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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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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刮着狂乱的风雪。www.maxreader.net那风雪宛如雪崩般撼动着地面,像爆炸一样摇动着帐篷。

北方大国的冬天造访,让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不安。担心粮食、担心燃料,士兵担心武器弹药,而今年,还要加上对国家未来的担心。许多事物逐渐崩溃,没有了皇帝的大帝国,完全走了样。严冬来访之前,人们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而互相残杀,各派角逐势力互相抢夺住所、抢夺粮食。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人,则有残酷的北国冬天在等待着。受了伤的人们,在冬天里又死了许多。春天还在遥远的彼方。对俄罗斯人来说,冬天是令人担心的季节,而今年又更特别。暴风雪,就是世界结束的绝望之音。

白军使用的露营用移动帐篷,是用很薄的布制成的,并不适合西伯利亚的冬天。大家可能以为,在岩洞到来之前,战争就会有个了结。所以每个人搭了帐篷之后就必须在周围堆雪,制作防风墙。

到一切都冰封为止还有一点时间,但是草原已经完全枯死,而雪也慢慢开始盖住枯草。到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西沉,整个夜晚都可以听得到凄厉的风声。

白军的司令官米克罗夫?伊萨奇克将军,在自己专用烧着暖炉的帐篷里,将布浸泡在部下运来的热水中。

“公主殿下,请宽衣吧。我替您擦干净受伤的身体。”

但是安娜塔西亚的精神状况,已经无法理解这些话语。她全身充满了痛楚、高烧、呕吐感,还有头痛。她早已不在意身体的脏污,只想就这样静静躺着。

安娜塔西亚还在犹豫着,将军已经把自己的手伸向她的衣服,他打开繁复穿着的好几层衣服纽扣,连内衣都打开,安娜塔西亚的乳方和腹部露了出来。安娜塔西亚无法抵抗,她连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她身上早已没穿女佣的内衣,只剩下那些沾满血又残破不堪的单薄衣物,没有了用处,所以早就已经丢掉。她的身体现在应该一点也不美。原本雪白的肌肤泛黑,到处都有发黄变色的痕迹,伤口丑陋地留在身体各处。有些伤口已经结痂,有些还流血、化脓。

看到她做了应急处置后沾着棉花、包着纱布的样子,伊萨奇克将军要阿娜塔西亚从床上下来站着,想替她脱掉衣服。这样的要求对安娜塔西亚来说相当痛苦、不快。她忍着痛苦,躺在床上微微摇着头。

将军说道:“公主殿下,要是不清洁伤口的话会有性命危险的。一直躺着的绝望是等死的人做的事,怠惰会逼人致死。要活下去,人就要积极才行。请站起来、使点力吧,安娜塔西亚殿下。”

听到军人这么说,除了服从之外别无他法。在米克罗夫的搀扶之下,她站上了稍微倾斜的地面,马上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剧痛的感觉又苏醒,呜咽声差点从紧咬的齿缝间漏出来。视线里的东西不断晃动,在眼前一圈圈地旋转着。

强烈的疼痛和晕眩,继续站着使她非常痛苦,可是安娜塔西亚还是照他说的去做。现在除了依靠这个男人,自己再也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狭窄的高级将官帐篷里燃烧着暖炉,上面放的茶壶徐徐升起蒸汽,所以里面并不冷。但安娜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头痛、晕眩,以及呕吐感。

她所有的衣服都被脱下,碰带也被拿掉,在暴风雪的轰隆声中,出现了一个十七岁少女满是纱布、削瘦的赤裸身体。

“这真是太糟了啊!”伊萨奇克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着安娜塔西亚满是伤痕的裸体。这虽然是莫大的屈辱,但意识朦胧的安娜塔西亚,却还不太清楚自己已经浑身赤裸。

现在还有些伤口渗出鲜血沾染上棉花和纱布,撕开纱布露出伤口一看,骨头紧粘着已经干掉的纱布。米克罗夫只拿掉了绷带,他擦拭着安娜塔西亚露出的肌肤,尤其是背面。

“请躺回床上去吧,安娜塔西亚殿下。这么严重的伤,您一定没办法好好走路了。”

于是将军抱着赤裸的安娜塔西亚,把她慢慢放在铺了毛皮的床上。安娜塔西亚紧咬着牙,忍住痛苦的呻吟声,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侧躺着忍住想呕吐的感觉。因为身份高贵的人,不能让下面的人看见自己悲惨不堪的样子。

将军把布放回热水中,清洗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擦拭着安娜塔西亚身体正面的肌肤。躺着的安娜塔西亚也能看到,污垢和血迹马上就把布染得赤黑。

将军反复把布浸到热水中,洗清、绞干后,擦拭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在擦拭的那一瞬间还好,但过了一下子马上就会有寒意袭来,觉得全身发冷。将军也仔细地擦拭她的双脚,布从双腿之间往上攀,慢慢地触碰到她的私处。安娜塔西亚发出低沉的痛苦呻吟,因为热水触痛了伤口,看样子这里也有严重的伤。打着革命旗号的那些暴徒,不断伤害这个地方。那些男人,不管外表看起来再怎么规矩,也只对自己的那个地方感兴趣。就算对待娼妇,也还稍微多点人性。

全身都擦拭返京之后,将军一个个拿掉伤口上的纱布,依序消毒、涂药。有些伤口让她感到激烈的痛楚,药的刺痛她还可以忍耐,最无法忍耐的是呕吐感。她实在觉得奇怪,为什么会一直不间断地想吐。

