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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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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三月十五,是个天气晴朗、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www.mengyuanshucheng.com苏州玉河镇上一大早就见两拨娶亲的大红轿子,铜锣、大鼓开道,整个街道显得热闹滚滚,喜气洋洋。

一顶三乘花轿就停在杜家绣坊庭口,一旁七、八十名身着青色彩衣的仪杖执事静默等待,规矩很是严谨,一看就知道迎娶人家来头不小。

看热闹的镇民交头接耳。

「听里头人说,他们将来姑爷可是当今护国将军,还是将军大人他爹亲口允下的。」

「可我怎么听说将军大人身负重伤,情况不大对劲?」

「没吧,受了伤怎么来娶亲?」旁人接话。

「所以说将军没到啊。」说话那人指指大门里边。「据说来娶亲的人是副将大人,不是将军本人。」

「难怪!」一名胖大婶啧声叹道。「我开头就想这亲事怎么办得这么急,原来是将军有疾……」

「嘘,小声点。」

不管外边人怎么传说,时辰一到,罩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还是跪别了两老,被随行的仆妇搀着送进花轿。一声「起轿」,锣鼓响器同时鸣放,喜庆鞭炮乍响,热闹滚滚。

正坐在花轿子上的水清不安地绞着双手,轿子每前进一步,她心里就多愁一些。

这顶花轿本不是水清该坐的,当初约定,是要让杜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杜冠梅嫁进将军府。据舅舅说明,几年前,他在上京买卖途中救了遭遇盗贼的樊大人,当时杜老爷子想,与其收下谢礼,倒不如乘机跟官家攀上关系,所以死央活求,终于得到樊大人应允。

但怎么知道,几年过去,将军好不容易想起约定派人来迎亲,杜冠梅却吵嚷着不嫁了。

追根究柢,是因为杜冠梅早已恋上同样住在玉河镇上的曹二公子,她一心就等她的曹二哥上京中了举人回来娶她。所以她寻死觅活,死赖活赖要她娘退了婚事。

杜家就只有冠梅一个女儿,瞧女儿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杜夫人心都疼死了,哪敢再逼她嫁,回头勒令杜老爷子快想想办法。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府,一边是自个儿捧在手心呵护多年的女儿跟妻子——杜老爷子能想什么办法?苦思两日,就那么刚巧,一天下午,他看见外甥女水清拎了个竹篮从绣坊门口经过,于是有了这李代桃僵,让水清代嫁的法子。

想当然,水清母女听见杜家要求,自是二话不说拒绝,但杜夫人几句话便教水清改变主意。

「看妳是要乖乖代嫁,让妳娘在我们杜家吃好穿好;还是现在就收拾包袱,滚出去露宿街头?」

水清捻着霞帔上华丽的绣样,脑子不由得浮现出娘亲担忧的表情。

昨晚上舅母拨了时间让水清母女话别。水清一见娘怕迎亲的樊家人发现,还特别换上仆妇衣裳,立刻掉下眼泪。孝顺的水清一心想让娘过好点生活,所以一进杜家,她便卯足了劲学习绣工攒钱,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让娘受了委屈。

她也曾要求舅母让娘跟她一块到将军府,没想到舅母却狠斥她妄想。

「妳以为妳是承谁的福分才能嫁进将军家?带妳娘一块上京,要万一被将军府里的人发现妳是假的冠梅,我提醒妳了,将军要怪罪下来,妳娘也绝对逃不过责罚。」

掩在盖头下的嫣红小嘴幽幽一叹,关于将军身受重伤不久人世的传言,下人们碎嘴时从没避过她耳朵。情况真像他们说的倒还好些,水清不怕守什么进门寡,唯独就担心假扮的事被揭穿,拖累了她苦命的娘。

「爹。」她闭目双手合十,诚心祈求。「要是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女儿此行顺利,还有娘,您一定要保佑她身体健康安泰,今后女儿不能陪在娘身边,只能有劳您多照顾了。」

舟车劳顿十来天后,大鸣大放的迎亲队伍七、八十人终于穿过城门,朝东城门大街将军府上行去。

将军府外的守门远一眺见亮灿灿的轿顶,立刻点燃喜炮,欢声大嚷:「来了,喜轿来了!」

「大人——」小厮全秀飞快拐进长廊,冲向主子的书斋「忘言阁」,远远就听见他的嚷声。「喜轿来了,大人——」

「知道了。」斜倚在罗汉床上读着兵书的樊康头也不抬。

长年待在边关的樊康有一张黧黑大器的面容。剑眉宽额,一双炯炯眸子透出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可说来也好笑,传说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护国勇将,偏偏有一打从娘胎就一路屡战屡败的对手——他已出嫁的胞姊,人唤「御史夫人」的樊湘芩。

