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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彩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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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街景是淡褐色的,就像过度曝光的黑白照片,这让一早就觉得烦躁的干濑丈一郎心情更加恶劣。www.maxreader.net

最新的冬季时装发布会只剩下最后几天,可预计要展出的作品中仍有三分之一没有着落,还没完成。如果是因为硬件方面的原因倒还好,比如说裁缝们没有准备好之类的。但真正的原因却是最关键的设计没有定下来。当然责任在于首席设计师干濑自身。

这是他从事这行四十年来的第一次。

“难道我也老了吗?”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他的脑海。

干濑今年六十五岁,精力和注意力都在衰退,这无法否认。年轻时,他的灵感如泉涌般层出不穷。每当他被一种设计思路吸引,就会一头栽进去,完全忘记了时间和周围的世界。

现在不同了,远处的电话铃、说话声以及透过双层玻璃窗隐约传来的街上的嘈杂声,甚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社会变动都会引起他的关心,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前他从未关心过家里和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可以说远离这些琐碎事才是激起他创作灵感的源泉。能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服装设计的那段时间,就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由起仁他不行吧……”

把儿子和以前的自己比较之后,干濑不得不这么想。也许不仅是儿子,整个社会都和以前不—样了。那种废寝忘食的拼搏精神,现在在拳击世界也找不到了。大家都认为,才华是天生的,但只要有运气和金钱,任何人都能痛饮成功的美酒。

无论怎么对由起仁说“加油干”,但可能因为两人对努力的认识程度不同,干濑无法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意。也许由起仁一直想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他不愿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才华。由起仁画起时装设计图时总是一挥而就,因为少年时接受过英才教育,偶尔也会有让人惊喜的时候,但仅此而已。即使是最大限度地发挥由起仁能力的作品,也超越不了父亲教给他的东西。没有一丝迹象表明,他想努力超越现在,或者对追求个人的独特风格有永无休止的野心。

对儿子的操心更妨碍了干濑的注意力集中,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今后的‘干濑’会怎么样呢?”

作为皇室的御用品牌,“干濑”公司已经在时装界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它的继任人究竟是谁呢?这件事不仅是时装界注目的焦点,而且也是新闻界最关心的事之一。这也意味着人们普遍认为由起仁不配接管“干濑”品牌。

尽管如此,干濑也从未考虑过从外面引进设计师,并将“干濑”托付给别人。

虽然时装界正在日益系统化,但由其他人继承时装设计师个人品牌的可能性仍然很小。即使有幸遇上有才华的继承人,让其继承自己的品牌,但他能继承的也只是商标,作品的感觉和风格则与原设计完全不同。如“森英惠”等品牌,它们的设计风格也只限于原设计师那一代。

如果设计不如以前,世人就不会接受;如果很优秀,那么继任者又不会满足现状。总之,他会标榜他个人的品牌,并将继承来的一切占为己有,从而开始新的时装事业。

如果是世袭,情况就可能不一样。人们对“血缘”的态度近乎崇拜,尤其在日本这种倾向更强。皇室虽然是象征性的,可采用的是世袭制;歌舞伎等古典艺能界也几乎都是世袭的。无论是怎样的空心大萝卜演员,只要冠以“出身名门”,就有了金字招牌,人们会毫不怀疑地认可。似乎大家都相信,在从父母那继承的“血缘”里也包含了上一辈的全部才华。所以对时装业,也一定有这种宽容而友好的态度。

话虽这么说,可要让人们接受还必须有一定的基础。比如歌舞伎只要掌握了世代相传的套路,就大致可以了,但时装设计可不行。时装每天都在变化,不允许有雷同的款式,同一个品牌在设计理念上可以有继承性或一定风格,但也要求不断创新。

干濑非常悲观,由起仁没有这样的艺术细胞和能力。在此之前,他曾多次测试过儿子的能力,但最终发现他不会超越自己。

这次的时装发布会,他也给了由起仁机会,并计划将时装发布会四分之一的作品定为由起仁的风格,这可能就是“干濑”品牌新老交替的序曲。

“我能行吗……”由起仁从最初就很泄气地说。

“现在不是说能不能行的时候,必须要这么做。”

虽然干濑斥责了他,但内心也不由暗暗担心,“可能他干不了吧。”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整部作品仍然像往常那样按自己的风格先准备着。

果然不出所料,由起仁的设计方案交晚了。不仅如此,随着日期临近,连他的踪影也见不着。

“跑到哪去了,干什么去了?”