“这实在太严重了,”将军又说了,“这是抢打的吗?”他触着一处伤口问道。安娜塔西亚微微点了头。“幸好子弹已经取出来,应该没有大碍。布尔什维克分子简直是恶魔,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地整治那些无赖。这么一来才能恢复我们国家的法律和秩序。我的话,您了解吗?安娜塔西亚殿下。”

“伊萨奇克将军,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相当欣慰。”安娜塔西亚说着,又觉得这种说法好像太过公式化,想要再补充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拿出新的碰带,在人为需要的地方重新缠上。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急救箱盖子关上的声音,安娜塔西亚心想,应该结束了吧,于是伸手要去取刚刚被脱下的简陋衣服,她的手被将军轻轻抓住。接着将军在铺了毛皮的军用简易床铺的旁边,慢慢坐了下来。

“安娜塔西亚殿下,”将军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我们白军并不是安娜塔西亚殿下的敌人。不管时代再怎么改变、我们俄罗斯未来再怎么改变,我们都会效忠皇帝,还有安娜塔西亚殿下。请您绝对不要怀疑我们的这份忠诚。”

“我十分感谢,伊萨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亚说着。

“您的忠诚心,皇帝一定也会觉得感激的。”这句俄文她马上就能脱口而出,毕竟是目前为止重复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哦,我真是太光荣了啊,公主殿下。这句话让我勇气倍增,我愿意从明天开始为您舍命,为了守护公主殿下,我会努力奋战的。”

“我非常仰赖您,司令官,那请把我的衣服……”

但将军却这么回答:“我们背后有丰富的军方资金。我会为了守护您而努力奋战,把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都不剩地铲除掉,最后一定会确实获得胜利给您看的。”

“我实在衷心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司令官。”安娜塔西亚说着。但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觉得头很痛、全身发冷……请把我的衣服……”她只能说到这里。强烈的痛苦让她听不清楚自己发出的声音。司令官握住安娜塔西亚右手腕的手,又用了点力。她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可不是那种会把像你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处刑、发起革命的野蛮人。我们对皇帝感到深深的共鸣。我们希望皇帝一家人跟以前一样治理国家,至于政治上的繁琐细节,就交给人民议会来决定,这就是君主立宪制的泯主主义,最后的判断交给皇帝,如果觉得不妥,只要将议案退回议会就可以了。”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还有头痛造成的耳鸣,让她几乎听不见将军低沉的声音。很不可思议的,勉强听到的一小部分,也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安娜塔西亚不断地和逐渐远去的意识奋斗着。

“伊萨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亚抬头看着一直压着自己右手的司令官。灯光前司令官的脸就像大得离谱的暗影。他的嘴巴咧开,可以看到里面的金牙。从里面跑出了这句话:“安娜塔西亚殿下,请接收米克罗夫吧。我们站在安娜塔西亚殿下您这一边,愿意为安娜塔西亚殿下牺牲生命、不懈奋战。安娜塔西亚殿下,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这个男人为什么啰啰嗦嗦一直说着同样的事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放了我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什么?”

“我听不见。真的,我听不懂你的话。”安娜塔西亚用力地挤出话来。

“那么,您是我们的敌人吗?”

“当然不是。”安娜塔西亚说着,左右摇着头。

“那就请证明给我看。”将军说着,安娜塔西亚还是不懂他话里的意义,一脸狐疑。

将军暗沉的脸慢慢靠近,将自己的嘴唇叠在安娜塔西亚受伤的嘴唇上,并且稍微吸吮了一会儿。又一瞬间,安娜塔西亚觉得乳头上有手指尖的感触。将军伸手碰触着她缠在碰带下方的乳头。

安娜塔西亚觉得浑身战栗。目前为止的惨痛经验,让她对男人的这种行为,只感到无比的厌恶。这个男人故作亲切,其实也打算侵犯自己。

“将军,请你自制,不得无礼。”安娜塔西亚抑制住怒气,平静地说着。一发怒,她的头痛就更严重了。“我现在身上有伤。而且还有严重的头痛和畏寒……我连这样跟你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了。”

“那只好请您忍耐一下了,公主殿下。”

安娜塔西亚瞪大了眼睛,震惊到无言,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反驳。“忍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我非得忍耐不可呢?”

“为了胜利,安娜塔西亚殿下。”将军冰冷地说着。这又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娜塔西亚想了又想,这么说道:“你现在也很清楚,我的身体到处都是伤。就连那里,暂时连手指头碰一下都不行,只能等待时间过去,慢慢愈合。”

“是因为那些家伙,对你做出这么不堪的举动吗?”

“没错。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人。”

“您的高贵身体,只愿意给那些低俗的家伙吗?”

安娜塔西亚再次说不出话来。“司令官,你好像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将军举起右手打断了她:“安娜塔西亚殿下,没有听懂意思的是公主殿下您啊。我们白军永远都对皇帝忠心耿耿,希望您永远都能健健康康,继续代表我们国家。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希望您以神的姿态高高在上。我们人民议会和皇室现在应该是对等的关系,所以我跟你应该早日和解,成为好友。我为了尊贵的朋友,明天起又得赌命作战,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说,就是现在,你必须让我看到我们是朋友的证据,这就是我想说的。”

愤怒让安娜塔西亚全身颤抖。这根本就是威胁。“伊萨奇克司令官,难道你把我当成俘虏吗?”

但他还是相当冷静,那是一种享受着虐待猎物乐趣的冷静,因为他知道,就算逃出这里,猎物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才如此从容。“安娜塔西亚殿下,时代正在剧烈地改变。改变的速度已经快到任何人的常识都赶不上。你们皇室的常识,已经不再使用了。”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女性。安娜塔西亚认为,因为自己只有一个人,所以才会遭遇这样的事。而很可能经历同样境遇的母亲、姐姐们、父亲,还有阿列克谢,现在不知道是否平安?

