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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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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记住了?”

“记住了。www.xiaoxiaocom.com”

“重复一遍,回去应该怎么跟他说?”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熟人,是我过去的一个客人,一个老色鬼,他就在邮局工作……”

萨根迟迟不来,汪女郎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陆所长跟她的对话,一遍比一遍熟练,流畅。熟能生巧,她甚至调整了一些用词、句式,变得越发正确、简练、自如。越是熟稔自如,她越是盼望萨根快快出现。可萨根就是不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好像萨根已经知道她被人策反收买了,不敢来了。

其实萨根知道个屁,他是分身无术,没工夫来。黑明威从成都回来了,带回来那么多东西,又是指示又是装备,他要马上向少老大去汇报。这个突发的小小变故,可把汪女郎折磨狠了!时间摇身一变,变成了火焰,烤得她心烦意乱,心焦欲裂。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等过人,像坐在老虎凳上被拷打,躺在油锅里面受煎熬。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趟了这汪浑水。

后悔!

后悔啊!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纵是悔青了肠子也不能一走了之。走不了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前一后守着她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会拿我怎么办?说实话,比起萨根来,汪女郎其实更怕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他们有枪有刀,有审讯室,那刀子差点……天哪,天哪,我怎么就钻进了这么个绕不开、退不回的死胡同?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简直快要发疯了。

天黑下来了,汪女郎的运气开始好转了,先是陆所长走了,再是——该死的萨根终于来了!萨根其实是陆所长一走就来了,两人几乎是擦肩而过,实在是机缘未到。别紧张,放松,放松,放松…一可就是放松不下来。身上有了秘密,心中有了鬼,举止就变了形,面部僵硬,声音发颤,手心冒汗,真讨厌!好在萨根刚领了赏,心情如花一样灿烂,心里涌着一股要表达喜悦的急切,见了她,又是捏她屁股又是拍她脸蛋,又是认错道歉又是撒谎解释,活生生地把她的紧张和窘相掩护了,赶走了。萨根高兴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以为,汪女郎等他这么久都没走,说明她一定是出色完成了任务。

“怎么样,很顺利吧?”

“顺利个屁,我找了好几个人问,都说不知道。”

“怎么回事?”

“这是个保密单位,你知道不?”

“我怎么知道?见鬼!”

“不过算你运气好,我碰巧遇见了一个熟人……”

言归正传,已经难不到她,因为该说的话已经默诵了数十遍,再紧张也不会出差错。不但没有差错,还有出色的临场发挥,诈获了两单生意钱。

“你得给我补上这个钱。”

“什么钱?”

“别装蒜了,要不是为你办事,他凭什么占我便宜?这种死老头子就是给我钱我都不稀罕!”

说得跟真的似的,振振有词,有理有节。萨根刚鼓了腰包,替个穷鬼付点嫖资,小菜一碟,二话不说,给了。汪女郎收下钱,非但不言谢,还得寸进尺,要他再给一份。“这是为什么?”萨根略为不悦。“因为明天我还要去找他,”汪女郎对答如流,她已经完全进入角色,言谈十分机巧、洒脱,“我敢肯定,他说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单位多半是骗我的,他就想让我明天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你就帮他先预付了吧。”

哈哈哈,言之有理,萨根爽快地又付了一份钱。至此,汪女郎觉得下午的老虎凳算是没有白坐,事情很圆满嘛,比盼的还要好。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那么心焦欲裂地熬了几个小时,真是不该,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啊。啊啊,心花怒放的汪女郎几乎又想吃后悔药了。

可以想象,与陆所长相比,汪女郎的好心情不过是“小巫”。

月朗星疏,夜风吹醒枯草,淡淡的火药味飘浮在空中。陆所长满腹狐疑地追着火药味走,走进喧嚣的食堂,受到夹道欢迎的待遇。没有人告诉他设宴的真实原因,但他已经预感到——闻到了“天降大喜”的味道。罚酒三杯后,杜先生跟他咬了句耳语,把喜讯告诉他,他不亦乐乎地又自罚三杯。这种情况下告诉他喜讯,其实是对他最大的惩罚,除了不停地喝酒,他没有任何宣泄喜悦的渠道。喝得太猛,他像个不中用的酒鬼,转眼就喝大了舌头。一根大舌头怎么还能留在酒席上?不把实情捅破才怪!走,杜先生提前离场,顺便把他带走了。跟一根大舌头也没什么好说的,杜先生从食堂出来后,直接朝车子走去。他要走了,临别之际海塞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幕后英雄陈家鹄一语道破,但话到嘴边又被虚荣心压了回去,变成了语焉不详的祝贺:

“杜先生。我也要祝贺你啊。”

“我有什么好祝贺的?”杜先生不解地望着他。

“你找到了一位罕见的破译人才。”海塞斯目光灼灼地说。

“谁?陈家鹄?”