由于生气,干濑从早晨就觉得胃疼。

今天是设计定稿的最后期限,只要设计方案定了,缝纫方面再紧张也能克服。根据以往的经验,让裁缝们连夜赶制无论如何都来得及,他有这个自信。

因为事先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他想自己事先多准备一些作品。尽管如此,作品数目仍然比预计的少。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点乐观地希望由起仁的设计中有能派上用场的。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减少作品数目。整个时装发布会原来预计要展出五十件服装,那么就减为三十二、三件。无论怎样在表演上别出心裁地下功夫,只要是稍有点眼光的客人,就会看穿那是偷工减料,或是设计没来得及赶上时间。即便如此,干濑也不愿为了赶时间而拿出粗制滥造的设计进行拙劣的模仿。

上午十一点至十一点三十分是一个杂志社的采访,主题是“皇室时装”。虽然干濑对品牌的高档次形象贡献很大,但由于干这行很容易得罪人,所以必须出言谨慎。只听他说道:“我的原则,是不过多设计皇室时装。”

皇室时装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对设计师来说是个辉煌的舞台,但正因为如此,设计师们才会更加努力,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这是个人的私欲,也可以说是邪念。他总结说:“所以我要从扼制这种邪恶心理、允许我表现出‘皇室风格’的谦虚心理来设计皇室时装。”

洗耳恭听的记者虽然不停地点头附和,“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但他脸上似乎已经流露出不满。他想再引出些皇室内幕,于是就肆无忌惮地提问,如太子妃殿下有没有订做衣服,在皇室内部有没有受到这样那样的批评等等。甚至让人觉得他事先准备好了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想得到干濑的证实。

“真讨厌,你这个人,够了吧。”

最后,干濑板着脸站了起来。这对一向以柔软姿态为招牌的干濑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事。那个记者也觉得很意外,慌忙告辞了。或许他在报道中会因此加些恶意的话,但干濑觉得无所谓。

中午过后,干濑在外面吃了饭,接下来他该去事先预约好的一家专门裁缝店。那家店在世田谷,名字叫“atelier”。正要出门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从秘书室传来的声音说:“专务董事回来了。”“专务董事”就是由起仁。干濑命令秘书道:“叫他马上来。”接着他又加了一句,“那个笨蛋。”

由起仁怯懦地低着头走进房间,腋下夹着大开页的时装设计册,让人觉得他像在故意煽起干濑更大的怒火。

“你到哪去了?干什么去?”干濑冷冷地问。

“啊?”由起仁像不关自己事一样装糊涂,“当然是做您交待的设计去了。”说着,他把设计册放在干濑的桌上,“请您过目。”

“真的吗?”干濑怀着疑问掀起了设计册的封面。

跃入眼帘的是一款同种面料做的套装,黑色半长迷你裙加白色短上衣,样式非常简洁。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上衣前面的领口裁成半月形,以大胆的彩色对比唤起现代美术的感觉。第二张设计的风格则完全不同,是一套有折皱的裙子和上衣,婀娜多姿地表现出鲜明的都市风韵。第三张设计图中的裙子强调腰身,以合身为设计宗旨,甚至还注明“使用超弹性针织材料”和有伸缩性的材料。第四张是有罗曼蒂克式袖口的白衬衣和长裙。在高品位当中又散发着时髦和略微挑逗的风韵。接下去是第五张、第八张……每翻开一页,就有一个崭新的时装世界出现在干濑的眼前。

他不由得发出赞叹声,必须承认这是不折不扣的高水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作品没有标新立异,基本上表现出“干濑”品牌的高雅格调和优良品质。但它既没有被传统束缚,又不模仿干濑丈一郎一贯的风格。在每张设计中都能看到设计者的独特风格,令人觉得好像吹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

杰出的……虽然干濑最终没说出口,但内心已在暗自赞叹不已。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害怕,仿佛看到设计者充满才华的锋芒已逼近自己。

“怎么回事?”干濑一边冷冷地问由起仁,一边再次翻开已浏览过一遍的设计册。

“嗯?”

