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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雪和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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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伊-史春吉的朋友,”汤玛士说。

屈维斯先生微微一笑。

“嗯,”他说,“我指的是她。他几乎不可能是——第一位史春吉太太的朋友。”

罗伊迪强调说:

“是的,他不可能是。”

然后,接触到对方怪异的眼光,他有点脸红地说:“我的意思是——”

“噢,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罗伊迪先生。你自己就是奥德莉-史春吉太太的朋友,不是吗?”

汤玛士-罗伊迪缓慢地把烟丝装迸烟斗里。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的动作,有点像是把话含在嘴里他说:

“唔——是的。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她一定一直是个迷人的女孩吧?”

汤玛土-罗伊迪好像是说“唔——嗯。”

“两个史春吉太太同时在一个屋于里有点难堪吧?”

“噢,是——是的,有点。”

“对原先的史春吉太太来说处境艰困。”

汤玛士-罗伊迪脸色发红。

“极为艰困。”

屈维斯先生趋身向前。他的问题猛然爆了出来。

“她为什么来,罗伊迪先生?”

“这——我想是——”被问的人声音含糊不清,“她——不喜欢拒绝。”

“拒绝谁?”

罗伊迪为难地挪动身子。

“哦,事实上,我相信她总是每年这个时候来——九月初。”

“而崔西莲夫人要奈维尔-史春吉和他的新任太太同时也来?”老绅士的语气带着巧妙的政治场上的不易相信的意味。

“至于这一点,我相信是奈维尔自己要求的。”

“那么,他是渴望这次——团聚?”

罗伊迪不安地挪动身子。他避开对方的眼光,回答:

“我想是这样。”

“奇特,”屈维斯先生说。

“做这种傻事,”汤玛士-罗伊迪被激得话语较长。

“让人觉得有点尴尬,”屈维斯先生说。

“噢,这,时下的人们是会做出这种事来,”汤玛士-罗伊迪暧昧地说。

“我怀疑,”屈维斯先生说,“这会不会是别人出的主意?”

罗伊迪瞪大眼睛。

“可能还会是谁?”

屈维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世界上有好多好心的朋友——老是急着想替别人安排生活——建议一些不合宜的行动——”他中断了下来,因为奈维尔-史春吉从法国式落地窗门那边跨步进来。在此同时,泰德-拉提莫从厅堂那道门进来。

“嗨,泰德,你拿的什么?”奈维尔问。

“给凯伊的留声机唱片。她要我带来的。”

“噢,是吗,她没告诉我,”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僵局,然后奈维尔走向放酒的架子,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他看来激动,闷闷不乐,呼吸沉重。

屈维斯先生听人说过奈维尔是“幸运的家伙——这世界上任何人想要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在此时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是个快乐的男人。

汤玛士-罗伊迪在奈维尔进来之后,似乎感到他做主人的义务已经结束。他无意道晚安便离开客厅,而且脚步有点比往常匆促,几乎如同逃走一般。

“愉快的一晚,”屈维斯先生放下酒杯礼貌地说,“非常——啊——有教育性。”

“有教育性?”奈维尔眉头微微上扬说。

“得到有关马来亚的知识,”泰德笑开了嘴提示说,“要从沉默寡言的汤玛士身上问出什么来可真辛苦。”

“奇特的家伙,罗伊迪,”奈维尔说,“我相信他一直是老样子。只顾抽着他那可怕的老烟斗,静静听着,偶尔哼哈一声,一副像猫头鹰一样的聪明相。”

“也许他想得多,”屈维斯先生说,“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有空再早点来看看崔西莲夫人,”奈维尔陪另外两位男士到大厅时说,“你让她很开心。如今她跟外界接触很少。她人很好,不是吗?”

“嗯,的确。一位非常具有激励性的健谈家。”

屈维斯先生非常仔细地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再次道过晚安之后,他和泰德-拉提莫一起离去。

“宫廷”旅馆实际上只在一百码以外,在一条大路的拐角处。它是一条稀疏散落的乡问街道的前哨站,在月光下一本正经、令人难以亲近地朦胧浮现。

泰德-拉提莫要去的渡口还要走两三百码路,就在河道的最狭窄处。

屈维斯先生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伸出手。

“晚安,拉提莫先生。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泰德笑着露出亮闪洁白的牙齿。

“这要看情形而定,屈维斯先生。我还没有时间感到无聊。”

“对——对,我想也是。我想就像时下大部分的年轻人一样,这世界上你最怕的就是感到无聊,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还有比这更糟的事。”

“比如说?”

泰德-拉提莫的声音柔和愉快,不过暗藏着其他的某些意味——某些不大容易说明的意味。

“噢,我留着给你自己去想,拉提莫先生。你知道,我不会冒昧给你忠告。像我这种老古董的忠告总是会被人家嗤之以鼻的。或许这样是对的,谁知道?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喜欢认为经验教导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我们在生命历程中注意到很多,你知道。”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街道显得非常暗。在黑暗中,一个人影上坡走向他们。

是汤玛士-罗伊迪。

“只是到渡口去散散步,”他含糊地说,因为他的嘴里咬住烟斗。

“这就是你住的旅馆?”他问屈维斯先生,“看来好像你被锁在外头进不去了。”

“噢,我不这样认为,”屈维斯先生说。

他转动巨大的铜门把,门应声而开。

“我们送你进去,”罗伊迪说。

他们三个人进入旅馆大厅。只有一盏电灯亮着,一片昏暗。没有见到任何人,空气中有一股晚餐余留下来的香味,沙发有点脏,还有扑鼻的家具清洁剂味道。

突然,屈维斯先生困扰地惊叫一声。

在他们面前的电梯吊着一块告示牌:

┌─────┐

│电梯故障│

└─────┘

“天啊,”屈维斯先生说,“真是苦恼。我得爬那么多楼梯。”

“真糟糕,”罗伊迪说,“有没有载物用的电梯——载行李之类的专用电梯?”