“是。”

“你那么看好他?”

海塞斯点头:“是的,所有人都应该看好他。如果先生同意,我想提前请他下山来,他没必要再呆在那儿了,对他来说受训跟浪费时间没有两样。”

杜先生看着一旁的陆所长,也许是希望他接过话去,但已经喝高了的陆所长哪里还有察言观色的敏锐,他显得很木讷,睁着眼无辜地望着杜先生,不得要领。杜先生只好亲自挡驾,沉吟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再培训培训吧,可别搞成个夹生饭就麻烦了。”

海塞斯真诚地说:“相信我,没必要了。”

木讷的陆所长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抢答,声音大得像在嚷,还动手抓着海塞斯的肩膀,很不体面,“教授,破译密码你是专家,可说到用人你就不懂了,他还有其他问题,我们需要再观察观察。”

“其他问题?”海塞斯皱起眉头,“什么问题?”

“这不是你考察的问题。”陆所长依然大声嚷嚷,“你负责考察他的才能,我们要考察他——才能之外的东西。”

“除了才能,其他的都是零!”海塞斯不乏冲动地说。

“不见得吧,”杜先生上前拨开陆所长,和颜悦色地对海塞斯笑,“如果他有才而无德呢?”

“什么意思?”海塞斯的眉头又拔高了一寸,“他怎么无德了?”

“我是说如果,你放心,这是小心的说法,事实上应该没什么。”杜先生握住海塞斯的手,“我们改天再谈这个,你看他这样子能谈事吗?”指着陆所长,“他需要马上睡觉,我呢,也需要马上回去向委员长汇报你的开门大吉。我相信你该得到的奖赏不仅仅是一串鞭炮和一顿酒,静候佳音吧,我们至少还要给你定制一枚金质勋章呢!”笑声朗朗,像月光一样穿破了夜色,随风远行。

送走杜先生后,海塞斯苦于欲罢不能,被陆所长强拉去办公室,听他唠叨酒话。后者有心唠个通宵,只是力不从心,只唠了个开场白,便换了声道,变成了单调的呼噜声。陆所长的办公室套着一间休息室,有床,可以睡觉,自入黑室以来,他大部分的睡眠时间都是在这张冷床上打发的。海塞斯把他拖上床,拔腿就走,直奔办公室而去,迫不及待。

莫非他又要去加班?

非也,他去会钟女士,他们在敬酒时已经约好晚上到办公室幽会。这才是庆祝胜利的最佳方式,海塞斯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这天晚上,教授为自己像少年一样骁勇善战而震惊,钟女士几次痛不欲生,最后一次咬破了嘴唇,血流不止,嘤嘤地哭了,像个少女一样。在睡梦袭来前,海塞斯朦朦胧胧地想到一句话:身体是精神的奴隶。

把酒醉压缩为一次睡眠,是醉酒的最好归宿。这天晚上,陆所长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有观赏性,流了口水,说了梦话。他的梦是沉重的,没有梦到晚上的开心事,梦见的都是下午的烦心事:萨根久等不来,自己久寻“黑室”未果——他要给萨根寻一个邮箱地址,下午百思而不得,进入梦乡还在思而索之。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在梦里!

是石永伟的被服厂。

一大早,陆所长便带上老孙去实地视察。先是在外围绕围墙溜达一圈,末了又进院子里去转了一圈。守门的老头已经熟悉老孙(或许还记着上次小周拿枪抵他太阳穴的事),满脸堆笑迎接他们的到来。两人入院后又是漫无目的地转,曲里拐弯,不经意间穿过深长的小径,来到了后面家属区。上次陈家鹄躲藏的那个小院子依然如故,柚子树还是那么绿,只是一树黄灿灿的柚子剩下不多了。陆所长立在柚子树下,不禁想起当时陈家鹄跟他拼命的情景,心里升起一股盲目的乐观情绪。显然,他在为自己当时的克制庆幸。

“怎么样?”从后院转出来时,老孙问所长。

“你觉得呢?”所长反问他。

“我觉得可以,院中有院,别有洞天,像那么回事。”

“外面的工厂像是作掩护用的,更像个秘密机构。”

“嗯,不错,位置也不错,城乡接合部,四周比较空旷,便于我们监视。”

“也便于他们行动。”

“那就定在这里了?”

