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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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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亚当和埃莉卡·特伦顿没有能弥缝两人之间逐渐扩大的裂罅,就在布雷特·迪洛桑多对“参星”恢复了信心,却还在仔细考虑着他那作为艺术家的命运,就在巴巴拉·扎勒斯基在马提尼鸡尾酒底深处看到了挫折,就在她那担任副厂长的父亲马特·扎勒斯基挺过了另一个压力锅似的工作日,就在发生这种种事情的下一天,底特律的内城出了一件小事,跟上面提到的五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在几个月后产生的影响,却对他们都有牵连,都有触动。www.xiaoxiaocom.com

时间:晚上八点半。地点:闹市区,第三街,靠近布雷纳德路。一辆空的警察巡逻车停在街沿边。

“把你那黑屁股贴着墙,”白人巡警命令道,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抓着枪,让手电光朝罗利·奈特上上下下照着,电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眼睛就眨巴起来,待在那儿。

“现在转过身去。把两只手举到头顶上。照着做啊!——你这个该死的惯犯。”

罗利·奈特一转过身,白人巡警就关照黑人伙伴说:“把这个杂种搜一下。”

给警察拦住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黑人,刚才在第三街漫无目的蹓哒,有辆巡逻车在他旁边停下了,跳出两个人来,拔出了手枪。这时他不服道:“我干了什么啦?”等到第二个警察的双手从他腿部摸上来,摸遍他的全身时,他不由得吃吃笑了。“嗨呀,啊呀,好痒呵!”

“闭嘴!”白人巡警说。他是个老刑棍子,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个很大的肚子,几年来一直乘坐巡逻车,肚子才大起来的。这个巡逻任务,他已经担任了很久,值勤时也从不马虎。

黑人警察比他小好几岁,资格也浅得多,这时垂下了双手。“他没有什么。”他一边走回来,一边低声问道:“他的屁股肤色有什么关系啊?”

白人巡警一脸震惊。刚才从巡逻车里下来,他们一直在忙着,仓促中他忘了他的老伙伴(也是一个白人)今夜害病,请了假,就由一个黑人警察来代替了。

“见鬼!”他急忙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哪怕你跟他是一个肤色,你也不象那个讨厌鬼一样低级。”

黑人巡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他原想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说出口。反而关照那个贴在墙边的人说:“你可以把手放下。转过身来。”

那人照办了,白人巡警就厉声说道:“刚才半点钟里,你在哪里,奈特?”

他叫得出罗利·奈特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在这一带经常看到他,而且也因为在警察局档案里看到过,档案上载明他坐过两次牢,其中一次还是这个警察亲自把他逮捕的。

“我在哪儿?”这个年轻黑人惊魂甫定。虽然他腮帮凹陷,看得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点无力的样子,而是流露出满腔怨恨。“我跟一个白人骚婆子在睡觉。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听她说她的老头子是只白肥猪,他不中用。碰到她要男人,就上这儿来。”

白人巡警向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血管都胀红了。他打算拿枪口朝那张瞧人不起、拿人笑话的脸上砸下去。事后,他可以说是奈特首先动手揍他,他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这番假话,他的伙伴会帮腔,他们总是这样相互包庇的,可就是,他忽然记起来了,今夜的伙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这人说不定很难对付,以后会来捣蛋。因此这个警察就克制住了,他知道总会另有时间地点,叫这个自作聪明的黑鬼吃不了兜着走的。

黑人巡警向罗利·奈特嚷嚷着说:“别乱碰运气。告诉我们,你刚才在哪里。”

年轻黑人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巡警总是敌人,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黑人巡警嘛,更坏,因为他是官老爷的走狗。可是他还是朝对街一家地下室酒吧间做了个手势,回答说:“在那里头。”

“待了多久?”

“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也许三小时。”罗利·奈特耸耸肩。“谁去记多少时间啊?”

黑人巡警问伙伴说:“我要不要去核实一下?”