米克罗夫说:“我这一生也过得很辛苦,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年纪还很轻,而且很有可能明天就这样死去。您是我的梦中情人。至少在死之前,我想要留点好的回忆。就让我们两个失去希望的人,彼此安慰吧。”

“将军,我现在受着重伤。你打算对我做的事,是我身体没办法承受的。”安娜塔西亚一边忍着泪水一边说着。为什么身为公主的自己,要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司令官呢?

将军又露出了他的金牙,这么说:“但是那些人你就可以承受?”这时候他终于拿下了绅士的面具,“我不想说跟布尔什维克他们一样的话,可是你们不断压榨我们这些人民,用人民的税金建造八座豪华宫殿,这些都是事实吧。你们在这些宫殿里,天天举办奢华的宴会、享用美食,过着怠惰的日子。在下雪的街角、无数饿死的俄罗斯人民眼前,你和你的家族每个特晚都累积着沉重的罪恶。俄罗斯的贫穷女孩曾经遭遇过的事,从今天起你也必须要承受才行。”

“你和那些恶魔们都是一样的,你们说着同样的话。”安娜塔西亚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

“那只是语言的问题,我和那些低级的家伙不一样。”

“我好憎恨这些话、憎恨你现在说出口的这些俄文啊!每一天都不断对我施暴的这些禽兽。我要诅咒你们这些令人轻蔑的贵族,你们制造了街上一大堆娼妇,然后就一哄而散,像动物一样把我绑在柱子上,让大家来侵犯我。我深深地憎恨那些低等人口中所说的、和你一样的这些恶魔语言。如果你现在又要说着这些话来侵犯我,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说出这语言。”

“那请便啊,公主殿下。”于是,将军开始碰触安娜塔西亚继续出血的身体。她的身体上除了破裂的伤口以外别无他物。剧痛让按按塔西亚发出惨叫,然而他一点都没有迟疑地褪下军服,趴在安娜塔西亚的身上。

身穿破烂的衣服,外面再裹上毛毯,安娜塔西亚在风雪中往东方不断走着。马匹陆续倒下,只要一断气,吹拂的雪很快就会让身体变白、冰冻僵硬。人也是一样,一有胡须冻到雪白的负伤士兵跌倒,他的身体马上就会被冰雪覆盖,和冻土合为一体。

大炮是最先被丢弃的,接下来是机关枪座,还有大量的枪弹,都被丢在大雪纷飞的路边。红军紧紧追击在后,在风雪中也偶有战事。每当和敌人交手,就觉得对方的人数又增多了。有许多人在被子弹打到之前,早就已经冻死。

安娜塔西亚好和少数军队一起,从战争中的友军后方开始逃难。战况对友军不利,再这样下去,连安娜塔西亚在内,都有可能被敌军俘虏。一旦成为俘虏,又要开始遭受瀑行的日子。这是一场绝望的旅途,但能够和将军分开,也让她心里有着一丝丝喜悦。

指南针也失去了效用,分不清楚方位,所以只好找到铁路,沿着铁轨往东边去。司令官曾经说过,到了黎这个地方就会有白军的精锐部队。她只好暂且相信这些话。可是她的体力一开始就已经面临极限。严重的伤势,使她即使在温暖的时期里也几乎难以步行,何况是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身体好像不断地出血,这些血过了一会儿就马上冻结。刚流出的眼泪也立刻就会冻结在脸颊上。她停下脚步,吐了好几次。可是冒着蒸汽的秽物,也在雪中马上冻结。

呕吐发作最激烈的时候,安娜塔西亚终于恍然大悟,这让她浑身战栗。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不停地呕吐,因为从来没有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持续不断、始终没有消失的呕吐感,并不是起因于伤口或疾病。而是怀孕!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结婚前发生这种事,但是事实已经很明显。那些恶魔的孩子,现在就在自己的体内。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就是上帝完全抛弃自己的证据,深刻的绝望打击着安娜塔西亚的心灵。

母亲和姐姐、父亲,还有阿列克谢现在如何了?如果自己的遭遇如此,他们一定也被上帝抛弃了。现在大家不知道是不是平安无事?只要有战争,女人马上就会沦为慰安妇。经过这次的经历,安娜塔西亚彻底了解了,不管是公主或是街上的技女,都没有什么不同,上帝从来就不会帮助女人。

她的身体失去了各种感觉。先失去手指尖、脚趾尖的感觉,接着,失去了手脚所有的感觉,然后是脸颊和耳朵的感觉、下半身的感觉,所有感觉都不见了,就连自己到底在走路还是停下来,都搞不清楚了。安娜塔西亚知道,自己的死期终于快到了。

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所以死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那些恶魔的孩子,还有自己,都会一起死去。她的意识有好几次逐渐模糊,那就是死亡的诱惑。她终于倒在雪地上,她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此时,却又感觉到自己再某个人的背上又恢复呼吸,她的鼻尖有一顶毛皮的哥萨克皮帽在摇晃着。应该是个没有负伤、还有点体力的士兵,把自己背在背上吧。看来自己还没有死。

黄昏时,在暴风雪和铁轨的另一边,看到了露营的灯火。

“是日军。”她可以听到背着自己的士兵紧张地这么说。

在灯光下,安娜塔西亚终于醒了过来。顿时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是一句僵硬的德文。在痛苦和无力感之中,她稍微撑起头来,看到一个身穿军服的亚洲人笑脸。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不会说俄文呢。”安娜塔西亚点点头,但其实她听得并不是很懂。

“太好了!”亚洲人笑着说,“你伤得很严重,慢慢休息吧。这里有不错的医生,你可以安心地睡。你叫什么名字?”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这么回答:“法兰奇娜?奥尔洛娃。”

“你是哪里人?”