“我在问你怎么回事,从哪,怎么得到这个的?”

“什么意思?”

“明摆着嘛。如果你认为我会相信这是以由起仁个人能力完成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自己……”

“别撒谎了。不,我不想骂你。设计本身的确很优秀,我也承认设计的用笔是你的手法。如果你把它当作具有自己个人风格的作品拿出来那也行。可如果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是不会把它放入‘干濑’时装发布会里去的。老实说,到底你背后还有谁?”

“……”本来一脸得意的由起仁一下变得脸色苍白。

“没必要隐瞒。不论是谁的设计,一旦经过我的筛选,想作为‘干濑’品牌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可要这么做,假如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岂不是很危险吗?总之,不能不防这可能是竞争对手策划的阴谋。”

“不会的,绝对不用担心。”由起仁先是拼命否认,然后才无可奈何地说,“原来的设计是我认识的一个女的画的。不,她可以说是我的徒弟。”

“你的徒弟?”干濑用鼻子“哼”了一声,“有这样的人?”

“有的,和徒弟差不多。不过,她虽然有好的灵感,但画得很差劲,没有表现力。所以我以她的想法为参考,然后整理出这些设计,因此也可以说是我的独创设计,至少您可以认为我是美术指导。”

“我要告诉你的是,别自我陶醉了。这些设计作品的价值就在于那女人的感悟能力,而不单单是灵感之类的东西。她……呃,叫什么?”

“和泉,和泉冴子。”

“和泉冴子?是假名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那当然。真名呢……唉,叫什么都无所谓,能见见她吗?”

“嗯,当然,实际上……”

“你们正谈恋爱?”

“嗯,可……她比不上爸爸您。”

“这个星期就是泡在她家了吧,还是你们已经同居了?”

“还没到那种地步,不过,我准备和她结婚。”由起仁很少这样毫无惧色地直接盯着父亲看。

“是不是结婚,等以后才能决定。”

“结婚是我自己的事。”

“混账,这是‘干濑’继承人该说的话吗?别忘了你结婚整个事关‘干濑’的名誉。它波及的范围远远超过了开两三个马马虎虎的时装发布会产生的影响。”

“这种想法只考虑您和公司的利益,我是不是照着做,得由我自己决定。”

干濑看儿子反抗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干吗那么激动,我还没说你结婚的事已经没商量了。是不是,噢,对了,难道她是那种你认定我绝对不会同意的人?”

“没那事……”

“对了,你就为这事害怕吧。就是说,她是那种人了。你究竟被什么样的女人迷住了?”

“这么说她,就是爸爸您,我也不允许。”

“别说疯话了。像你这样在单纯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男人,只要别人稍微要点花招,你就会轻易上当。那女的可能比你大,没错吧。”

由起仁好像后悔说出真相,他一言不发。

“嗯、好了,先把她带来吧。再让我看看她的真名、地址和履历表。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马上把这些设计送到‘atelier’裁缝店去,让他们马上动手。不,我也去。”

干濑催促着儿子,然后像年轻人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结果,他们迎面碰上了女秘书,她走到由起仁身边说,“有位杂志社记者正在接待处等着见您。”说着她递给他一张写有姓名的纸条。

“浅见?我不认识,是哪个杂志社的?”

“不是,据说是自由撰稿人。”

“什么?是自由的?那就替我回绝了,说我现在很忙。”

说忙也的确是事实。

“难道是觉察到她了?”秘书离开后,干濑担心地说。然后他像要驱走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似的摇摇头迈开了脚步。

干濑父子走出电梯时,有位男子从大厅另一边小步跑到他们跟前问:“是干濑由起仁先生吧?我叫浅见,能不能和您说说话?”

“噢,我的秘书刚才应该回绝您了。”由起仁边走边摇手。

“对,她说今天您很忙,那我改天再打扰吧,什么时候合适呢?”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得看看日程表。你想采访什么?”

“不是采访。”

“啊?不是采访?那是什么事呢?”