“恐怕没有。这个电梯用途广泛。哦,我得慢慢爬,只好这样了。两位晚安。”

他慢慢地爬上宽阔的楼梯。罗伊迪和拉提莫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去到暗暗的街道上。

一阵沉默,然后罗伊迪突然说:

“好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好。”

泰德-拉提莫轻快地走下山坡,朝着渡口走去。汤玛士-罗伊迪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鸥岬”。

月亮从乌云后面显露出来,盐浦镇再度沐浴在一片银色的光辉中。

“就像夏天一样,”玛丽-欧丁喃喃说道。

她和奥德莉正坐在东头湾旅馆壮观的建筑下方海滩上。奥德莉穿着白色的泳装,看起来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象牙雕像。玛丽没有下水游泳。离她们不远处,凯伊俯卧着,露出铜色的四肢,背朝着太阳。

“唔,”她坐了起来。“这水冷死了,”她责难地说。

“噢,都九月了,”玛丽说。

“英格兰总是冷,”凯伊不满地说,”多么希望我们是在法国南部。那儿天气真是暖和。”

泰德-拉提莫在她过去一点的地方喃喃说道:

“这太阳根本不是真的太阳。”

“你都不下水吗,拉提莫先生?”玛丽问道。

凯伊笑出声来。

“泰德从不下水,只是像条蜥蜴一样地晒太阳。”

她伸出一条腿,用脚趾戳他。他跳了起来。

“起来走走吧,凯伊。我冷死了。”

他们一起沿着沙滩走动。

“像条蜥蜴(游手好闲的人)一样?这样的比喻可有点不幸,”玛丽-欧丁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说道。

“你认为他像吗?”奥德莉问道。

玛丽-欧丁皱起眉头。

“不怎么像,蜥蜴是种相当温驯的动物。我可不认为他温驯。”

“嗯,”奥德莉深思地说,“我也不这么认为。”

“他们俩在一起多么好看,”玛丽望着离去的一对说,“他们有点相配,不是吗?”

“我想是。”

“他们喜欢同样的事物,”玛丽继续说,“而且看法一致——谈起话来也一样。真是可惜——”

她停了下来。

奥德莉言辞锐利地说:

“可惜什么?”

玛丽缓缓地说:

“我想说的是奈维尔和她认识真是令人惋惜。”

奥德莉不自然地坐直身子。玛丽所谓的“奥德莉僵冷的脸”出现。玛丽迅即说:

“对不起,奥德莉。我真不该这样说。”

“我很不想——谈这件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当然。我真笨,我——我希望你已经熬过来了,我想。”

奥德莉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平静、面无表情地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什么好熬不好熬过来的。我——我对那件事毫无感觉。我希望——我衷心希望凯伊和奈维尔永远非常快乐地在一起,”

“你的心肠真是好,奥德莉。”

“这不是我心肠好,这——纯粹只是事实,不过我确实认为——呃——一直眷恋着过去是没有好处的。‘发生这种——或那种事真是叫人惋借,’说这些没有什么好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我们得继续活下去,活在现实里”

“我想,”玛丽单调地说,“像凯伊和泰德这种人让我感到兴奋,因为——哦,他们跟我碰过的人是那么地不同。”

“嗯,我想他们是不同。”

“甚至,”玛丽突然苦涩地说,“你也活过、经历过一些我也许永远不会经历过的生活。我知道你一直不快乐——非常不快乐——可是我禁不住感到即使是这样也比——哦——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无所有!”

她重重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奥德莉两只大眼睛显得有点惊愕。

“我从没想到你有这种感觉。”

“你没想到吗?”玛丽-欧丁歉然地笑出声来。“噢,只是一时的不满,我亲爱的,我不是有心的。”

“对你来说不可能很有趣,”奥德莉缓缓地说,“就只跟卡美拉住在这里——尽管她是个可亲的人。念书报给她听,管理仆人,从没有离开休假过。”

“我吃得好,住得舒服,”玛丽说,“女人多的是连这样都办不到。而且,真的,奥德莉,我相当满足。我有——”她的唇角露出一时的微笑——“我私人的消遣。”

“秘密的勾当?”奥德莉也微笑着问道。

“噢,我计划一些事情,”玛丽暧昧地脱,“在我的脑海里,你知道。而且有时候我喜欢实验——拿人来实验。你知道,只是想看一看我能不能叫他们照我的意愿反应。”

“听来好像你快成了虐待狂了,玛丽。我对你真正的了解是多么的少!”

“噢,这没什么害处,只是孩子似的小小娱乐,”

奥德莉好奇地问道:

“你有没有在我身上实验过?”