这句话她也不太懂意思,发呆了好一会儿。

“我是问你的故乡,你在哪里出生的?”

这个问题她没有预想到,想了很久才回答:“彼得要塞。”这是一个宫廷附近的地名,她小时候曾经去过好几次,就在拉多加湖畔,是个相当美丽的地方。

“彼得要塞啊,真远呢。刚刚的白军里,有你的家人或者认识的朋友吗?”

安娜塔西亚摇摇头。

亚洲人觉得很惊讶:“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可是安娜塔西亚并没有回答。并不是一时说不出谎,而是真的想不起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再加上身体的苦痛。同时,她也无法正确理解对方话里的意义。

“刚才的军人说,你是身份尊贵的人,是真的吗?”

安娜塔西亚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要是自己的身份被知道,又要开始被施暴的日子。日军也是父亲的敌人。

她沉默着,日本军人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告诉安娜塔西亚自己的名字叫“仓持”后,便要她好好去睡。

2

仓持似乎有点医学知识,他说自己曾经在医院工作。军医不在的时候,总是由仓持陪在身边,替她治疗。他的认真、奉献到了夸张的地步,好像根本都没有睡觉。

“这里呢?这里是哪里?”每当从梦魇不断、浅薄、痛苦的睡眠中醒来时,安娜塔西亚就会这么问身边的仓持。又是用德文,有时用俄文。

“我们在医院的帐篷里,你安心地睡吧。”每当听到她的问题,日本人就会用蹩脚的德文回答。

“我会死吗?”安娜塔西亚一边哭一边问。

“你不会死的。”日本人回答道。

“我一点也不怕死。只是觉得不甘心。”安娜塔西亚说着。她不断重复着这些一样的呓语。最后她突然醒来,把手伸向那个日本青年说:“我允许你握我的手。”

安娜塔西亚在朦胧之中也感觉到仓持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这是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安娜塔西亚都徘徊在生死边缘。因为怀孕的关系,身体比平常还要来得虚弱。更麻烦的是安娜塔西亚有呕吐的症状。如果没有人注意,让她在无意识之间呕吐的话,或是睡觉的姿势不当,呕吐物很可能会塞住气管,让她丧命。

面临死亡边缘,意识慢慢远去时,安娜塔西亚的耳边响起的,总是西伯利亚风雪的声音。远去的那一端,可以看到父亲尼古拉、母亲、弟弟阿列克谢,还有姐姐们的脸。大家都没有哭,但也不像愉快的样子,所以安娜塔西亚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让自己不再继续往下坠落。一回头,原来是那个叫做仓持的日本人。

“你还不能死。”他的眼睛充满长时间睡眠不足的红色血丝,用僵硬的德文说着。

“为什么?”她发问。

“因为你是女王。你必须要恢复你应有的地位。”

“你为什么会知道?”

青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过了一星期左右,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勉强恢复健康,多亏了年纪轻。仓持显得相当高兴,送来了许多汤。

“我做噩梦了吗?”安娜塔西亚问。

“有一点。”仓持问答。

又过了好几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仓持邀她到外面去一起练习走路。这天安娜塔西亚的身体状况很好。

他们一起走出医院的帐篷后,看到一整片银白色、安详无比的世界。天空相当蔚蓝,地面上的雪徐缓地起伏着,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四处可见聚集的树丛,但类似民宅的房舍却一间也看不到,眼前所见的滞后日军临时搭建的设施。这是一个充斥着冰冷空气的世界,但是没有风、洒着阳光,所以还算温暖,空气里还飘着些微洁净的清香。

雪地里有一角已经铲平了雪、成了宽敞平坦的广场,日军的士兵在这里整队。安娜塔西亚看着他们一边大声喊出响亮的口号,同时开始跑成两列纵队。地上也已经整理好军队们跑步用的道路。军队们背负着军用装备,整齐划一且强而有力地跑着。一声号令之下,所有人马上改变方向,改朝另一个方向跑。

体力衰弱的人光是看到别人走路,都觉得那需要异样的精力。而体力已孱弱到极限的安娜塔西亚,则用向往和尊敬的心情,望着日军动作利落的训练。和狼藉之众群集的红军、纲纪不彰的白军、不可倚靠的近卫军相比,他们看来是多么有力、多么有纪律。她心想,像这样的军队,俄罗斯军队终究是赢不了的。

安娜塔西亚扶着仓持的肩,蹒跚地走着。但是这种姿势并不太好走,她觉得让仓持牵着自己的手或许会比较好走。她觉得全身充满倦怠感和疼痛,无法动弹,所以步行对她来说相当困难。

“我的手……”安娜塔西亚用德文说着。但是她说不出接下去的话。除了体力,她也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

“您允许我拉您的手吗?”仓持似乎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夸张地问着。安娜塔西亚觉得异样,什么也没有回答,可是她实在没办法一个人走路,只好静静地伸出自己的手。

“走路是很重要的。只要体力恢复,请每天都像这样试着走一点点路吧。否则人很快就会忘记怎么走路的。仓持说完后,安娜塔西亚点点头。

“啊!”走了一会儿,安娜塔西亚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倒在地。

“还好吗?奥尔洛娃小姐。”他说着,走到安娜塔西亚背后,很恭敬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奥尔洛娃小姐,您会说英文吗?我说英文会比较轻松一点。”仓持问。

“我不说英文,我不喜欢英文。”安娜塔西亚很断然地拒绝了。

这时候,在他们的前方看到一台形状奇异的火车。在雪原当中向蓝色天空高高喷出白色的蒸汽,接着停下了车。

“那是什么?好奇怪的火车啊。”安娜塔西亚问。

“那是除雪车。如果风很强、铁轨上的雪并不厚,那种火车跑着铁轨上就可以除雪,这么一来之后其他的火车就可以开得比较顺利,这样您才能回到彼得要塞去。”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浑身发抖。要回到布尔什维克那些恶鬼的老巢去!