“前几天我在丹后的大江町见过您,我想就这件事……”

“在大江町……”在走出大门时,由起仁停住了。干濑丈一郎则径直走到人行道那辆等候他们的车子跟前,在临上车时他回过头,对由起仁招招手喊道:“快点。”

“总之,我现在很忙。”说完,由起仁逃跑似地钻进车子。自称是“浅见”的男人用开玩笑似的动作向他殷勤地告别。

2

浅见感觉,当他提到“大江町”时,干濑由起仁的反应确实很强烈,至少有一定程度的震惊。他心里像是说:“不妙,被人撞见了。”是因为和女人在一起呢,还是因为他和案子有牵连,从他慌乱的程度还无法推测,但值得追究下去。

可让浅见无法释怀的是,由起仁是个非常软弱的青年,与凶手的样子相差很远。杀梶川老人的手段相当残暴,是将被害人殴打致死后再弃尸于悬崖上。这与干濑由起仁的外表和个性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如果罪犯真是由起仁,倒真应验了这句话。

浅见从丹后回来后,向梶川优子大致汇报了此行的“收获”。但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只对她讲了在鬼博物馆高宫明美曾见过梶川老人。

优子仍在努力地从事“卖药人”的工作。浅见除了工作忙或去拜访干濑由起仁之外,只要有空就尽量陪着她。

“浅见,这样做行吗?”优子常常很担心地问浅见,“我因为要接手爷爷的工作,所以博物馆那边也允许我请假请到暑期的旅游旺季之前,可您自己的工作不也很忙吗?”

“不要紧,别担心我。以后我也会开车陪你到顾客家去的,因为我也从中学到了药物方面的知识啊。”

这是实话,自从开始扮演“卖药人”,浅见获得了不少配置药方面的知识。

在顾客家门前或走廊里补充已用完的药量或者计算药费,和他们东拉西扯,也挺有意思的。顾客们还以为浅见是指导老师,而优子是见习的呢。大家都善意地赞扬优子,说她为继承祖父的事业而努力工作。无论去哪,他们都异门同声地说:“你爷爷是个好人哪。”好像梶川老人不仅仅是个配置药商,还亲自动手帮大家做些杂事。

当然在访问的顾客中,有的已经搬家,也有的说不想再要了,并不一定都是好的反应。如果只拜访账本上记载的家庭,那每年可能减少约百分之五的顾客。而且,本来应该同时发展新的客户,但由于浅见他们的目的不在扩大销路,所以对此也不在意。

可是他们的原定目标却不见有任何进展,案子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出现竞争对手的迹象。也许罪犯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夺取账本。

自从那天见面之后,浅见也尝试和干濑由起仁接触,但几次去他公司都吃了闭门羹。虽然浅见明白,因为他和干濑已在正面碰过面,所以是不会被人家当回事的。但正因为如此,浅见才更怀疑他回避自己的理由。

在浅见第一次去“干濑”公司的五天之后,“干濑”服饰在新宿的k酒店举行了时装发布会。浅见托认识的报社搞到了采访袖章,也加入了采访记者的行列。一方面自然是采访时装发布会,另一方面则想以照相机的掩护深入后台,可最后仍然无法接近干濑由起仁。一方面因为阻拦记者的保安非常顽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干濑父子身边围了一大群人,无法接近他们,而且后台的气氛如同战场一样特别紧张。

浅见虽然离由起仁很远,但他通过照相机上的取景框注意着由起仁的一举一动。只见由起仁一会和模特们开玩笑,一会向造型师交待些什么,有时还笑容可掬地面对记者,十足一副“干濑”第二代领导人的派头。

突然,浅见被由起仁附近的一个女人的举止所吸引。由起仁的周围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往穿梭,除非仔细观察,否则根本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只见她衣着朴素,举止谨慎,可以说淹没在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当中。对于一般的摄影记者,倒不如说她有碍眼前的华丽场面。这反而引起了浅见的注意。

她的脸形很美,只是略施粉黛,在高大的模特中间毫不显眼。从她关心服装的样子看,像是造型师,但她又没有帮忙整理模特身上的服装,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像在审视整个搭配效果。会不会是服装设计方面的?