冲进门的全秀一瞧樊康身上打扮,仍旧是早上那袭湖水般湛蓝的衣袍。「大人,看您样子,似乎不打算过去?」

「我过去做什么?」樊康一瞥自己仍被裹得牢密的伤臂和伤腿。要不是月前在雁门受的箭伤至今仍未痊愈,他又怎么会乖乖躺在这儿接受这劳什子安排?

这门亲事樊康不是不晓得,但就是懒,没兴趣。每回胞姊提议要帮他娶亲,他老以军务倥偬为由,一路拖到了而立之年。

但这一回他返乡养伤,樊湘芩一见机不可失,眼泪口舌齐使,硬是说服了他派人下江南迎亲。

「不行吶!大人,无论如何您得到前厅露个脸,至少也让御史夫人瞧见您过去了,不然御史夫人怪罪下来,小的哪担当得起?」全秀好言相劝。

樊康气不打一处来。「这将军府到底谁是主子?你对她唯命是从,对我的吩咐眨眼就忘?」

「不是这么说的,大人。」全秀主动抬下主子仍不便行走的伤腿,捎给他支撑的木拐杖。「您不是常说,君子量大,您就看在御史夫人也是一番好意,睁只眼闭只眼依了她算。」

「睁只眼闭只眼……」樊康一张脸拉得老长。「打从我回京养伤,我就觉得我一双眼像瞎了一样,只能任你们这群小人摆弄。」

「是是是……」全秀一边陪笑。「今天是大人大喜之日,大人说什么都对……」

樊康来到堂上,发现正在拜天地。因为他脚伤不便,所以大礼仍是由他的副将何硕替代行礼。

樊湘芩远远看见弟弟,朝他笑一笑,表示欢喜。

杵在暗处的樊康一直板着脸。他不笑的时候,常让人觉得他凶,可只有相处过才知道,这个猛汉子藏着一颗柔软心。

他直勾勾瞪着新娘子,讶异她的娇小。樊康双亲都是身高腿长的北方人士,尤其是樊康,昂藏八尺身材往人堆一站,直可叫鹤立鸡群,想不看见他也难。

他比拟了下,何硕站他身边,大概到他耳朵——他再往下估量,冷不防抽口寒气。

要不是爹死得早,他还真想找爹来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个千挑万选,他竟选中这么一个小个子的儿媳妇回来?

她那个头,简直就像还没长大的孩子。

一待新娘子拜完天地被领进洞房,一旁观礼的樊湘芩立刻朝樊康走来。

「你还杵这儿做什么?」樊湘芩容貌和弟弟神似,差别只在个子跟肤色。「人家新娘子一路翻山越岭,头上凤冠又重得会压断脖子,你快去揭了人家盖头,好让人家休息一下。」

他无精打采回话。「既然从头到尾都是何硕帮忙,干么不叫他顺便揭了盖头,不是更省事?」

一听樊康说完,樊湘芩变脸就跟翻书似,原本盈盈的笑脸突然垮下,捂着脸低泣。「我怎么这么命苦……我当人家姊姊唯一心愿,就是看着弟弟娶妻生子,好将我们樊家血脉继续繁衍下去,偏偏我这个弟弟,怎样就是不懂我这个做姊姊的苦心……」

又来了。樊康翻起白眼。从小到大,只要她想逼他做什么他不肯做的事,就会使出这烂招。他明知道不理她就没事了,但他就是没法坐视不管。

「真是的,好了好了,我揭盖头就是……」

一直发出啜泣声的樊湘芩听见脚步声走远,立刻把手放下。

瞧她一张脸连滴泪也没有,就知道她刚才是在假哭。

一旁婢女低头偷笑。

樊湘芩手指一戳。「笑什么?要不是妳们将军脑袋硬得跟石头一样,我需要成天动不动哭哭啼啼?走了走了,只会站这儿傻笑,没看见外边客人一堆……」

她一喊声,婢女全部动了起来,眨个眼,只见热闹滚滚的厅堂冷清下来,全挤到前头宴席帮忙去了。

新房就设在东首的小跨院,相接樊康的书斋。樊康一路领着全秀穿过宽阔的花坛跟水池,肥硕金灿的锦鲤正在池里来回游动。

原本在门里叽喳不停的婢女一听见脚步声,倏地安静下来。

「大人万福!」年纪最长的婢女带头喊道:「小的们见过大人,祝大人夫人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好了好了,全部退下去。」在军中待久了,樊康特别不喜欢女子的吵杂声,一见三名婢女杵在跟前,他人就厌了。

「但——」说话的婢女抬头,正想解释她们还得伺候新人们喝交杯酒,可头刚抬起,她立刻呆住,想起之前在杜家听见的传闻——不是说将军有疾,性命垂危?