“火车会到达圣彼得堡,您可以回到那里,从那里很快就可以回到彼得要塞,等身体复原之后就能回去了。”

“我不能回去。”安娜塔西亚马上说。

“您肚子里有孩子,很快就要生产,您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

“我现在已经不会想吐了。”安娜塔西亚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仓持说道。

“仓持,我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安娜塔西亚说着。仓持看着安娜塔西亚,一直看着她的脸等她说话。可是安娜塔西亚迟疑着,沉默不语。仓持等了一会儿,看她没有说话,便对她说:“我不会问您为什么,但是回去对您比较好。”

“为什么?”安娜塔西亚问。

“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一定也在等您吧。”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又开始颤抖,“如果有人在等待,那也只是为了虐待我、残杀我。你要我回到那些恶鬼等待的地狱里?要我一个人回去?”

仓持盯着安娜塔西亚,接着又看着除雪车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安娜塔西亚的声音相当严峻。

仓持很惊讶,他沉默,终于点点头:“是吗?但就算是这样,您应该也还有很多支持者。一定也有许多人想帮忙您,您可以试着跟这些人联络,请求他们帮助。”

“我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再也没有够强的人可以让我依靠。”

“不可能。我是日本人,对俄罗斯内部的事知道得不够多。但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像您这样身份的人,一定会有数不清的支持者。他们会堵上性命来保护您的。”

“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是什么意思?”安娜塔西亚转过头,仔细地看着仓持的脸问道。

“您觉得,是什么意思呢?”仓持说。

安娜塔西亚接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人直接接触过。总是有许多人挡在中间,而这许多的人,我连他们住在哪里、要怎么联络都完全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被赶出这里,我只有死路一条。”

“像您这样的人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您一定要回去。”仓持用稍微严肃的声音说着。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仓持没有说话。

“我要留在这里。”安娜塔西亚很断然地说。仓持相当惊讶,注视着安娜塔西亚,说道:

“我会说这些是为了您。继续待在这里,对您没有好处。”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帮过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曾经真心地帮助过我。每个人看到我只有虐待、施暴,俄罗斯人都一样。像那种俄罗斯人,我再也不相信了。”

“这里是日军的阵地,也就是您的敌国啊。”

“不,这里不是敌阵。”安娜塔西亚说。

“您在说什么,您忘记日俄大战了吗?”

“因为有你在。”

“什么意思?”

“愿意帮助我的只有你一个。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只有你,真心替我着想。你从风雪中救起快要死掉的我,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几天几夜。而且你从来就没有碰触我的身体。我经历过那一段地狱般的日子,真正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要留在你身边。”

“留在我身边……我是日本军人,我只能听命于军方。如果说军方想要利用您,我就不能违抗。待在这里对您没有好处,我这么说是为您好啊。”

“我一步也不动,我一个人连路也不会走了。”

“我不会要您马上走。等到您身体康复之后,您应该尽早回到自己的国家。”

“哪里呢?你说回哪里?哪里是我的国家呢?我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我只剩下一个人了。你是不是讨厌我呢?”安娜塔西亚的眼眸里充满了泪水,直直盯着仓持。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

仓持稍微笑了一笑:“也对,您还很年轻,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你不会喜欢上我的吧?”

“要是讨厌,我就不会说这些话了,您是俄罗斯人啊。”仓持说。

“我才不相信俄罗斯人。那样的俄罗斯,已经不是我的国家了。”

“可是俄罗斯、还有俄罗斯的人民都在等着您,难道不是吗?公主殿下。”仓持激动到声音有些嘶哑,他们两个人在雪原当中,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

“你已经知道了吗?”安娜塔西亚低声说着,仓持慢慢点点头。

“我这一整格星期都寸步不离地照顾您。在这段期间里我听过您说了许多梦话。您把手伸向我说,允许我握你的手、允许我在您身边、允许我替您退烧,在俄罗斯彼得要塞的乡下姑娘,人人都会这样说话吗?”

“我的德文说得不好。”

“不,您说得比我好多了。”仓持说。

“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高兴了……”

“我看起来像是不高兴吗?没有那回事,我心中充满了无上的喜悦。现在军方高层还没有发现您的存在,可是我的直属长官已经察觉了,所以他才允许我这样照顾您。虽然我不太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位长官是位明事理的恶人。所以趁着现在,您还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但是等到这个大队的高层发现了您,或者是东京的大本营发现了您的话……”

“被发现后会怎么样?我会变成俘虏吗?”

