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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铃政漆器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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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华楼的老掌柜——大淹老爷子,总是在叹气。www.xiaoxiaocom.com听说是因为二儿子去京都后再没回来的缘故。

“我儿子是迷上了那边的姑娘,早就把会津给忘了!这孩子,尽干些蠢事。”

他所说姑娘的父亲是京都一家小有名气西餐店的老板,因为她是三个千金中的老大,所以,父亲怎么也不会放她走。好像还说过,如果要结婚就必须继承店里的生意。

“那不好吗?能去京都的话……”安达武春很无所谓地说。

“那哪行?我这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帮着干呢。总而言之,现在人手不够让我很伤脑筋呀。”

“哈哈哈,要不然,老伯,这么着,您就去趟京都,往脖子上套根绳儿,吓吓他。”

“我可干不出这种事!无论怎样落魄,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会津人呀!”

这么一说,大淹老爷子最近还真是突然瘦下来了。

他接着抱怨道:“本来我是要退下来,把店交给大儿子的,可如今事事都不如意,反而比以前更觉得疲惫不堪了……”

武春心里想:人生难免有挫折,但或许,人在有事儿干的时候才是最光鲜的。

“反正,我家那小子要是长眼的话,您家的姑娘模样就不错,咱两家住得又近,他们俩要能成就好啦!”

“啊哈哈,我家那姑娘,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也不怎么会说话,暂时还不会有那方面的意思。”

“那可不是!阿武,你要一直还把她当小孩子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不知不觉间,孩子们都一下长大喽!”

万华楼的老掌柜说了些让武春不自在的话,聊了会儿就回去了。

上午,最后一拨客人乘坐观光巴士抵达,开始参观。

铃政漆器工场的车间和展销会场连在一起。依照活动安排,客人们参观完车间后,就直接到销售会场去。

虽说叫做“车间”,其实不过是手工操作的零散工场,并不是流水线。场内房间按照操作顺序被一个个分开,工匠们各自在自己所属房间内工作。因为上漆这种工作忌讳粉尘等杂质,所以,每间房间的窗户也好、门也好都是紧闭的。

除制作木胎另当别论外,漆器工序大致可分为底漆、二道漆、末道漆三个阶段。这种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却需要相当复杂细致的工序,比如说一种叫做“本坚地”的漆器,就需要三十三到四十二道工序才能完成。

即使是批量生产的便宜货,从底漆到末道漆,要是该掌握的地方没掌握好的话,一使用就会出现漆皮剥落的情况。

上底漆就是先在木胎上涂抹防锈漆、粉漆,然后晾干,再利用工具打磨掉多余的粉漆。

之后,重复多次上述操作,将木胎表面打磨平整。这样一来,即便使用多年,木胎也不会磨薄。

之后的工序是上二道漆,用优质油漆把底漆涂抹得更均匀,终于要进入末道漆的工序了。

制作漆器的工作,从底漆到二道漆,在时间和技术上都有一定要求,但这些从制成品的外观上却都看不出来。

在外行人眼中,这样的工作似乎单调乏味。当然也有不习惯这种工作或是过敏体质的人,因工作关系而发生中毒。地板上铺着坐垫,整日面对着操作台——这种工作条件也够差的。这种工作在地方上属于3k1职业,所以年轻人都不愿意加入进来,无论哪个地方的漆器工场,如今都在为后继无人的问题所困扰——

1“脏乱”、“费力”、“危险”三词日语发音的起始字母都是k。

二道漆之后的下一工序是在木胎上涂抹末道漆、绘制花纹。这需要各种各样的技巧,而且要求更高更细的技术。

说到漆艺,无论是毋需打磨、晾干后即完工的“立涂”,还是其他或有光泽、或无光泽的漆器制作方法,各地都有自己代代相传的独特工艺。“花涂”、“春尘涂”等就属于这类地方工艺。漆器仅从漆涂得如何就可以分辨出优劣,所以,上漆时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掺入粉尘或颜色不匀。

打磨掉表面末道漆、露出里层漆的技艺,在漆器制作领域可谓独领风骚。“曙涂”、“夜樱涂”等就属于这种。

绘纹、加饰则是漆器技艺的顶峰。甚至可以说,漆艺的魅力就凝缩在了加饰这一点上。泥金画、镂金、螺钿……加饰的技巧极尽复杂精巧之能事。特别是“泥金画”,被称作日本独有之物,包括平纹泥金画、研磨泥金画等等,种类有十余种之多。

即使是制造漆器这种体力劳动,如果说到绘纹、加饰两道工序,总让人产生艺术家的感觉,够潇洒。而且,身怀此技的人为数极少,他们或者有艺术感、或者至少懂得画画,都非等闲之辈。所以说,在底漆、二道漆两道工序和末道漆之间,即便是同为漆器工匠,界线也划得十分清楚。