「怎么?」樊康瞧婢女表情。「还有事?」

「没没没……」

三名婢女一见他板着脸心就慌了,妳推我我搡妳好不容易奔出新房,全秀尾随在后,轻巧地将门带上。

房里倏地清静起来。

一直坐在床边的水清紧张得不得了,自她被领进新房,一路从杜家跟来的婢女便旁若无人讨论着方才瞧见的景象。

其中一名婢女说自己看见一名应该是将军的人。「他就站在帘子后边,被人给搀着,看起来又黑又丑,一副生了重病的样子……难怪小姐打死不嫁过来。」

以讹传讹,杜家人全当樊康是重病垂死的弱将军,可想而知当真的樊康踏入新房,婢女抬头见他,表情会多惊讶。

但视线被红盖头遮住的水清全看不见,她只能听见樊康闷雷似的声量,心里正觉奇怪,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说话会这么中气十足?

一支贴着红纸的秤杆,突然挑掉她头上红巾。

眼前一变明亮,她忍不住抬头,正巧就望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瞳。

这人……是将军?她眨眨眼瞪着樊康。

好高啊!这是头个闪过她脑袋的念头。接着是他的脸,眉毛鼻子眼睛有如刀凿般大器洒脱,给人一种他心胸开阔的感觉——她一瞬间恍了神,想说是不是哪儿弄错了?将军看起来,完全没有丝毫不久人世的样子啊?

水清打量樊康同时,他同样也在打量她。那双莹亮的眼眸可说是他见过最美丽也最哀愁的眼睛,精致秀丽的脸蛋彷佛玉雕似的,就这么小小一丁点,含在凤冠下头的小脸儿,活似他一掌就能捏碎的楚楚可怜——他的眼落至她合放在木台子上的小脚,他直有种感觉,只要他呼气大一点,或许就能把眼前人给吹跑。

好可爱!

他心头闪过怜爱的念头。

从小樊康就有个与他身形不太相配的嗜好,喜欢小东西。什么小鸟小兔小鸡小鸭,凡只要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会克制不住呵护照顾牠们的冲动。

小时樊湘芩就常笑他,明是个粗猛的男娃儿,却有着姑娘家才有的心软性子。

眼前水清,从他眼里看出去,简直就像只刚开眼的雏兔,脆弱得教人心怜。

他心中那股想照顾保护的冲动,瞬间油然生起。

水清本就不是反应敏捷的人,一见樊康与她预想不同,她整个人都慌了。

她想着,那舅母出发前跟她提点的——什么尽心照顾病人,设法让将军舒适、开心之类的事,不就全派不上用场了?

见她不停扯着衣袖、惶惶不安的表情,樊康直觉当她是在害怕。

「妳放心,」他边说边帮她把凤冠取下。「我知道妳接连坐几天轿子一定累了,妳可以小睡一下,桌上吃食饿了也尽管吃,用不着顾忌。」

他说这话是为了宽慰她心情,也是他内心的想法。按礼俗,揭了盖头再来就是洞房,可看她这么秀丽纤巧,说真话,樊康还真不敢随便碰她。

就怕一不小心把她弄碎了,看他怎么跟人家爹娘交代。

「啊……」见他要走,水清突然出声。

他停步。「还有事?」

她看着他写满疑问的眸子摇了摇头。说真话,她现还处在反应不来的慌乱中,脑袋乱七八糟,甚至她连自己为什么会要喊他,也弄不太清楚。

见她欲言又止,不爱拖磨的樊康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干么吞吞吐吐?」

樊康音量大,虽然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可听在水清耳里,就像挨了骂一样。

只见她一急,心里的话便跑了出来。「您跟我想的不一样……啊!」说完她赶忙捂嘴,但来不及了,樊康早听见了。

他好奇转回她面前。「妳原本是怎么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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