“不,不会的。”仓持摇摇头。

“现在的我还有什么价值吗?罗曼诺夫王朝已经等于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拿我来想布尔什维克的新政府提出任何要求,我想他们根本不会理会的。”

“现在或许是这样。但是如果我们的形势转为不利,新政府一旦稳定下来,敌人说不定会要求把您交出来。”

“列宁和尤罗夫斯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只要日军不说,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还活着,对吗?而且,世界上的舆论也不会允许的。德国和英国皇室不会眼睁睁地看他们这样做的。”

仓持继续保持沉默。战略和政治实在太不单纯,他实在不了解。这是一个拙劣算计横行的丑恶世界。这个世界复杂得太恐怖,而且不时在流动,一介军人的他,太难预料未来的走向了。

“日军不会把您的事告诉俄罗斯。”

“那就没有问题了。”

“但是之后的发展我也无法预测。”仓持说道。

“你认为那些布尔什维克分子人跟列宁真的能治理这个国家吗?”安娜塔西亚开始换了话题。

“我不懂这些事。”仓持回答道,而安娜塔西亚则断言:“不可能的。这么广大的帝国,他们终究是无法掌控的。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魅力,人民是不会向着他们的,以后一定会出现许多抗议分子。”

“可能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时。而且列宁也很可能一一杀掉那些抗议分子。”

“他能杀掉几万人、几十万人吗?不可能的。”

“我懂了。然后呢?您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早晚会崩溃。那些卑劣的人组成的政权,是不会长久的。罗曼诺夫总有一天可以重新拾回政权。到那时候,日本会因为曾经帮助过我而占上风。”

仓持慢慢地点点头:“或许吧。这种可能性的确不小。”

“那我们就相信这种可能吧。其他的,就交付给上帝的旨意了。”

“政治是没有那么单纯的。我不希望自己将来会做出背叛您的事。而我也不希望自己周围的人做出那种事。”

“那就不要让他们那么做啊。”

“我并不总司令官,”仓持说道,“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现在要加我回到那些恶鬼的老巢,才是真的背叛,那是谋杀。“

仓持又沉默了下来。

“他们等着我自投罗网,大家都想要侵犯我、杀掉我。”

“所以,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没错。就是那群恶魔里的某个人。就算不是他们,其他人也会假装亲切、假装对我好,嘴里说一大堆大道理来侵犯我。这就是现在的俄罗斯,这就是我一向认为是自己祖国、一直深爱的俄罗斯。所以我到上个星期为止,都以为自己被上帝抛弃了。但事实上并没有,到了最后一瞬间,上帝把你带到我面前。你就是上帝的旨意、你就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仓持安静不说话。

“你讨厌我吗?”安娜塔西亚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要问这些话?”

“我非常信赖你,我允许你待在我身边,紧紧跟随着我。请你告诉你的长官我的真正身份。我会命令那位长官,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

仓持叹了一口气:“别胡说了。”

“你不高兴吗?”

“不,不是的。”仓持回答道,安娜塔西亚又继续说:“我喜欢你,那你呢?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仓持苦笑着。“我只是一名小兵,无法回应您的感情。像您这样的人,我能这样跟您对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了。像您这种跟我身份悬殊的人,如果我不知分寸地把您当做自己重要的人,那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要更积极一点才行啊。”

仓持并没有回答。

“我刚刚说过我喜欢你。那你呢?如果是个绅士,就快回答我。”

“您问的这个问题很残酷。以您的身份,要说什么都可以被允许,可是我不一样。如果我说喜欢您,那会怎么样呢?”

“我会很高兴。”

“但您也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日本的一介平民和俄罗斯的罗曼诺夫公主?哼,真是胡来。所以这些话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对我来说当然有意义,有很深、很深的意义。我从中获得了活下去的力量,逃出了地狱。所以,请告诉我,让我高兴吧。”

“你生病的时候我一直照看着您,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睡在坚硬的床上,在大风雪中一直竖着耳朵,生怕忽略您身体的一丁点异样。如果没有对您动心,我早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了。”于是安娜塔西亚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哦,上帝啊!我相信你。请原谅我先前怀疑过你,因为你的力量,我一定可以展开新的人生。”安娜塔西亚抬起头,这么说着。

“仓持,我很感谢你。我觉得有点冷,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结束,我们回帐篷去吧。”她的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泪光。

3

安娜塔西亚只身待在日军驻屯基底里。身边没有朋友、友军,也没有同为俄罗斯民族的人。白军士兵将安娜塔西亚托给日军后,马上前往黎的自家阵地,没有人担心安娜塔西亚。由此就可以察觉到白军在意识形态上的立场,但同时,在日军内部也产生了疑惑,怀疑安娜塔西亚或许是假公主,或者是间谍。

但如果是间谍,安娜塔西亚受的伤未免太重,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复原。之后安娜塔西亚的病状又更加恶化,别说走路了,之后都要隔好几天她才能跟人说一次话。即使身体状况好转,也会经常感到剧烈的头痛,每当头痛发作的时候,她就会精神错乱、呕吐。她所受到的伤害,不仅是身体的外伤,外伤只要时间一久就可以愈合,但是导致头盖骨有多处凹陷的头部创伤,要来得更加严重,也成为今后的一大隐忧。再加上她现在有孕在身,实际上不太可能有人派出这种状况的间谍。白军只是把即将死去的同胞,丢到日军阵地里去而已。

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中,很难期待母子的体力都好转,但是安娜塔西亚虽然速度慢,也确实在逐渐康复之中。像安娜塔西亚受伤如此严重的人,能够恢复已经是件奇迹了,在这背后一定有她的年轻身体、信仰,还有对仓持强烈的爱意在支撑。在阵地里,安娜塔西亚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真的只能倚靠仓持一个人。可是,她从来就不觉得寂寞。她对在地狱里遇到的这个日本人所动的心,是以往在她的人生中未曾经验过的,对这种新鲜情感的感动,让她唤回了体力,重新拾起生存的希望。

基于安娜塔西亚的要求,仓持把她的身份告诉了长官们。一开始仓持原本希望在上面的人发现这件事之前,让安娜塔西亚逃走。要是被军方高层或者日本政府知道,很可能会把罗曼诺夫公主当做政治上利用的筹码。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所以仓持希望在这之前让她回到俄罗斯国内支持她的阵营。这就是仓持对她表示诚意的方法。