“没有。你是唯一让我一直感到相当不可预料的人。你知道,我从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或许,”奥德莉沉重地说,“这样也好。”

她打了个冷颤,玛丽惊叫起来:

“你受凉了。”

“嗯。我想去穿件衣服,毕竟,这是九月天。”

玛丽-欧丁独自自下来,凝视着波浪。潮水正在退下。她闭上双眼,摊开四肢躺在沙滩上。

他们在旅馆吃过可口的午餐。虽然旺季已经过去,旅馆客人还是相当多。一群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们。噢,这是外出的一天,调剂一下一天接一天的单调生活。同时这也是一种解脱,脱离那种紧张感,那种最近在“鸥岬”出现的紧张气氛。那不是奥德莉的错,而是奈维尔——

泰德-拉提莫在她身旁猛然坐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把凯伊怎么啦?”玛丽问道。

泰德简略地回答:

“她被她的法定所有人叫去了。”

他的话中某种意味令玛丽坐直身子。她望过闪闪发光的一片金黄沙滩,看到奈维尔和凯伊沿着海水和沙滩衔接处走着。然后她快速地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她一直把他想作是庸俗、奇怪,甚至是危险。现在她首度窥见一颗年轻、受伤害的心灵。她心想:

“他爱上凯伊——真的爱上她——然后奈维尔出现,带走了她……”

她温柔地说:

“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这是句老套的话。玛丽-欧丁很少说些除了老套之外的话——这是她的语言。不过她的语气带着——首度带着——友善的意味。泰德-拉提莫对此有了反应。

“也许,就像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过的一样愉快!”

玛丽说:

“我很难过……”

“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是个外人——个外人有什么感受又有什么关系?”

她转过头看着这位痛苦、英俊的年轻人。

他以蔑视的眼光回看她。

她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缓缓说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们。”

他发出一阵短笑。“你指望我喜欢你们?”

她深思地说:

“我想,你知道,我的确这样指望——当然,人把太多事情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人应该更谦虚一点。是的,我没想到你会不喜欢我们,我们一直尽量让你感到受欢迎——把你当凯伊的朋友看待。”

“是的——当做凯伊的朋友看待!”

这句话来得快速而且怀有恶意。

玛丽诚恳地说:

“我希望你会告诉我——我真的希望——到底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我们怎么啦?我们有什么不对?”

泰德-拉提莫重重地说:

“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玛丽毫无恨意地说,她公正地思量他的这项指控。

“嗯,”她承认说,“我知道我们可能让人有这种感觉。”

“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视为理所当然。你们快快乐乐,高高在上,把自己跟一般人隔绝起来。你们把像我一样的人看作是动物一样!”

“我很难过,”玛丽说。

“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不,不怎么是。也许,我们是愚蠢,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毫无恶意。表面上看起来,我自己恐怕就是你所谓的腐朽、肤浅、自以为是的人。可是你知道,真的,我骨子里相当富有人性。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感到非常难过。因为你不快乐,而我真希望我能帮上忙。”

“这——如果是这样——那你真好。”

一阵停顿。然后玛丽柔声说:

“你一直爱着凯伊?”

“爱得相当深。”

“那她呢?”

“我想也是——直到史春吉出现。”

玛丽柔声说:

“你还爱着她?”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过了一会儿,玛丽平静他说:

“你离开这里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我该这样做?”

“因为你在这里只有让自己更不快乐。”

他看着她,笑出声来。

“你是个好人,‘他说,“可是你对在你圈子外彷徨的动物不太了解,不久就会有不少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玛丽厉声说。

他笑了起来。

“等着瞧。”

8

奥德莉换好衣服,沿着沙滩走着,来到一处嶙峋的岩石地,汤玛士-罗伊迪正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对岸正是白色宁静的“鸥岬”。

汤玛士在奥德莉来到时转过头看她,身于却没动。她一言不发地在他身旁坐下来。他们之间一片沉默,一种相知甚深,无声胜有声的沉默。

“看起来多么近,”奥德莉终于打破沉默说。

汤玛士-罗伊迪望着“鸥岬”。

“嗯,我们可以游泳回去。”

“从这边不行。卡美拉曾经有个女佣,她是个爱好游泳的人,在潮水恰当的时候,常常游过来再游回去,要在高xdx潮或是低潮时——但是正在退潮时潮水会把你卷到河口去。有一天她就是这样——幸好她头脑冷静,安全的在东头湾上了岸——只是害得她精疲力尽。”

“这边并没有什么危险告示牌。”

“不是这一边。暗流是在另一边,断崖下面水很深。去年就有人自杀未成一一从断崖上跳下去——不过半途被一棵树挡住了,海岸巡逻员救了他。”

“可怜的家伙,”汤玛士说,“我想他一定不会感谢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求得解脱却又被救起来一定很难受,让入觉得像个傻瓜一样。”

“或许他现在很高兴,”奥德莉出神地说。

“我倒怀疑。”

汤玛士喷吸着烟斗,他稍微转头就可以看到奥德莉。他注意到她正盯着海水出神。长长的褐色睫毛贴在秀气的脸上,小巧贝壳式的耳朵——

这个他想起了什么。

“噢,对了,我找到了你的耳环——你昨晚掉的那个。”

他的手指探进口袋里。奥德莉伸出手。

“噢,好,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在阳台上?”

“不是。在楼梯附近,你一定是在下楼吃晚饭时掉的。晚饭时我注意到你没戴着,”

“我真高兴找回来了。”

她接过手来。汤玛士心想这个耳环对她那小巧的耳朵来说是太大太俗丽了一点。她今天戴着的一对也太大了。

他说:

“你游泳的时候也戴着耳环,不怕掉了吗?”