如果仅此而已的话,浅见是不会那么留意的。但当他将注意焦点固定在由起仁身上时,不由得发现由起仁和那个女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关系,那就像线一样将两人联系在一起。虽然由起仁和那个女的都没有直视对方,但视角只错开了十度或二十度,总之他们总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而且那样子明显很不自然。虽然两人从未四目相对,但如果注意的话就会让人觉得这反而更证明了他们的不自然。

浅见尽量用二百毫米的整个镜头拍了多张那个女人的特写。

时装发布会结束后,干濑父子及其主要陪同人员离开了会场,留下收拾舞台的人当中也有那个女的。她默默将模特们扔在一旁的衣服认真地收好,放入箱子里。

浅见走上前问道:“您是设计师吗?”

那女的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狼狈地答道:“对,噢,不是。”无法判断究竟“是”还是“不是”,但这并不重要。

浅见拿出名片飞快地说:“我是做这个的。”他生怕被打断又紧接着说,“前几天您去过丹后的大江町吗?”

“不,没有。”

“那么,舞鹤呢?”

“也没去过……啊,对不起,我正在工作。”她冷冷地说着,背过身去。

“好奇怪啊。”浅见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用含糊不清的话飞快地说了“丹后的大江町”这个不熟悉的地名,对方没有反问“啊,哪儿?”却马上回答“没去过”。提到“舞鹤”时也是如此,给他的印象是,她好像不仅事先知道问话的内容,而且打定主意一旦被人问就马上否认。

“对不起,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那女的正要离去,但浅见缠住她问道。

“我叫和泉。对不起,失陪了。”她留下尚未收拾好的东西,消失在会场里面。

在电视中经常能看到名人被突然袭击式的采访,记者追着人家提问的不礼貌行为,但浅见做不出来。于是他只好抓住附近的一位男子问:“和泉小姐是设计师吗?”

“和泉小姐?噢,是她啊,呃,怎么说呢,算是个助理设计师吧。”

“和泉两个字怎么写?”1

“呃,是什么来着……喂,小年,你知道吗?”年轻人问旁边一位体型圆圆的女造型师。

“和泉小姐?是叫和泉冴子吧。”

“是两个字的‘和泉’还是一个字的‘泉’字?”2——

1原文中,此处之前均是用片假名标了读音。

2日语中“和泉”和“泉”读音相同。

“是两个字的‘和泉’吧。这要写什么报道吗?”年轻人好像才注意到浅见的采访袖章。

“嗯,还不太清楚。我想写篇关于支撑着‘干濑’品牌的年轻人的专访。”

“噢,是吗?不过,这能行吗?老板可不欢迎这么做啊。”

“为什么?我认为这有助于宣传。”

“可是,‘干濑’是靠干濑丈一郎一个人发迹的,因此手下人突出或引人注目,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啊。”

“不错,是这么回事。”浅见对自己的幼稚感到惭愧。

年轻人觉得奇怪,说道:“你是新闻界的人,但好像不太了解啊。”他约莫三十岁,但可能这行的人本来看上去就年轻。

“的确是这样,我是刚出道的新手,真不好意思。”

浅见边向他道歉边记起来递给他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这次突然接到采访任务,非常为难。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讲些时装界的事?”

“可以是可以,但现在有点忙……啊,你的名字里也有个‘浅’字,真巧啊。”年轻人像是突然感到很亲切,也掏出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干濑株式会社ap部门浅冈茂”。

“ap部门是干什么的?”

“是attachedepress的简称。简单地说,就是负责设计和作品的广告宣传。说起来好听,其实是干些杂活,比如发发新闻稿,把服装出租用于摄影,或者和外界进行交涉等等。”对浅见这样不认识的人也这么亲切,可能就是职业的缘故吧。

浅见和他约好后天,也就是两人都有空的时候见面,之后他们分手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有关“干濑”时装发布会的报道占了文化栏的大幅版面。评价很好,说是“令人感受到成熟的御用品牌形象中有股清新的气息”。人们曾担心作为皇家时装指定品牌的“干濑”会墨守成规,但这次的时装发布会确实打消了人们的顾虑。文章结尾处写道:“我们预感到面向二十一世纪的‘新干濑时代’开始了。”

在早餐桌上,浅见家的女人们——母亲雪江、嫂子和子还有女佣须美子,也在不停地谈论着“干濑”冬季服装发布会。

“现在还是盛夏,却已经出了冬装。”雪江叹息道,

“不过,妈妈,这里写着,今年的‘干濑’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喂,须美子,你怎么看?”