但是她希望仓持告诉高层,她心里也有她的盘算和胜算吧。或许长期身居俄罗斯高位的人,年纪轻轻就能对外国势力了若指掌,她一定有一些判断和想法是仓持所没有的。而且,俄罗斯的局势如此混乱,他也没有把握能让她与支持势力会合。要是失败,她只有死路一条。这么看来,让她留在这里,说不定是较好的选择。仓持如此考虑着,压下了自己的想法。

军方高层得知后当然非常惊讶,消息传到了东京大本营。当然,东京当面也很惊讶,马上有了回信,要他们尽快确认这个俄罗斯女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亚公主。同时考虑到万一她真的是公主,东京方面指示今后要继续把她留在基地里,直到有进一步指示之前,都要慎重地礼遇她。尤其是肚子中的孩子,更要给予充分的医疗处置,确保她能安全生产。从此以后,这件事就要当作军中机密处理,绝对不能向外部泄露,特别要注意俄罗斯和中国方面的间谍、

安娜塔西亚允许基地的日军高层在医院帐篷内谒见她,她要求让仓持跟在自己身边。因为这项要求并不违反东京方面的命令,所以军方表示同意,让仓持顺利地成为负责照料安娜塔西亚的人。军方起初推荐了其他人,但是安娜塔西亚不答应。

仓持还负责确认安娜塔西亚真假的任务。军方高层和東京都相当怀疑安娜塔西亚是不是真公主。理由有几项,比方说,白军士兵轻易地将安娜塔西亚弃置在日军阵地,从法兰奇娜?奥尔洛娃身上的衣服和物品中,完全找不到证明她是罗曼诺夫家族的证据;日军也听说,她的母亲亚历山德拉在四个女儿内衣上缝上了无数宝石,但这些珠宝早就被布尔什维克分子抢走了。

再加上安娜塔西亚头部外伤的情况相当糟糕,在圣彼得堡举行的宫廷仪式内容,还有建于郊外“皇帝之村”的私人宅邸,亚历山大宫殿中生活的状况,她回想起来的片段不足以让周围接受,当别人提出问题时,她搜寻者记忆,躺在床上苦思的样子,看来是在很像是假公主在绞尽脑汁编造着谎话。宫廷内部的生活习惯,她花了一段时间总算是想起了一些,也或许是因为经由不熟悉的德文述说的缘故,而日军内部并没有熟知俄罗斯皇室内情的人能够分辨这样到底是事实还是想象。

但是只有仓持一直听着她徘徊在生死边缘时的呓语,所以仓持知道,她的确是真正的公主,所以很有把握地向上呈报。

这时虽然偶尔有战事,但是安娜塔西亚并不知道。冰雪的季节对负伤的人来说,是相当难熬的时期,她康复的状况很不乐观。在这期间,仓持一直陪在安娜塔西亚身边,所以并没有完全参与战事,因此军方内部对仓持的嫉妒开始演变为批判,让他相当困扰。仓持虽是在长官命令下陪伴着安娜塔西亚,可是在每天面临死亡危险的士兵们眼里,不管彻夜照看病人有多辛苦,比起暴露在敌人子弹中的危险,他们只觉得仓持怠慢军务、整天沉溺在俄罗斯女人的温柔乡里。要求处罚仓持让他进禁闭室的声浪,在军队内部也越来越高。

布尔什维克分子的军势不论数目和气势都日益增加,连阵地里也开始听得见炮声。没有外国支援的日军,只好紧急撤退到贝尔加湖畔的伊尔库茨克近郊。这项决定来得很突然,必须赶紧移动。而且日军的马匹很少,直到物资置放在沿路的补给基地之前,都没有空的雪橇。大雪之中无法利用火车。所以虽然身体状况不佳,应受国宾待遇的安娜塔西亚也只好跟军人一起徒步。

“这趟旅行虽然艰苦,但是伊尔库茨克有医院。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专心治疗等待康复了。”仓持这么安慰着安娜塔西亚。

她在严冬中裹着毛毯,这是一趟既漫长又辛苦的行军。还好安娜塔西亚不需背负任何东西,但毕竟身怀六甲仍觉得吃力。而背着沉重装备的仓持已经无法再背安娜塔西亚了,顶多只能牵着她的手、一边鼓励她前进。

安娜塔西亚的体力比以前跟白军一起逃亡时恢复许多。但是冰点以下的冷空气很快就将她孱弱的身体推回病魔手中。风雪大到连鼻子上都堆了厚厚的雪,安娜塔西亚一个踉跄,瘫坐在地。仓持一边抱起她一边大叫,因为风雪的声音实在太大。

“安娜塔西亚殿下,请站起来!我们要一起建立西伯利亚王国啊!”听到这句话,安娜塔西亚才又勉强开始行走。

这时候仓持经常会说这种话。这其实也反映了军方高层的意向。“从黑龙江到贝尔加湖,在这里建立一个广大的西伯利亚王国吧,这原本就是您的国土,为了保住您的国土,要在东边建立一个罗曼诺夫的据点。等到有一天能偶卷土重来的时候,这就会成为您的据点。日本政府会在背后支援,初代皇帝可以由您或者您的孩子来即位。首都可以是赤塔市,或者伊尔库茨克,接着要在贝加尔湖畔建立凯萨琳宫殿。”