“噢,这些是非常便宜的东西。因为这个我不得不戴耳环。”

她摸摸左耳。汤玛士记起来了。

“噢,对了,那次老邦瑟咬伤了你?”

奥德莉点点头。

他们陷入沉默的童年记忆中。奥德莉-史但迪西(她那时的名字),一个细长腿的小女孩,脸凑向一只叫邦瑟、脚爪受伤的狗脸上想抚慰它。它狠狠咬了她一口。缝了几针。现在并没有多大的伤痕——只有小小的一块疤痕。

“我的好女孩,”他说,“几乎看不出疤痕。你何必在意?”

奥德莉停顿了一下,然后诚恳他说:“因为——因为我就是忍受不了瑕疵。”

汤玛士点点头。这跟他所了解的奥德莉相符——她要求完美的本能。她本身就是件如此完美的作品。

他突然说。

“你比凯伊美多了。”

她很快地转过头来。

“噢,不,汤玛士。凯伊——凯伊真的很可爱。”

“只是外表,里子却不然。”

“你是指,”奥德莉有点感到好玩地说,“我美丽的灵魂?”

汤玛士敲敲烟斗里的灰烬。

“不,”他说,“我想我指的是你的骨架。”

奥德莉笑出声来。

汤玛士重新装满一烟斗的烟丝。他们沉默了将近五分钟,汤玛士不只一次地偷瞄着奥德莉,他看得很巧妙,她并没发觉到。

他终于平静地说:“有什么不对劲,奥德莉?

“不对劲?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有点儿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事,完全没有。”

“有。”

她摇了摇头。

“你愿意告诉我吗?”

“但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我想我也许是个笨人——可我还是要说话的。”他停了一下又说,“奥德丽——你不能把它忘了吗?为什么你不能都统统随它去呢?”

她的小手颤动地抠着岩石。

“你不了解——你也不可能着手去了解。”

“不,奥德丽,我亲爱的,我了解,我心里很清楚。”

她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

“我完全了解你所经受的一切。而且——而且清楚地知道,这对你说来意味着什么。”

奥德丽脸色苍自,连嘴唇都快要没血色了。

“我想,”她说,“过去我认为——谁也不知道的。”

“但是,我知道,我——我不想谈这个。想着重告诉你的是,一切都已结束——全都过去了。”

她低声说: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结束的。”

“你听我说,奥德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是没有好处的。即使你已经忍受了可怕的折磨。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也是无补于事的。要向前看——不要回头顾盼。你还很年轻,你必须使生活活跃起来;你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应该想的是明天而不是昨天。”

她用镇静的大眼睛凝视着他,而她的眼神丝毫没有透露她的真实思想。

“如果我做不到这点呢?”她说。

“但我必须这样做。”

奥德丽柔和地说:

“我想你还不了解。也许在对待有些事情上,我——我的态度还不大正常。”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废话,你……”他又不说了。

“我——我怎么啦?”

“我在想过去的你,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一你和内维尔结婚以前。你为什么要和内维尔结婚呢?”

奥德丽嫣然一笑。

“因为我爱上了他。”

“是的,是的,这个我知道。可你为什么爱上了他?他有什么值得你那么深地去爱呢?”

他眯着眼,好像要看穿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小女孩的眼睛。

“我想,”她说,“这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很自信。这正好和我相反,我爱坠入幻想——而且不太现实。内维尔却是非常讲究现实的。他是那么幸运,那么相信自己,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所缺乏的。”她还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长得也很漂亮。”

托马斯-罗伊德挖苦地说:

“当然,理想的英国人——运动场上的健将,长得标致,又很谦虚,是第一流的绅士——要什么有什么。”

奥德丽坐得直挺挺的,凝视着他。

“你恨他。”她慢慢说,“你非常恨他,是吗?”

他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用双手形成杯状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已经熄灭了的烟斗。

“如果我恨他你会感到奇怪吗?”他含混地说,“他会打球,又会游泳、跳舞,能说会道。他有的一切我全没有。我是一个舌头硬邦邦的笨汉,一只手还残废了。他脑袋瓜那么灵活,干什么总是一帆风顺,而我却是一个呆板的废物。他还和我惟一钟情的姑娘结婚了。”

奥德丽难以察觉地哼了一声。他蛮横地说:

“这些你一直是都知道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从你十五岁起就爱上你了。你知道,我现在仍然——”

她打断了他。

“不,现在不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奥德丽站了起来,带着沉思的神色平静地说:

“因为——现在——我和过去不一样了。”

“在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也站了起来,脸朝着她。

奥德丽说:“即使你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自己也总是说不准,我只知道……”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突然她停住了,猛地转身向岩石那边的饭店快步走去。

转过岩石,奥德丽碰上了内维尔。他四肢伸展躺在那里,睁眼盯着岩石上的一个小水坑。他抬眼看了一下,咧嘴笑笑。

“噢,是奥德丽。”

“嗯,内维尔。”

“我在看一只螃蟹,一个多么活泼的小家伙。看,它在这儿。”

她跪了下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看见了吗?”

“嗯。”

“抽烟吗?”

奥德丽从他手里拿了一枝香烟,内维尔给她点了火。有好一会她没看他一眼,他有点紧张地说:

“我说,奥德丽!”