“不用,白白浪费时间。他们会说,他到过那儿。他们都是他妈的扯谎专家。”

黑人警察指出:“在这段时间里要从西大街和第二街赶到这儿,他好歹也得长上翅膀才行。”

前几分钟,警备车上无线电里传来了警讯。离这儿十八条马路,靠近费希尔大楼,发生了一件持械抢劫案。罪案刚刚发生。两个嫌疑犯乘一辆新型轿车潜逃了。

几秒钟后,这对巡逻警察看见罗利·奈特一个人在第三街上蹓哒。虽然在这儿,一个单身的行路人,八成是不可能跟住宅区的抢劫案有瓜葛,但是,白人巡警一认出是罗利·奈特,就吆喝着把汽车刹停,随后跳下了车,弄得他的伙伴也只好跟着下车。黑人警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传来出了抢劫案的警讯,就有借口可以“拦截搜查”了,那个警察只要知道能逃得了处分,他总是乐于拦截行人,吓唬他们,不过,事情当然也真叫凑巧,给他挑中的对象偏偏都是黑人。

他在警察大队里素来以狠毒野蛮出名。他的同伴黑人警察认为他的狠毒野蛮是跟恐惧心理分不开的,他在黑人区值勤时,不总是提心吊胆吗。恐惧自有一股臭味,抢劫案警讯传来那会儿,黑人警察闻到身边那个白人警察发出那股浓浓的臭味,他们跳下汽车那会儿也闻到,甚至连现在也闻得到。心里一恐惧,卑鄙家伙就会变得更卑鄙,事实上也是如此。要是这人手里还有权的话,那就会变成一头野兽了。

倒不是说在这种环境里不应当提心吊胆。其实,一个底特律警察不知道恐惧,那正好暴露他缺乏知识,没有想象力。内城的犯罪率大概在全国数第一,在那里,警察都成了众矢之的,始终是泄恨的对象,往往又是砖头、刀子和枪弹的靶子。保全性命既然要靠机灵,那么有一点恐惧也合乎情理;碰到要出危险了,或者说,似乎要出危险了,那么起点疑心,多个提防,来个眼明手快,也不无道理。这好比打仗,警察就在火线上。不管打什么仗,人类举止行为的细枝末节,什么礼貌啊,心理啊,宽容啊,仁慈啊,都看成无关紧要,统统撇在一边,就这样,战争越演越烈,双方的敌对情绪,往往各有各的原因,也始终存在,而且还不断增长呢。

那个黑人巡警也知道,有少数警察,倒学会了提心吊胆过日子,却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一些人都了解时代的性质,黑人的情绪,黑人的挫折,亏待黑人的悠久历史。这种警察,白人也好,黑人也好,使得战争多少缓和了一些,不过也很难知道缓和多少,因为他们并不占多数。

使稳健派成为多数,使底特律警察大队的水平普遍提高,这两点是最近就任的警察队长宣布的方针。但是警察队长要达到目的,前面却挡着一大批实有其人的警察,数量很大,他们出于恐惧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都是些明目张胆的种族主义者,此时此地的这个白人巡警就是一例。

“你在哪儿干活,讨厌鬼?”他问罗利·奈特。

“我跟你一样。我不干活,光是混混日子罢了。”

那警察又气得鼓起了脸。黑人巡警知道,他要不在那儿,他的伙伴一定会挥出拳头,朝恶狠狠瞪着他的那个虚弱的年轻黑人脸上打过去呢。

黑人巡警告诉罗利·奈特:“快走!你扯蛋扯得太多啦。”

回到警备车上,那另一个警察冒火了,“说真的,看我不把那个杂种抓起来。”

黑人警察心想:你是会那么干的,也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等你那个老搭档一回来,就会动手,不管捏造什么罪名打人,抓人,他都会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这一类种族仇杀的事,过去有过不少呢。

一时冲动之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黑人巡警说:“等一下!我就回来。”

等他走出车,罗利·奈特已经在五十码路以外了。

“嗨,你!”等年轻黑人一回过头来,他就招了招手,随后迎上前去。

黑人巡警朝罗利·奈特探过身去,模样可吓人。但是他心平气和说:“我的伙伴要想法子抓你,他会抓你的。你真是个傻瓜蛋,居然扯个没完,我可没有欠你情。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要警告你:不要露面,最好是——离开城,等那个人冷静下来了再来。”

“好一个叛徒黑佬巡警!我干吗要听你的话啊?”

“没什么理由。”警察耸耸肩。“那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我有什么法子离开?叫我到哪儿去弄到白花花的钱,搞到吃的喝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讥诮,但不怎么气势汹汹了。

“那就不要离开。别露面,象我刚才说的。”

“在这儿要不露面也不容易,老兄。”

对,是不容易,这点,黑人警察也知道。碰到有人要抓你,又知道你在哪儿,那可不容易背着人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情报不值钱,只要你知道内城的情报门路就行;大不了花一针海洛因的钱,许一点好处,甚至只消适当威胁一下就行。讲义气在这儿可吃不开。不过,到另外一个地方,躲过一段时间,至少也会有好处。警察就问:“你干吗不干活?”