虽然安达武春于漆器这行已将近四十个年头了,可是,在进行末道漆加工时,他仍只不过负责极简单的操作,比如:涂抹单一色彩的“立涂”。

操作末道漆的工匠——特别是懂得绘纹、加饰的人,收入都不错,工作场所的条件也好。

他们都有技术,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有机会在展览会上拿奖,成为工艺艺术家,从而飞黄腾达。

铃政漆器工场电有两个专门负责末道漆和加饰的工匠。俩人都只有四十几岁,各分得一间和式的房子,待遇很丰厚。

会津漆器中有种叫做“会津绘”的,有其传统的上漆工艺和花纹图案。如今,这种漆器虽然在制作方法上还是继续沿袭传统,但各制造厂商也不断研制开发出有别干传统的独特图案,摸索着会津漆器发展的新方向。因此可以说,负责末道漆和加饰的工匠作为工场生产的战斗力,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与他们相比,像武春这样的底漆工匠,不论是干了多少年,待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工资和一般工薪阶层相比,简直少得让人难以置信。所以,干这行的人,必须是特别喜欢这项工作,或者是对收入多少毫不在乎,又或者是想得开,再或者是胸怀使命感、视之为天职,要不然,这种工作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可言。

武春可以说是符合了上述所有条件的人。特别是关于最后一项——“天职”,武春把它当作金科玉律一样,坚信不疑。他总认为,如果没人干底漆这项工作,那么会津漆器就不会有明天。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最朴素、最没有吸引力的底漆工作实际上反而是漆器生命之所在。近来,人们只从漆器成品华丽美观与否来判断价值,这种风气,从会津漆器的本质来说,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会津漆器本来并不是什么装饰品、收藏品。漆器只有作为日常生活器皿,充分用于家庭餐桌、厨房,才能体现其价值。漆器在使用时还必须足够强韧、耐用。保证这种强韧性和耐用性的就是底漆工序。

但是,负责底漆的工匠却没得到应有的报酬。不,不仅是底漆工匠,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时代——勤勤恳恳从事基础工作的人却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隔壁房间的平野浩司也是位专心于底漆作业的工匠,他的儿子洋一去了东京,现在是牙科技师。

“作为洋一,看过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生,自己也跟着成为一名漆器工匠,最后葬在会津的土地上,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平野曾经这么说过。

“不过,要按洋一的话来说,他那个牙科技师的工作也差不多嘛。”

据说,牙科治疗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就是制造假牙的工作,绝大部分都是由技师来完成的,但是,收入方面就不用说了,地位、名誉——所有好事都是牙科医生的,而牙科技师的收入也就相当于小规模公司里的新职员。

牙医们把没有国家技术考试当作幸事,大学时代就整日痴迷于高尔夫球,不正正经经学习、也没有掌握基础技术,就获得行医资格。而支撑他们工作的牙科技师却是辛辛苦苦地工作着——这话听起来可真让人觉得同情。

团体参观客人在走廊里鱼贯而行,透过玻璃窗观看工场内的操作情形,这就是所谓的“现做现卖”。但是,武春总在想——客人们只是看到眼前这些操作,如果仅凭这一点,他们就认为了解了漆器制造工艺,那可就太让人伤脑筋了。

用刮刀涂抹油漆,不过是几十道工序中的一道而已。涂完漆后,晾干、打磨、再上漆的工作需反复的次数多得能让人生厌。而令人担忧的是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产生错觉,认为漆器只需上一次底漆,即可转至末道漆、花纹绘制,然后得到成品,摆上店面。

一位看似单独来参观的年轻男子,紧随团体客人之后走了过来,长时间驻足在窗外。

把防锈漆调成油画颜料的样子,然后涂抹到木胎上,没什么人会认为观看这种单调的操作一遍遍重复有意思,但这位客人似乎好奇心特别强,十分热衷于此。团体客人都走过去很久了,他还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专心致志地向里观望。

应该不是抱着什么窃取技术情报的目的吧?可能是看到美丽的漆器,从这种所谓的肮脏工作中脱胎而出,所以在价值观上产生了认同吧。这么想来,武春心头多少涌上一股干劲。

那名男子终于走了,武春看了一眼表,12点多。他准备花点时间整理一下工作间,于是,嘴里“哟嗬”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的腰和膝盖的关节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武春来到走廊,准备叫隔壁房间的平野浩司。俩人习惯一起吃便当,平常总是浩司先来叫他,不过,今天似乎很难得,浩司他好像还在忙着干活。

武春刚走到门前,突然从里面窜出一名男子——正是刚才那个专心致志观看操作的小伙子。其他客人都已经走光了,看来他真和团体客人不是一回事,单独来的。

“快叫救护车!”他突然对着武春大声叫道。

“那个人样子很奇怪。”他指着房间里面,接着说。

武春进了房间,看见平野浩司趴倒在操作台上,一动也不动。

“快!救护车!”他又吼了一声,像是责怪武春,“还磨蹭什么!”

吼过之后,他好像还觉得不放心,又大声叫:“电话在哪儿?”