“嗯。”

“一切都很好,是吗?我是说我们俩之间。”

“是的,是的,那当然。”

“我是说——我们俩现在是朋友了。”

“噢,是的——当然是的。”

“我——我希望我们俩能够成为朋友。”

内维尔热切地看着她,奥德丽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

他健谈地说:

“今天玩得真痛快,天气很好,一切也都是很理想,是吗?”

“噢,是的。”

“九月份这样的天气可以说够热的。”

“是真够热的。”

一阵沉默。

“奥德丽……”

她站了起来。

“你妻子在叫你,她在向你招手呢!”

“谁——噢,凯。”

“我是说你妻子。”

他爬了起来,站在那里望着她。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奥德丽,你是我的妻子……”

她掉头走了。内维尔穿过沙滩,沿着海滨向凯跑去。

9

他们一回到海鸥角,赫斯特尔就走进大厅对玛丽说:

“您能马上就到太太那儿去吗,小姐?她感到很不舒服,叫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玛丽急忙来到楼上,看到特里西利安太太脸色苍白,周身颤抖。

“啊,亲爱的玛丽,你可回来了,这下好了。我伤心透了,可怜的特里维斯先生死了。”

“死了?”

“是的,这不是太可怕了吗?这么突然,显然他昨天晚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他一定是刚进屋就倒下咽气了。”

“唉,老天,我真难过。”

“当然,人家知道这老先生身体虚弱,心脏也不好。我希望他在我们家作客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使得他过度紧张吧?晚饭没有什么难消化的东西吧?”

“我想是没有的——没有,我敢肯定绝对没有。他在这里看来还挺好。而且情绪甚佳。”

“我真难过极了,玛丽,我希望你到巴尔莫拉尔去,问问罗杰斯夫人,看我们能帮助做些什么,关于出殡送葬的事,为了马修的缘故,我们愿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让旅馆张罗这些事情也很麻烦。”

玛丽坚定地说:

“亲爱的卡米拉,说实在的,你可不要为此事着急。这事对你刺激太大了。”

“确实是这样。”

“我马上就到巴尔莫拉尔去,然后回来告诉你那里的情况。”

“谢谢你,亲爱的玛丽。你总是那么实在而且通情达理。”

“现在请好好休息休息,这种刺激对你来说太有害了。”

玛丽-奥尔丁离开房间下了楼。一走进会客室她就宣布:

“特里维斯老先生死了,他是昨晚回去以后死的。”

“可怜的老头,”内维尔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心脏病犯了,他一进屋就躺倒了。”

托马斯-罗伊德若有所思地说:

“我猜想也许上楼梯要了他的命。”

“楼梯?”玛丽不解地看着他。

“是的,上楼梯。我和特德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刚开始上楼,我们告诉他要慢一点。”

玛丽大叫道:

“他怎么这么糊涂,干吗不乘电梯呢?”

“电梯坏了。”

“啊,我明白了。真不幸,可怜的老人。”

她又说:“我现在就到那儿去,卡米拉想知道我们能帮点什么忙。”

托马斯说:“我和你一道去。”

他们顺着大路,拐了一个弯,向巴尔莫拉尔走去。玛丽说:

“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需要通知一下。”

“他从来没提起过有什么亲戚。”

“是没有提起过。可人们总爱提这些,张口一个‘我的外甥’,闭口一个‘我的表哥’。”

“他结过婚吗?”

“我想没有。”

他们走进了巴尔莫拉尔旅馆敞开的大门。

女主人罗杰斯夫人正和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说话,那人举起手友好地向玛丽招呼。

“你好,奥尔丁小姐。”

“你好,拉曾比医生。这是罗伊德,我们来替特里西利安太太捎话,她想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事情。”

“你们可真好,奥尔丁小姐。”旅馆女主人说,“请到屋里来好吗?”

他们走进一个雅致的小会客室。拉曾比医生说:

“特里维斯先生昨天在你们那儿吃晚饭,是吗?”

“是的。”

“他那时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没有,他看上去挺好,挺高兴的。”

医生点点头。

“他得的是一种最严重的心脏病,死亡一般来得很突然。我看了一下他放在楼上的药方,很清楚,他的健康已经坏到了危险的程度。当然我要和他在伦敦的医生联系一下。”

“他自己经常是很注意的。”罗杰斯夫人说,“我敢肯定,他在我们这儿得到了尽可能好的照料。”

“有一点可以肯定,罗杰斯夫人。”医生圆滑他说,“特里维斯先生的死恰恰是由于有一点过度劳累造成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例如楼梯。”玛丽提示了一句。

“嗯,这很可能。事实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真的爬了三层楼梯,他不呜呼哀哉才怪呢。可是,他肯定从来没有这样子过这种事情吗?”

“从来没有。”罗杰斯夫人说,“他经常是乘电梯的。特别是他,总是乘电梯的。”

“我是说,”玛丽说,“昨天晚上那电梯坏了——”

罗杰斯夫人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她。

“奥尔丁小姐,昨天一整天电梯都是好好的呀!”