罗利·奈特咧嘴笑了。“你不是听到我告诉你那个臭猪朋友……”

“少说俏皮话。你要干活吗?”

“说不定。”尽管嘴上这么答应着,可是他心中有数,简直没什么活轮得到他罗利·奈特这样犯过案的人去干。

“汽车厂在招工,”黑人巡警说。

“那是臭白佬天下。”

“那里有好多顶呱呱的活呢。”

罗利·奈特抱怨说:“我曾经试过一次。有个白人瘪三说是不行。”

“再去试一试。给你。”黑人巡警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公司招工处的一个熟人头一天给他的。上面有招工办事处的地址,名称,办公时间。

罗利·奈特将卡片一把捏皱了,塞进口袋里。“什么时候我高兴,娃娃,我就操它。”

“随你便,”黑人巡警说。他走回汽车那儿去了。

他那个白人伙伴不胜怀疑地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叫他冷静下来了”,但是没有细说。

黑人警察并不想受到威吓,但也不愿发生争论——至少目前不想争论。

尽管底特律的居民,黑人占百分之四十,可是警察大队中几乎百分之百是白人的状况,直到最近几年才算结束,何况在警察局里,旧势力仍然占上风呢。

自从一九六七年底特律发生几次暴动以来,在公众的压力之下,黑人警察的人数才有所增加,但是,黑人在人数上、级别上、势力上,都还抵不过那力量强大、面向白人的底特律警察联合会,在任何一次黑白人之间的冲突中,在局里甚至还不能确保公道。

因此,继续在半信半疑的敌对气氛中进行巡逻,这种情绪恰好反映出底特律黑白种族间的紧张状态。

无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个人的虚张声势,往往只是徒有其表。罗利·奈特的内心深处,倒也不是不害怕。

他害怕那个白人巡警,刚才他竟然蠢得把他冒犯了,现在他明白自己刚才不顾前后,乱发脾气,一下子就忘了象往常那样步步小心了。他更怕再去坐牢。再一次判罪,大概会判长期徒刑。罗利已经被判过三次刑,其中两次是坐牢;现在不管出什么样的事,都休想得到宽大处理啦。

只有美国黑人,才知道监狱制度会把人弄到象畜生那样绝望之至,堕落透顶。白人囚徒固然常常受到虐待,也吃到苦头,但是从来不象黑人那样一贯,那样普遍。这个监狱固然也比那个监狱好一些或者坏一些,但是那好比是说,这层地狱比那层地狱热十度或者冷十度罢了。不管关在哪一座监狱里,黑人都知道侮辱和虐待就是天经地义,肉体的摧残,有时候会折磨得人受重伤,也象大便一样正常。如果囚徒的身体是虚弱的,那么刑罚和痛苦就会更叫人受不了啦,罗利·奈特的身体就是虚弱的,这一则是因为先天不足,再则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

这会儿,这个年轻黑人非但如此害怕,而且也知道,万一警察去抄家,就会发现房里有一小撮大麻。他自己也吸一点,但多半都是贩卖的,尽管赚头微乎其微,至少也是糊口之道,因为他出狱几个月以来,一直没找到其他活路。不过大麻正好合乎警察的需要,可以用来判他罪,跟着还可以送他下牢。

为了这个缘故,那天半夜,罗利·奈特一边紧张不安地只怕早有人监视着他,一边就把那点大麻扔在空地上。本来他还有点办法可以一天天混日子,现在他明白已经毫无生路了。

这样一明白过来,他就在第二天把黑人巡警给他的那张卡片捋捋平,走到内城的汽车公司招工中心去了。他去是去了,但心里并不抱希望,因为……

(这正是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把这世界分隔了开来,一边是象罗利·奈特那样“一无所有、素来一文不名的”穷人,一边是“万贯家私的”阔佬,其中也包括这样一些人,他们虽想了解他们那些福分不大的弟兄,可是,真伤心呵,结果却办不到)……他活到今天,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任何事情,所以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做希望。

他去,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靠近第十二街的那幢大楼,就象内城那望而生畏的“黑人区”里其他多数大楼一样,既破旧又邋遢,窗户都坏了,只有几扇钉着木板,抵挡风雨侵袭。那幢大楼一向空关在那儿,正在迅速崩溃,直到最近才算使用。即使到了现在,尽管修理了一下,马马虎虎粉刷了一番,但还是在朽坏,每天去那里上班的人,有时候禁不住纳闷,等晚上他们离开了,四堵墙是不是还会立在原地。

可是,这座古老大楼,外加另外两幢类似的大楼,却起了应急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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