武春指了指事务所的方向,那个小伙子立刻大步跑了过去。

2

根据记录显示,从铃政工场打来110报警的时间为中午12点13分。

接到出动命令时,片冈昭夫警长刚开始吃他的午饭——拉面。

“好像是心脏麻痹,已经安排了救护车,不过,报警的人情绪非常激动,坚持说他怀疑是非自然死亡。所以,你还是去看看吧,以防万一。”刑侦科长岩永挂断从指挥室打来的电话后,悠悠地说。

“是!”片冈嘴还贴着碗边,把眼珠向上一翻,回答道。情势也不是很紧迫,还不至于中断正吃着的午饭,“快吃快拉”可是警察们的特技,非常时期才会拿出来。

片冈今年四十二岁,正逢厄运之年1。不过,他生得膀大腰圆,体型健壮,看上去倒是和厄运一点都不搭边——

1日本一般指男25、42虚岁,女19、33岁为交厄运之年。

实际上,片冈也从没得过什么真正的病。即使是三年前参加县柔道大赛时,扭断了左脚脖,他也没请过假。只不过,通过那件事,他感到自己年龄确实大了,之后就再没参加过柔道大赛。

接到报警后五分钟,便有两辆巡逻车向铃政漆器工场驶去。虽然也开了警灯、拉了警笛,但显得并不怎么着急。

铃政漆器工场临近会津若松市西南郊,位于门田町工业区最外围附近。而会津若松警署临近会津若松车站,位于市中心东北部,横跨市中心。

市中心的干道是国道121号线,又叫“日光街道”。始于东京上野的国道4号线。之所以称之为日光街道,是由于这条街道曾经通往日光的东照官。会津这里将贯穿南会津、越过县内山王峠、直眈木县今市的一条道路叫做日光街道。藩政时期叫做“南山大道”、“今市街道”,关东地区也叫做“会津街道”、“会津西街道”。

国道121号线穿过鹤城边,向南延伸。环城的林木枝头似乎已吐出了点点新绿,也不知是真发芽了,还是人的心理作用。

“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啊!”片冈仰望天守阁,雅兴大发,冒出了一句和他身份一点都不相称的话。

铃政漆器工场位于门田町工业区中的“漆器区”内,这里集合了几家漆器制造厂商,而铃政漆器工场漆器的质和量都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

西侧流淌着阿贺川,和漆器区仅有一堤之隔,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大川”。大川水坝附近就是会津人最先感受到春天气息的地方。

铃政漆器工场周围,平常除了职工、参观者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涉足。可是今天巡逻车一到,立刻涌来好多人,在工场内外东逛西看。

救护车比警察早几分钟到,医护人员已采取了常规急救措施,不过,当事人瞳孔放大,心脏已完全停止跳动,他们来这里只是确认死亡而已。

片冈警长率领警员进入室内,勘查现场,发现死者身上盖了条毛毯,他的家人正站在房间入口伤心痛哭。

“可能是心肌梗塞或是其他什么急病,还要查一下吗?”一位片冈认识的急救队员说。

听他的口气好像对死因没什么怀疑。医生还没到,他就已经判定是自然死亡。

“那就按照程序,听取一下口供吧。”片冈对这次事件也没有丝毫兴趣。

根据急救队员的记录,死者是铃政漆器工场职工平野浩司,五十九岁,同事和家人都反映他没有与心脏病相关的既往病史。

片冈借用了工场接待室,首先叫来第一位发现死者的人和当时在他旁边的工匠安达武春。

第一位发现死者的是从东京来的参观者,名叫浅见光彦。

姓名浅见光彦

年龄三十三岁

住址东京都北区西原三巷

职业自由撰稿人

这人身材高挑,相貌电还可以,不过就是让人觉得不怎么样。穿了件不起眼的夹克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年轻,没什么派头。

“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就是拿今天这种事做文章,在电视上报道出来,比如,wide-show(日本娱乐节目)之类的栏目,是吧?”

“不,那是记者的工作。我接手的都是些相对平和的话题,例如旅行谈、旅游公司介绍等等,是写给杂志或旅行指南的。”浅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哦、是吗……”片冈下意识地有点瞧不起对方。定睛再看眼前这名男子,觉得他更像是个落落大方的大男孩,雁过拔毛那种新闻报道大战他应该是做不来的。

“那么,就是你拨打110报警的喽?”

“是的。”

浅见很骄傲地回答,而旁边的安达武春此时却是一脸不安,低下头说:“叫救护车来就行了,不用什么事都打110报警,给警察先生添麻烦。”

“没有,我不是添麻烦。从他那种突然死亡的状况来看,不一定是生了急病。”

浅见就像一个认真的高中生,眼睛直盯着安达武春,继续说。

“如果,万一是非自然死亡,那我们就必须尽快叫警察来。比方说,要是中毒死亡的话……”

“你,浅见先生,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片冈很不耐烦,制止浅见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只回答我的提问?可以吗?”

“哦……”浅见意犹未尽似地点了点头。

“总之,浅见先生,你从平野先生开始感到痛苦直至死亡,整个过程全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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