托马斯-罗伊德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他说,“我昨晚和特里维斯先生一块来的时候,电梯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电梯已坏‘。”

罗杰斯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伊德。

“啊,这事可真怪了,我真该早点说电梯没有毛病——事实上,我敢肯定它确实没有毛病。要是真坏,我还能不知道?自从——噢,对了,差不多有十八个月这么长的时间,我们的电梯从来没出过什么毛病,电梯是非常可靠的。”

“也许,”医生说,“是哪个服务员或童仆下班时把牌子挂到那儿了。”

“医生,那个电梯是自动的,它不需要人去开它。”

“哦,是这样,我忘了。”

“我要和乔说几句话。”罗杰斯夫人说。她急匆匆地出屋子,叫道:“乔——乔一一”

拉曾比医生困惑不解地看着托马斯。

“请原谅,你很有把握吗,嗯?你贵姓?”

“罗伊德。”玛丽抢先替托马斯答了。

“毫无问题。”托马斯说。

罗杰斯夫人和服务员一块进来了。乔强调说前一天晚上电梯没有发主任何故障,这里确实有一块托马斯所说的那种牌子,可那玩意儿塞在桌子底下,已经一年多没有用了。

他们面面相觑,都说这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医生认为这是旅馆旅客的一出恶作剧。其他人也只能让他说说了事。

拉曾比医生在回答玛丽的询问时说,特里维斯的司机已经告诉了他特里维斯相识的律师们的地址,他正在和他们取得联系,他还要去见特里西利安太太,告诉她安排葬礼的事。

总是显得大大咧咧的医生说完话以后,就很快地离开了,玛丽也和托马斯慢慢地往海鸥角走回去。

玛丽说:

“托马斯,你当真看到那牌子了?”

“我和拉蒂默都看见了。”

“多么离奇的事情。”玛丽说。

10

9月12日

“再过两天就好了。”玛丽-奥尔丁说。她咬着嘴唇,脸上泛起红晕。

托马斯-罗伊德亲切地看着她。

“你心里这样想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玛丽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心急火燎地盼望他们这次短期逗留尽快结束。以往内维尔来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奥德丽来了,也是一样。”

托马斯点点头。

“可这一次,”玛丽继续说,“大家都感到仿佛是坐在炸药桶上,每一分钟都有爆炸的可能。今天早晨我对我自己说的头一句话所以是‘再过两天就好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奥德丽星期三走,内维尔和凯星期四走。”

“而我星期五走。”托马斯说。

“哟,我可没有把你算在里面。你是个可依赖的人,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通人情的缓冲器。”

“远不止这样,你这么沉着,这么——这么和蔼。说这些未免有些可笑,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托马斯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看上去还是乐滋滋的。

“我不知道我们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心神不定,极度烦躁,”玛丽沉思他说,“无论如何,如果一旦——一旦爆发,出了什么岔子,将会是难堪和棘手的,但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可你感觉到的并非仅仅如此。”

“说对了,我还感觉到一种明显的恐惧,连佣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今天早晨,厨娘无缘无故地嚎陶大哭起来,说要辞雇不干了;厨师也坐立不安——赫斯特尔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连平时遇事像——像军舰一样镇静的巴雷特也露出紧张的样子。所有这些都要怪内维尔。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出了那个要从前的妻子和现在的妻子交朋友的荒唐主意。”

“可他这独出心裁的主意却奇怪地落空了。”托马斯说。

“是的,凯的表现也很失常。说真的,我不能不同情她。”她停了一下,“昨天晚上奥德丽上楼去时,内维尔在后面是用什么眼光看着她的,你注意到了没有?内维尔仍然很关怀奥德丽,整个事情是一桩最可悲的误会。”

托马斯开始装他的烟斗了。

“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个。”他冷然说道。

“噢,我知道,人们是有这种看法的。可并没有改变整个事情是一出悲剧这样的事实。我不能不为内维尔感到难过。”

“像内维尔那样的人一一”托马斯没说完就不吭声了。

“怎么了?”

“像内维尔那样的人总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他们能够得到一切——而且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我敢说,他在奥德丽这件事情上碰钉子以前、他在生活的道路上从未受过挫折。可是,他现在也有这个时候了。他不能占有奥德丽,奥德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在这件事上说些骗取同情的谎言是没有用处的,他吃苦头是咎由自取。”

“你说得倒是不错,可你干吗咬牙切齿的。奥德丽与他结婚的时候很爱他——他们一起也总是情投意合。”

“可是,她现在不爱他了。”

“我不清楚。”玛丽低声嗫嚅道。

托马斯又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内维尔最好还是对凯提防一点,她是那种危险的年轻女人——确实危险。她要是发起脾气来,是肆无忌惮的。”

“啊,天哪,”玛丽叹了一口气,满怀希望地重复了她说的那句话,“好了,还剩两天了。”

在最后的四五天里,事情变得让人无所适从了。特里维斯先生之死使特里西利安太大受到很大震动。对她的健康起了恶劣影响。幸而葬礼已在伦敦举行过了,这使玛丽稍感宽慰,使老太太心里的悲哀可以较快地消除,玛丽才有可能干些别的事。因为家里已经人人惶惶不安,处事困难重重。

玛丽今天早晨确已感到精疲力尽,精神沮丧了。

“这部分地是由于天气的关系,今年的天气很不正常。”她大声说。

往年九月份还这么炎热而且老不下雨是罕见的,有几天,阴暗处的温度都达到了华氏70度。

正说到这儿,内维尔从屋里踱出来,走到他们跟前说:

“埋怨天气啦?”他一边问一边抬头看看天空。“今天竟比哪一天都热,真叫人难以相信,而且一点风也没有,不知怎的使人感到有点精神紧张。无论如何,我想要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今天是热得快叫人受不住了。”

托马斯-罗伊德轻轻转过身来走了。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最后消失在房子的一角。

“愁眉苦脸的托马斯走了,”内维尔说,“没有人说他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显示过高兴的样子。”

“他是个好人。”玛丽说。

“不见得吧。是一个心胸狭小而且抱有成见的家伙。”

我想他是一直希望能和奥德丽结婚,而这时你不期而至,把他排挤掉。”

“他要用七年的功夫才能打定主意向她求婚,难道他想在这段时间里,让那可怜的姑娘一直等着他吗?”

