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缀在他身后,几乎是用跑的。
她想快一些,再快一些。
就能早些为哥哥请到大夫了。
陈叔家离村口不远,一条曲尺小道,路过一棵老槐花树,就到了。
屋前围着篱笆,有位妇人围着头巾站在院子门口叉腰张望着。
见到陈叔过来,她皱紧眉,打量着阿福,“这是谁家小孩?你怎么带回家了?”
“路上捡的。”陈叔扛着人直接放到屋子里,沉声道,“你先张罗一下,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大夫?!”那妇人的声音顿时尖细了三分,“请大夫要多少钱?!咱家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要去请大夫?!”
陈叔没理她,钻到屋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就往外奔。
阿福伏在炕边,一边落泪守着哥哥,一边听到那妇人在外面骂。
“早起就见你出门打猎,一整日你连根鸡毛都没带回来,反而捡回来个病秧子!个赔钱货!老娘嫁给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咯!”
阿福惶惶然。
那妇人再骂什么,她全没往耳朵里去了。
从前在家的时候,恶婆娘也这么骂她和哥哥。
哥哥说,只要不听,就好了。
外头那妇人骂骂咧咧,不停不休。
直到陈叔回来,也未见停。
连带着陈叔带回来的大夫都直摇头,叹着气。
大夫就住在村里,医术算不得多高明。
但治这种小病还是拿手。
原本淋了场雨就不是什么大事,因一直拖着,才成了大病。
大夫走后,阿福拉着陈叔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叔,看病抓药花了多少钱?我立下字据,以后十倍奉还!”
那妇人骂得累了,现在就守在门口歇着,双手抱胸,冷哼一声。
明显不信阿福他们能还钱。
陈叔笑笑,也没太在意,反而问她,“你会认字?”
阿福怯怯点头,看向炕上躺着未醒的哥哥,泫然欲泣,“是哥哥教我的。”
“你们兄妹感情真好。”陈叔有些感慨,想起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若是还在,该多好。
入夜后。
小雨还在淅沥沥的下。
阿福伏在炕边,守着哥哥,听着屋顶青瓦之间,滴滴答答的声响。
她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如今有一方屋瓦遮雨,却不见哥哥好转。
所以心情自然难以畅怀。
不过大夫说,明日哥哥就会醒来了……
阿福从未这样期待过,明日。
……
睡得昏昏沉沉的阿福,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
她睁开眼,对上哥哥那双狭长的眼睛。
清亮,温柔,还有些久病未愈的虚弱。
尽管他看起来还依旧病着,阿芙却喜极而泣。
湿漉漉的眸子熠熠而动,捂着小嘴,又急又笑。
“阿福,过来。”
他浅浅笑着,摸了摸阿福毛茸茸的脑袋,“你受苦了。”
阿福摇头。
弯起了眸子,似阴沉了许多晚的夜空中忽然升起的小月牙儿。
“哥哥醒了,阿福就高兴。”
……
很久以后,宋辛回忆起当年。
才惊觉他有多愚蠢。
愚蠢到没有发现阿福的每一次强颜欢笑。
愚蠢到眼睁睁的,让阿福死在他眼前。
……
那时,他们没有在陈叔家多待。
因为陈叔也不好过,他家那位婆娘每日骂的话又太难听。
所以宋辛勉强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就和阿福一起离开了陈家。
陈叔人很好,走之前,还将他打猎攒下来的干粮都留给了他们。
宋辛以为,很多。
阿福没有告诉他,其实只有几块。
宋辛还在病中,阿福说什么也不肯要他去乞讨。
她每次回来,额头上都会红一块,可讨回来的吃的却很多。
她说她自己在人家家里吃得大饱。
又给宋辛留了大半。
而且,还能剩余一些在无人的荒路上吃。
宋辛当时病得糊糊涂涂,竟然真就信了。
只以为是阿福生得可爱讨喜,所以别人就愿意多给她一些吃的,比他平日里去要的时候多多了。
他恨。
恨自己没有注意到一路上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村民们。
此年天灾,田里的谷物被摧毁了大半。
大家自顾不暇,除了少数好心人愿意施舍一二,哪里还有人将吃的给流浪过来的小孩。
这是阿福走后。
宋辛才知道的。
他恨自己没用。
恨阿福自作主张,宁愿饿死也要将所有的吃的都留给他,只为让他把病养好。
直到阿芙死的时候,他才惊觉一切。
却已为时晚矣。
阿芙走时,说早就知道,他们不可能一起撑到青州。
只能有一个人过去。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她还说。
“哥哥,记得去还陈叔钱。”
宋辛泪如雨下。
这才知道。
从来都不是他一直在护着她。
而是她一直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撑着他……
后来到了青州。
他寻到父亲的旧年好友,已是一方小官。
在那位叔父帮助下,他读书科考,位极人臣,青云直上。
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逛不完的园林府邸。
可当初说好,要有福一起享的人,却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他早就永远失去了她。
那个小傻子。
尽管他睡在满堆锦绣的高榻之上。
却依旧在怀念那时和她躲在草棚里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的夜晚。
思念入骨,夜夜难眠。
再后来。
一代名臣的他,年仅三十五,华发早生,英年早逝。
终生,未娶。
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念他满腹经纶,有治国大才,却性格古怪,总独来独往,不与人交。
也有诸多人可怜他。
十年寒窗,位极人臣,还未享福,就已入土。
可没人知道。
他是心甘情愿地踏上那条黄泉路。
去寻下一世的阿福。
万般皆是苦,唯有她在,才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