被和子这么一问,须美子两眼放光地说道:“真是这么回事呢。但‘干濑’的衣服太贵了,据说标准套装最低也要五十万日元。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穿不起。”

“不会的,等哪天出现了‘他’,会买来送给你的。”

“噢,太太,我不是说过不结婚的吗?”

“又说这样的话。”

“真的,我真的绝不嫁人。因为我想一直在这照顾老太太和二少爷。”

“别那么认真……”和子笑了,须美子却很当真,甚至掉了眼泪,“二少爷”浅见光彦听了她们的对话如坐针毡,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真令人奇怪,在此之前浅见认定时装界和自己毫不相干,但突然间却成为自己感兴趣的对象。随处可以看到时装方面的报道和时装设计的杂志。浅见很吃惊,原来有关时装的新闻报道已泛滥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不知道日本究竟有多少服装设计师,但据说有六、七家时装公司在海外也相当活跃。当然“干濑”也是其中之一。据说,干濑丈一郎很早就在巴黎开设了分公司,是日本向国外市场输出最新流行服饰的先驱。

每个设计师、企业都会树立自己独特的风格,并有固定的拥护者和顾客。

“干濑”从最初就标榜高档次,并渗透进皇家,得到与皇室关系密切的上流社会妇女的强有力支持。这其中彻底贯彻了干濑的战略,就是不论有多少消费者或有多少市场需求也绝对不生产便宜的女式成衣。

不仅在作品的设计方针和企业形象方面是如此,就连私生活方面他也表现出高层次的生活方式。他在伊豆建造的别墅是幢占地约一万坪、带泳池的豪宅。开的车是劳斯莱斯,度假方式、娱乐健身无不考虑到与提高“干濑”的品牌形象相关。

有关干濑的经历,除了知道他是地方的商业高中出身之外,其余都不太清楚。据说,他在税务事务所工作时就时常对时装设计感兴趣,进了只有女子才上的西式缝纫学校,学会了服装设计。可以说他本人也从未意识到的天赋突然间迸发出来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调查干濑丈一郎的来历时,浅见逐渐被他的魅力所吸引。干濑这个人不仅是位服装设计师,还是个心理学家、老奸巨猾的策略家,有时还兼有教父般的气质。

相比之下,他的儿子由起仁就比较容易了解了。由起仁今年二十八岁,从私立大学艺术系毕业后立即赴巴黎留学,三年学业结束后进入“干濑”总公司。虽然给人不可靠的印象,但他长相端正,而且怎么说也是“干濑”公司总裁的公子,当然不可避免地成为年轻女性仰慕的对象。他身边总围绕着一大群争奇斗艳的女人,只要他本人愿意,可以随意挑选。

但当浅见在资料库中查阅了报纸和杂志后,却意外地发现完全没有干濑由起仁的桃色新闻,倒是他的父亲丈一郎与上流社会女人关系暧昧的传闻比较多。不过新闻界也仅止于将这些当成传闻,而没有渲染成丑闻,或许是各新闻媒体有意回避,抑或是有禁止报道这方面内容的命令吧。

3

披露干濑由起仁和和泉冴子关系的不是浅见,而是图片周刊(f)。在杂志的预告广告中用黑体字印着特讯“‘干濑’王子—一干濑由起仁的神秘女人”。

当时,浅见正在睡懒觉,不知道这件事,但在浅见家的早餐桌上,这则广告成了议论的话题。须美子收拾完桌子,跑出去买了份(f)杂志。当浅见从自己房间出来的时候,她和和子正在看那份杂志。

在翻开的杂志中,一副巨大的照片占据了整整两页纸,照片下还附有报道。与往常一样,照片是晚上偷拍的,不太清楚,只见在公寓门廊灯光的映衬下有两个人影。

“这种刺探别人隐私的事……”雪江一边嘴上叹息地说,一边却扶正了眼镜从她们背后窥视杂志上的照片。

“未婚妻?用了对方的开头字母称她为‘i’小姐,究竟是谁呢?”须美子意味深长地说。“会不会是明星?”平常一副贤妻良母样子的嫂子也露出了庸俗的一面。也许女人总是难以抗拒这种话题。

“她叫和泉冴子。”浅见的口气像给三个女人的热情泼了盆凉水。

“啊,少爷,您知道?”