“也许,”玛丽故意说:“现在就要万事大吉了。”

内维尔看了她一眼,一边的眉毛抬了起来。

“真正的爱情要开花结果了,是吗?奥德丽同这个使人扫兴的家伙结婚?他根本配不上她!我不认为奥德丽会和愁眉苦脸的托马斯结婚。”

“她很喜欢他,内维尔,这一点我敢肯定。”

“你们女人都是好作媒人的!你不能让奥德丽多享受一点自由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当然能。”

内维尔很快地说:

“你以为她不幸福吗?”

“其实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也不比你知道的多。”内维尔慢慢说道。“谁也不知道奥德丽想些什么。”他停了一下又说,“奥德丽可是个百分之百的有教养的人。她是完全幸福的。”

然后他与其说是对玛丽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天哪,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

玛丽走进屋的时候又有些惴惴不安了,她第三次重复那句能给她带来安慰的话:“再过两天就好了。”

内维尔焦躁不安地在花园里和阳台上踱来踱去。

在花园的尽头,他看到奥德丽坐在矮墙上,凝望着下面的河水,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河水汹涌。

奥德丽迅速站起来,朝他走来。

“我正要进屋去,现在差不多是喝茶的时候了。”

她说得很快,有些不安,看也没看他一眼。内维尔在她身边走着,默默无言。

一直到了他们重新走到阳台时他才说:

“奥德丽,我能和你谈谈吗?”

她的手抓着栏杆边,马上回答道。

“我想你最好还是别谈。”

“这么说你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她没有回答。

“怎么样,奥德丽?难道我们不能重新和过去相处时一样吗?不能把已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忘掉吗?”

“也包括凯在内吗?”

“凯会识时务的。”内维尔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很简单,我到她那里去,把事实告诉她,请求她宽宏大量,告诉她真实情况是:你是我惟一爱着的女人。”

“当你和凯结婚的时候,你是爱她的。”

“我和凯结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

他停止了。凯从会客室的落地窗那里走出来,在她那愤怒的眼睛面前,甚至内维尔不禁也有点畏缩。

“打扰了你们的情意缠绵的场面,实在对不起,可是我觉得我来的正是时候。”

奥德丽起身走开。

“你们谈吧。”她说道。

她的话和她的表情都是冷漠的。

“好吧,”凯说,“你已经干了所有你想干的伤害别人的事情,是吗?我回头再找你算账。现在,我宁可先跟内维尔闹个水落石出。”

“你要注意,凯,奥德丽与此毫不相干,这不是她的过错,要是你愿意,骂我好了……”

“我当然要骂你。”她怒视着内维尔,“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内维尔感伤地说。

“你扔掉你的老婆,发疯似地来追求我,结果让你老婆和你离了婚。你一会儿爱我爱得发狂,一会儿又讨厌我!看样子,你现在又想回到那个面色苍白、摇尾乞怜、招摇撞骗的小娼妇那里去了……”

“凯,你给我住嘴!”

“怎么,你想干什么?”

内维尔面色惨白,他说:

“凯,我是你喜欢那么叫的那种可怜虫,可这么叫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想——我确实应该始终不渝地爱奥德丽。过去我爱你是——因为我着了迷。但这没什么好处。亲爱的——你我格格不入,走不到一起去,在以后漫长的生活道路中,我无法使你得到幸福!凯,相信我,尽快分手以免多受这份罪会更好些。宽宏大量些,让我们和和气气地分手吧。”

凯假装用平静的声音说: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内维尔没有看她,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我们离婚,你可以因为我遗弃你而提出离婚。”

“现在我还不想离,你得等着。”

“我情愿等。”内维尔说。

“这么说,三年以后或者不管怎样,你将要求那温柔可爱的奥德丽重新和你结婚,是吗?”

“如果她要我的话。”

“没有问题,她会要你的!”凯刻薄他说,“那么,我去哪儿呢?”

“你可以自由找个比我好的男人吧。自然,我会保证使你有足够的……”

“别来收买我了!”她声音很高,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听着,内维尔,你不能对我做这种事情!我不和你离婚,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感我的。这是在让你知道我跟随你去埃什托里尔这件事之后。你愿意把它看成完全是命里注定的,可你一想到原来这是我有意安排的,这就伤了你的虚荣心!可是,我对我所干的一切并不感到羞愧。你爱上我并和我结了婚。我是不会让你回到那个重新勾引上你的狡猾的小娼妇跟前去的。她想这样做——但她是不会得到成功的!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先把你杀死了,你听见了吗?我要杀死你,我还要杀死她,我要让你们俩都死掉,我要……”内维尔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住嘴,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能在这里这样闹了。”

“我不能?走着瞧吧,我要……”

