有优秀美国人在公众场合都会有的表现。当布洛克门结束他的视察后,便迅速转向面前那三位沉默的男士,决定展开致命的攻击,务求一击中的。

“你们是大学同学?……念哈佛,对吧。我知道普林斯顿打败了你们学校的曲棍球校队。”

这个运气不好的男人,他的话又引起另一阵沉默。这些人离开学校已经三年,而且他们只关心足球比赛的战况。在这次的出击失败后,不论布洛克门先生是否已感受到自身处于一种敌意冷场的氛围已不重要,因为——

葛罗丽亚到了,慕瑞儿到了,拉凯尔到了。在葛罗丽亚匆促简短的一声“嗨,大家好”的寒暄及那两位的附和后,她们三人便迅速消失在化妆室门后。

隔了一会,慕瑞儿出现了,她以精心设计的半裸之姿慢慢爬向他们。这次她又展现自己的独特品味:她乌黑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眼睛周围则刻意描深;全身散发强烈而持久的香水味。她使出全力把自己打扮成神话中的水妖,用普通话说,是“荡妇”——专门钓男人和甩男人,本质上是个明目张胆却又冷血的爱情玩家。在她耗尽心血的企图里,有某种东西让墨瑞第一眼看她时被打动了——大臀部女人与黑豹般柔软弹性的结合!在他们等待葛罗丽亚的三分钟内,当然出于礼貌性的假设,也等拉凯尔,墨瑞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会别过头去,垂下眼睫毛,咬着下嘴唇,极尽所能地扭捏作态,并把手放在臀部上,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说:

“这么美的爵士乐你听过吗?只要旋律响起,我的肩膀就开始不乖了。”

布洛克门先生殷勤地鼓掌。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

“我很愿意!”慕瑞儿大叫,“到时候你会支持我吗?”

当慕瑞儿转向墨瑞时,她已收起那些小动作,变得端庄起来。她问起墨瑞今年“看过了”什么,墨瑞揣测她要问的是戏剧演出,于是他们便热烈而高兴地交流了不少剧名:

慕瑞儿:你有看过《我心依旧》吗?

墨瑞:没有。

慕瑞儿:(热切地)这出戏很棒!你会想看的。

墨瑞:你看过《搭帐棚的人,欧玛》吗?

慕瑞儿:没有,但听说它的评价不错,我蛮想去看的。那《美女与工人》呢?

墨瑞:(期待地)这我看过。

慕瑞儿:我觉得它不怎么好,简直就是垃圾。

墨瑞:(黯淡地)是的,你说的对。

慕瑞儿:不过我昨天晚上去看了《法中情》,感觉还不错。你看了《小小咖啡馆》吗?……

对话就以这个形式继续下去,直到他们把所知的剧名说完为止。在这当中,迪克只好面对布洛克门先生,决心从这个没指望的负担尽量萃取出“黄金”。

“我听说,每一部新小说在出版上市时,版权就会卖给电影公司。”

“事实的确如此,当然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性要够强。”

“我想也是。”

“有太多小说的内容充斥着对话和心理描写。当然这种对我们公司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它们不太可能在银幕上创造出什么吸引力。”

“也就是说你首先看的是情节。”理查德眼神发亮地说。

“当然,情节是最先要考虑的——”他中断对话,扬起他的视线。布洛克门的动作产生了连锁效果,其他人也都感受到这警告性的一指而暂停下来,葛罗丽亚现身了,她随着拉凯尔从化妆室里徐徐走出。

接下来在晚餐的过程中,还发生一件事是,约瑟夫·布洛克门都不下场跳舞,只坐在座位上,带着一种长辈容忍晚辈的无聊表情看着舞池。布洛克门是个有威严而自负的人,他出生于慕尼黑,在美国的事业是从一个巡回马戏团的卖花生小贩做起。十八岁,他担任余兴节目的宣传人员;接着,成为该表演的经纪人,然后过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二流歌舞剧团。就在电影事业逐步脱离新奇的阶段、发展为一个有前途的产业时,二十六岁有企图心也有钱的他,仗着自己在流行娱乐的专业经验,实践了自己的赚钱野心。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电影工业滋养着他的成长,如滚雪球般,它吸引更多有财力的人投入其中,还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和务实的理念……现在布洛克门坐在这里,默想这位传说中的葛罗丽亚,她曾让年轻的斯图亚特·哈尔康离开纽约回到帕萨迪纳——他看着她,然后意识到葛罗丽亚随时可能停下舞步,回来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他希望她可以快一点,牡蛎已经上桌有一小段时间了。