她们的目光一起转向浅见。

“噢,我总算也是新闻界的人嘛。”

“啊,真了不起。”不仅须美子很崇拜他,就连雪江和和子也是一副要对他另眼相看的表情。

“那位小姐是谁?”

“嗯,是位助理服装设计师吧。不过和泉冴子像是笔名之类的。”

“连这也知道哇。可少爷为什么不写成报道呢?真可惜。”

“哈哈哈,我可不愿做这种挖掘别人隐私的事。”

“真了不起,光彦。”雪江拍着膝盖说,“不愧是浅见家的人,须美子,你也别老看那些无聊的东西:”说完,老太太便走到里面房间去了,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浅见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母亲听不到的程度,再调频道。果然,一个电视节目正在谈论这个话题。

画面正在追拍刚才提到的那位“i”小姐,她的脸被马赛克覆盖了。但紧接着采访干濑由起仁时,却用的全部是特写镜头。

“您和传闻中的‘i’小姐订婚了吗?”面对记者直言不讳的提问,由起仁笑着摆摆手。虽然他嘴里说“没有,没有”,但看起来却像承认了。

和子和须美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

这时,电话铃响了,须美子拿起电话,然后马上双手握着要递给浅见,“少爷,”她掩住话筒不满地说,“是个女的。”这段时间,梶川优子经常打电话来,所以须美子也不由得留心起来。

电话是大江町“鬼博”的高宫明美打来的。她连客套话也来不及讲就开门见山地说:“照片上那个女的,没错,就是她。”原来,前几天浅见把举行时装发布会那天拍的照片寄给了高宫明美,这个电话就是她的答复。

“是吗,果然是这样……”

浅见看着电视机上的画面,被马赛克遮住脸的和泉冴子正要消失在“干濑”大楼里。不知是这件事还没发展到电视节目感兴趣的丑闻呢,还是采访不充分,电视里忽然换成了其它的话题。

浅见道过谢,挂上电话。

关上电视后,他脑子里“i”小姐的样子还没有消失,被马赛克遮去的那部分露出了他用照相机拍特写时和泉冴子那略带悲伤的表情。浅见趁着记忆还没有消失,回到了自己房间。

浅见坐在文字处理器前,打开开关,但他没有敲键盘,而是呆呆地陷人了思索当中。

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馆,梶川寻助遇见的确实是干濑由起仁和和泉冴子两人,这点浅见已经好不容易追查清楚了,但这又怎样?真让人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件事与梶川被杀有什么关系,想起来只觉得很牵强。生活于繁华时装界的两人与勤勤恳恳经营“卖药”生意的梶川老人之间很难想象会有什么联系。

浅见认为,不管怎样,得先查查两人在案发当晚的行踪。

下午,浅见来到位于南青山的“干濑”总公司,在接待处递上了名片。接待处小姐一看是浅见,马上就很悲观地说:“我想专务也许不愿见您。”

“能不能帮我通报件事,就说我想问问在大江町的事。”

虽然浅见死缠着不放,但他内心已灰心了,“可能不行吧。”但意外的是干濑由起仁答复说可以见他。就连接待处小姐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她高兴地对浅见说:“专务说见您。”她看浅见的明亮眼神也非常善意。

在二楼的会客室等了一会,干濑出现了。

“什么事?”他用戒备的目光看着浅见。

“前几天拜访您的时候,我说过,曾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馆见过您,还记得吗?”

“噢,还是那件事啊。”

“据说您和那时在一起的和泉冴子小姐订了婚?”

“这真让我为难啊。唉,真为难啊。”干濑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这个嘛,我承认去过大江町,不过,现在闹成这样,我是无所谓,但她就不能这么理解了……”

“噢,不是的,我不是想问这件事。”浅见笑了。

“不是?”