“凯萨琳宫殿?”安娜塔西亚问着。

仓持回答她:“一点也没错,那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宫殿。”在罗曼诺夫许多宫殿之中,自己最喜欢那一座。以前罹难漂流的日本商人大黑屋光太夫,被俄罗斯人民救起的时候,就被逮到这座宫殿里谒见过叶卡捷琳娜二世。这是一座最适合象征俄罗斯和日本友好的宫殿。仓持热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

“这些事,真的能够实现吗?”安娜塔西亚问着。

仓持这么告诉她:“日本的天皇也承认了。为了和西方的布尔什维克新政府对抗,要在东方成立罗曼诺夫王朝的独立国家。德国和英国一定也会承认您的国家,因为这是有您母亲血统的皇室啊。当然,我的国家也会承认。然后您的军队和我们的军队共同组织御近卫军,等待时机反攻回西方。如果和捷克及英国联军事先联络好加以夹击,一定足以对抗布尔什维克的军势,到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圣彼得堡。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这里就是我们的据点。所以,安娜塔西亚殿下,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您千万不能在这种地方倒下,您是我们的希望。我们有着远大的梦想,请您为了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努力撑下去吧!”

在铁路沿线的日军阵地放下物资后,雪橇空了出来,安娜塔西亚终于能够躺在这上面,这才稍微轻松一些。仓持在上面搭了顶棚防止风雪,安娜塔西亚甚至能安稳地在里面睡觉。

“仓持!仓持!”每当安娜塔西亚觉得痛苦不舒服,总是会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这时候仓持就会马上跑到安娜塔西亚身边照顾她,喂她喝药、搓着她的背帮她催吐。

行军持续了三天三夜。在大风雪的夜晚里,体力衰弱的人很可能有冻死的危险,所以仓持总是在安娜塔西亚的帐篷里抱着她睡觉。因为让安娜塔西亚存活、平安生下孩子是东京方面的指令,所以大家也就默认了仓持这种行为。

明明身上没用任何化妆品,但是仓持的鼻尖却可以闻到安娜塔西亚发梢传来的甜美香气。可是仓持依然一丁点都没有碰触到安娜塔西亚的肌肤。

虽然仓持这样拼命地照料,但雪中行军让安娜塔西亚的状况又恶化得相当严重。她发烧、意识不清,抵抗力和血液循环都很差,所以下肢都产生了严重的冻伤。

而就在安娜塔西亚徘徊在垂死边缘时,终于到达了伊尔库茨克郊外,这里有一座日军接收下的医院,安娜塔西亚直接被送到这里来,立刻住院进行治疗。她的身体状况虽然恶化到相当危险的地步,但是幸好这里有充足的专业设备,让她终于能够专心接收正规的治疗。

医院里听不到轰隆的炮弹声,对住院者的精神层面来说也比较轻松。冬天终于过去,迟来的春天到了。病况时好时坏的安娜塔西亚,在融雪的季节也同时开始康复,每天都有明显的好转。她开始能够每天多走一些,当风变暖的时候,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够散步的状况。但这时候,肚子已经相当明显,让她面临另一种痛苦。

身体状况较好的时候,仓持就会带她到附近的安加拉河,让安娜塔西亚做步行练习。夏天慢慢来临,她逐渐康复的身体如果状态不错,而且当天气很好的日子,仓持就会向军队借一艘船,载着安娜塔西亚划到贝加尔湖。河面上没有民间的船只,也没有军用船只,闲静的景致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还是战时。

这种时候,安娜塔西亚就会像个少女般兴奋。在四位公主中她最为淘气的谣传,看来的确是事实。

宏大的贝尔加湖简直像海一样,但是湖水的性质很特殊,从安加拉河划进湖里,会发现湖水异常地清澈,离开湖岸从小船边缘往下望,就可以看到远远的下方有长长的水草摇曳。“真是清澈的湖水啊,从这里看湖底,我们就好像飞在遥远天空里的大雁一样。”安娜塔西亚用吟唱般的德文说着。

“贝尔加湖是亚洲第二清澈的湖。”仓持说。

“那最清澈的湖是哪里呢?”安娜塔西亚问他。

“是我们日本的摩周湖。那里的湖水,在晴天可以看到水深四十多米。”

“啊,那真是太美了,我真想去看看。我也想在那座湖上乘着这样的小船,比较下哪边比较清澈。”

“这个主意不错。”

“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们国家的事。你可以再告诉我一些吗?”安娜塔西亚问道。

“我的国家?您没有听您父亲说过吗?”

“听过一些。他说到了春天可以看到一种白色的美丽花朵四处绽放。”

“那是樱花。”

“对了,就叫做樱花。那种花在你的国家到处都有吗?”

“是啊。”

“父亲的船到达九州港口是四月,那时候好像已经错过了花期,没能看到。”

“樱花很快就会凋谢。那种花在这片土地上看不到,是日本独特的植物。樱花盛开的期间相当短,盛放期顶多只有一星期。”

“哎呀,这么短哪?”

“非常地短。可是,樱花绽放的期间相当美。淡粉红色的花瓣开满了整棵树,几乎看不见叶子和枝干。种了许多樱花树的地方,在春天花开的时节,美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景色。那样的美景,真想让您也看一看。”

“请你务必带我到你的国家去。”

“希望有那么一天啊。”仓持说。

“我们说好了哦!”

“总有一天,您会需要和我们的天皇见面,所以一定可以等到这一天的。”

“我听父亲说,日本的天皇是个相当善良的人。”

“啊,他们以前见过面了呢。”

“父亲曾经说过,他在日本被暴徒袭击后,在京都的饭店疗养时,日本的天皇曾经来探病。”

“原来是这样啊,那应该是上一代的天皇吧。”那应该是明治天皇吧。之后,仓持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下定了决心问道:“您的父亲是不是对日本有不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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