此时,被分派坐在葛罗丽亚左手边的安东尼,正与她共舞,活动范围总不出舞池的四分之一,这是一种对女孩的殷勤表现,同时对其他雄性动物发出警告说,“臭小子,别想靠近!”刻意让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嗯,”安东尼开口,审视着她,“你今——晚看起来真美。”

她的眼穿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半尺距离,看着他的眼。

“谢谢你——安东尼。”

“事实上,你的美令人不敢逼视。”他补充。这次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也很迷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笑一笑,“我们的确很合得来。”

“经常是这样,没错啊?”对于他的意见她都可以很快抓到重点,就像反应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一样,无论它们多么隐而不显。

他压低声音,这次说话的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觉得牧师会赞成教宗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我听过最暧昧的恭维了。”

“或许我还可以多说一些陈腔滥调。”

“嗯,我不会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儿!就在我们旁边。”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见慕瑞儿正把她鲜艳的脸颊靠在墨瑞·诺柏的外衣翻领,而她上过粉的左臂则明目张胆地勾着他的头,让人不免纳闷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后颈。她的眼睛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夸张地前后转动;她一边摆动臀部跳舞,嘴里仍一边低声轻哼,这个举动刚开始会令人误会,以为她正把歌曲翻译成某种外语,再来则会恍然大悟,原来慕瑞儿只是用自己仅知的几个字——也就是曲名——重复填满每个音节:

“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男人专门捡——破烂,

捡——破烂,捡,捡,捡,

捡——破烂,捡,捡。”

——就这么唱着,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种野蛮民族的方言。当慕瑞儿注意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时,她只回应给他们一抹朦胧的微笑,和半睁半闭的醉眼流波,暗示音乐已进入了她的灵魂,催眠她进入一种狂喜而近乎极限的恍惚状态。

音乐终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个独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贵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于仿佛像是伸出手来,向他们道贺表演非常精彩一样。

“布洛克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傻,从来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脚一定是木头做的。”葛罗丽亚大声对其他人说。三位年轻男士对她说话这么直接感到惊愕,而布洛克门的脸部肌肉则明显抽搐。

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门和葛罗丽亚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双关语。一开始是“碉堡”,再来,则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门好几次用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虽然她试图听从他的话——却仍无意中说溜了嘴,在满带忏悔地用笑声带过之后,仍然回到原点叫他“傻瓜”。

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体贴他人的行为。

“我担心布洛克门先生会认为,我们这一群人过于轻佻。”慕瑞儿叹息着,一边朝他挥舞着手上吃剩的牡蛎。

“他看起来的确有那个意思,”拉凯尔自言自语。安东尼试图回想之前她曾说过什么,却徒劳无功。这是她第一次发言。

布洛克门先生突然咳嗽一声,用宏亮的音调说:

“正好相反。当男人说话的时候,他纯粹只遵循传统而行,最好的情况是,他的身后会有几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却不一样,她扮演的则是为后代子孙代言的角色。”

在这段语惊四座的发言后,接下来便是尴尬的沉默,此时安东尼突然被嘴里的牡蛎呛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脸上擦。拉凯尔和慕瑞儿略为吃惊地微笑,迪克与墨瑞也接着加入,两人都涨红了脸,明显地正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安东尼暗想,“这不是他一部电影的文案吗?这个人居然把它背起来了!”

只有葛罗丽亚一个人闷不作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布洛克门先生,眼里流露出责难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

布洛克门迟疑地回望她,不确定她说这话的动机。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露出一种温和但明显带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个知识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当中会有的神情。

厨房里送出了汤——然而就在同时,乐团的指挥也走出吧台,离开醉人的金黄色啤酒走向乐团,因此他们便在一首民谣(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汤的温度变凉。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