“对,我想问的是那天晚上,呃,实际上,我从大江町去了舞鹤,好像觉得在那也看见您了。”

“我?在舞鹤?不,我没去舞鹤。你是不是把别人错认成我了?”干濑很吃惊的样子,从他的表情看,不像在说谎。

“噢,是这么回事啊。那么,后来您去哪了?”

“我们从大江町返回了大阪。其实前—天我们住在天桥立,而那时正好在返回的路上。从前我就对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感兴趣,你知道吗?酒吞童子虽然被说成是恶贯满盈的鬼,实际上是反抗朝廷势力的头头。这样一位,呃,怎么说呢,对这样受欺凌的人,我很有兴趣。”

干濑乘兴说了好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哈哈哈,这是多余的话,噢,对对对,那天傍晚在大阪有事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东京。不过,到大阪以后我就和她分开了。总之,不知道在哪被你看见了。”

“对不起。”

“啊,你是偶然看见的吧。可在哪呢?我印象中,那个博物馆里没有别的游客啊。”

“是在停车场。噢,对了,当时只有和泉小姐先下了车,干濑先生您正在车里打电话,对吧?”

“啊,对对对,是这样啊。一点没注意到,我还丝毫不敢马虎呢。”他苦笑着,可并不像有任何顾虑的样子。干濑由起仁今年二十八岁,比三十三岁的浅见年轻很多,稍微有些轻浮也是理所应当的。但若是从他担任的专务董事这一重要职位来考虑,还是言行更谨慎些比较好。的确,干濑由起仁就像个不知人间贫苦的有钱人家少爷,只表现出心直口快。浅见不仅不觉得他有杀人嫌疑,自己反倒有种欺骗他的负疚感。

“和泉小姐和您分开后立即回东京了吗?””不,她还留在大阪,当然是住在别的酒店。”

“那么说,当晚您没有见到她?”

“对,没见到。我刚才说过,在东京、大阪这些地方很危险。”

“这么说,第二天您独自驾车返回东京的?”

“是的。”

“怎么回事?”干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浅见。对此,浅见又不能明着向干濑询问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因此,剩下的就是和泉冴子的行踪了,只能由自己直接去问冴子。

可把杀害梶川的罪行归于和泉冴子所为,这种推测光想想就让浅见很苦恼。首先,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什么也没掌握就突然有这种不确切的想法,这本身就太具有跳跃性。但是在鬼博物馆,梶川老人的确曾亲切地向冴子打过招呼。无论是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认为是那种可以令梶川向她亲切搭话的朋友关系,虽然梶川的搭话并不太受冴子的欢迎,这也可以认为是事实。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当晚冴子在哪,做了什么?只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疑团”就烟消云散了。倒不如说浅见希望是这样的。

但是浅见不可能从和泉冴子那里直接听到事情的真相了,因为两天后,她失踪了。

这件事是浅见从干濑由起仁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

“浅见,你对冴子做了什么?”从一开始干濑就气势汹汹。

“做了什么?没有啊。”

“你一定说了什么,要不然,冴子是不会失踪的。”

“啊,她不见了?”浅见不禁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须美子就在旁边。可能是感到电话有些不对劲吧,须美子担心地看着浅见。

“是的,不见了,而且什么也没对我说。我想,原因就出在你身上。”

“等等,可我还没见过和泉小姐呢。”

“别说谎了,后来我问过冴子,她认识你,她不是还有你的名片吗?”

“噢,那是时装发布会的时候我给她的。那是第一次见面,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

“你这么说我也不信,总之你到我这来一趟。你想打听冴子的好多事,这总是事实吧。”

“这我就为难了……”

“为难的是我。你究竟对冴子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对她说,首先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你是想问我,究竟我对她说了什么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吗?”

“这……”干濑不吭声了,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我和您见面后才过了两天。和泉小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昨天,昨天夜里。”

“这么说,还不到一整天,您就这么草率地认为她失踪了?”

“那是因为她留下了一封信。”

“信?是留言吗?”难道是遗书,浅见刹那间想到了这个。

“是啊,上面写着她想暂时躲起来。”

“理由呢?”

“理由……没写清楚,可能是担心给我添麻烦吧。”

“麻烦?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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