赫斯特尔从阳台上走过来,脸上毫无表情。

“请到客厅用茶。”他说。

凯和内维尔慢慢走向客厅的落地窗。

赫斯特尔侧身让他们进去了。

天空中渐渐布满乌云。

11

七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下雨了。内维尔站在他卧室的窗前望着外面。他再没有和凯说什么话。喝过茶以后,他们两人都互相避开不见面。

这天晚上的晚餐桌上,大家都很不自然和感到别扭。内维尔心不在焉。凯异乎寻常地脸上涂满了脂粉。奥德丽坐在那儿像一个麻木不仁的幽灵。玛丽-奥尔丁千方百计地想打开话匣,并且因为托马斯-罗伊德没有和她配合找话谈而有点恼火。

赫斯特尔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上菜的时候他的手不住地发抖。

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内维尔竭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饭后我要到复活湾去拜访拉蒂默,也许我们要打会儿台球。”

“拿上大门钥匙,”玛丽说,“说不定你要回来迟的。”

“谢谢,我会拿的。”

他们都到客厅里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咖啡。

收音机打开以后,新闻广播是一桩受欢迎的消遣。

凯从吃饭时就开始令人注目地打哈欠,她说她头痛,要上楼去睡觉。

“你没吃阿斯匹林吗?”玛丽问。

“谢谢,我吃了。”

她离开了屋子。

内维尔把收音机调到音乐节目上,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他也没有朝奥德丽看一眼。他坐在那儿缩成一团的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玛丽情不自禁地替他难过起来。

“哎呀,我走了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他最后站起来说。

“你是坐车去还是乘渡船?”

“噢,乘渡船,到渡口走上十五六英里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喜欢步行。”

“可是天下雨了呀!”

“我知道,我有雨衣。”

他向门口走去。

“晚安。”

在大厅里,赫斯特尔向他走来。

“先生,您能到特里西利安太太那儿去一下吗?她特别想见你。”

内维尔看了一下钟,已经十点了。

他耸了耸肩膀,上了楼,沿着走廓走到特里西利安太太的屋门口,敲了一下门。在他等对方让他进去的时候,他听到楼下大厅里其他人的声音。今天晚上,好像每个人都要提早去睡觉似的。

“进来!”特里西利安太太清晰地说。

内维尔走了进去,随手把门带上。

特里西利安太太已准备就寝了,除了床头的一盏看书的灯外,其它的灯都熄灭了。刚才她正在看书,内维尔进来时她放下了书。老太太从眼镜上端打量了内维尔一眼,这一眼不知怎地,叫人望而生畏。

“内维尔,我想跟你谈谈。”她说。

内维尔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说吧,太太。”

特里西利安太太板着面孔。

“内维尔,有些事情我是不允许在我的家里发生的。我不是那种爱偷听别人的私房话的人,可要是你和你老婆没完没了地恰恰在我窗户底下互相大叫大嚷,我就没法不听到你们说什么。我猜你们正在考虑这样的计划:让凯和你离婚,然后你与奥德丽重新结婚。内维尔,这种事你万万做不得,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听到它了。”

内维尔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脾气。

“我很抱歉我们在你窗户下面大声争吵,”他冷然他说道,“至于你说的其它事情,显然是我自己的事!”

“不,不是的!为了与奥德丽勾搭,你利用的是我的房子——要不然是奥德丽利用了……”

“这件事与她无关,她……”

特里西利安太太挥手打断了内维尔的话,她说:

“不管怎么样,这事你不能干。内维尔,凯是你的妻子,她享有你所不能剥夺的权利。在这件事上,我完全站在凯的一边。这是你自作自受。现在的责任是回到凯那里去。我还要坦率地告诉你……”

内维尔向前走上一步,提高声音说话。

“这些你根本管不着——”

“还有,”特里西利安太太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说道:“奥德丽明天就离开这里-一”

“你不能这样干!我不能容忍你这样干——”

“内维尔,不许你这样对我大喊大叫。”

“告诉你,这个我不能容忍——”

走廊里不知哪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12

眼睛长得像醋栗一样的女仆艾丽斯-本瑟姆神色不安地来到厨娘斯派塞夫人跟前。

“哎呀,斯派塞夫人,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

“怎么了,艾丽斯?”

“是因为巴雷特小姐。一小时以前我给她端了杯茶,她睡得沉沉的,叫都叫不醒我也就没管她。刚才,五分钟前,因为给太太烧的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给她端上去了,我就又叫她。上楼一看,她还在蒙头大睡,我怎么也叫不醒她。”

“你没推醒她吗?”

“推了,斯派塞夫人,我使劲推了她一会——可她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脸色难看极了。”

“天哪,她不会是死了吧?”

“噢,没有,斯派塞夫人,我还能听到她在呼吸呢:可是呼吸得很怪,我想她是病了,或是其它什么缘故。”

“好吧,我上楼去看看;你把太太的茶端去,最好是重沏一杯,她一定要问出了什么事。

艾丽斯顺从地照斯派塞夫人的吩咐去做。斯派塞夫人则上了楼。

她端着茶盘,穿过走廊,敲了一下特里西利安太太的房门。敲了两次还没动静,她就推门走进去。片刻后,只听瓷器哗啦啦碎在地上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发狂的惊叫,艾丽斯连滚带爬地从屋里奔出,来到楼下。在大厅里正碰上到餐厅去的赫斯特尔。

“哎呀,赫斯特尔先生——有强盗,太大她死了——被人杀死了——头上一个大窟窿,到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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