“定了,就是它。”

“他们约好今天下午还是在老地方见面,中午我必须把地址告诉她。”

“你是说汪女郎?”

“嗯。”

“要派人盯着她,别让她跑了。”

“我派了小林盯着的。”

“要跟去她家,见到她父母,她就不敢跑了。”

“我向小林交代了,一定要跟着她,摸清她家在哪里。”

两人边说边往外面走,又回到前面厂区。老孙提议所长去见见石厂长,“我们需要他的配合,”老孙说,“你出面打个招呼人家会更加重视,反正你们本来就熟悉。”确实熟悉,已经打过两次交道:第一次是找他了解陈家鹄和惠子,第二次是让他把陈家鹄的婚礼改在重庆饭店。想起这些,陆所长笑道:“嗯,这人不错,爽快干脆,懂是非,明大理,是该见见他。”

石永伟一见陆所长,立刻热情地起身相迎,握住他的手,哈哈地笑,说他早就知道陆所长会再来找他的。陆所长心领神会,说:“找是找你,但不是你想的事,我今天来找你跟惠子无关。”闲话过后,陆所长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开诚布公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管理,所以我长话短说。”石永伟很客气,让他有事尽管说。陆所长就干脆地说道:“我讲三点吧:第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虽然我们交情不深,但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朋友看了,陈家鹄就是我们之间的桥,友谊之桥,第二,我们现在需要在你这儿做点事,主要是要派人接替你的门卫。说好听点,我派人来帮你站几天岗吧,怎么样?”

石老板一怔,满脸狐疑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陆所长让他放心,他们可以绝对保证他工厂的安全,“万一有什么闪失,一切责任都由我们来负责。”

“你们要做什么?”石永伟忍不住问道。

“这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第三点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来这里的事不能外传,你知我知,多一个人知道都不行。”

石老板蹙着眉头思索起来,他虽然不知道陆所长的真实身份,但他明白陆所长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要不然以陈家鹄的固执倔强,最后怎么可能乖乖地去了他那里?陆所长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安慰他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是黑社会,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也绝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主要是为你和我们大家的安全考虑。有些东西说了你理解不了,听到耳朵里反倒成了包袱。总之一句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尽管放心。”

石永伟想,你当然不是黑社会,但得罪了你可能比得罪了黑社会还要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被服厂也不是什么民间草台班子,要较起真来也可以通天,拉扯上一张虎皮做大旗,也可以刁难他们一下的。但何必呢,再怎么说他现在是陈家鹄的上司。这么想着,石永伟索性做个好人,爽快地答应了,正如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扯着大嗓门对陆所长说:“我这是第三次配合你工作了,从来没有回报。”陆所长打心眼里喜欢他豪爽的性情,还真想给他个什么回报,认真地问他:“你想要什么回报,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全力以赴。”

“举手之劳的事。”石永伟说。

“不妨说来听听。”

“见到陈家鹄代我向他问个好吧。”

“可惜陈家鹄不知道我今天来找你,否则他也一定会托我向你问好的。”

两人相谈甚欢,握手告别之际,陆所长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天是石永伟在生死簿上画押的日子。几天后当陆所长再次来到这里,他握着石永伟冰凉的手,无法忍住汹涌袭来的悲痛,禁不住当众号啕。毫无疑问,是陆所长把他送上了不归路,他为萨根设下的每一个圈套、每一个陷阱,都是对石永伟的一次催命——多么吊诡!人间处处都有绝处逢生的风景,但对石永伟却只有赴死的噩梦了。

这一天该诅咒!

不仅仅是因为提前预约了石永伟的死期,更是因为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无辜平民葬身于敌机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是重庆历史上最悲惨、最黑暗的一天,也是重庆人民永远不会忘却的最恐惧、最苦难的一天。正是从这一天起,日本鬼子开始对重庆平民区实施了长达三年的无禁区轰炸,在无耻的罪恶簿上又添了血腥、野蛮、令人发指的一笔。

事发在陆从骏离开被服厂回单位的途中,他们的车子刚开进城,呜啦呜啦的防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城市上空。按照常规,至少还有十几分钟敌机才会凌空,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敌机来得特别快,几乎在警报拉响的同时就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敌机的轰鸣声,转眼间,警报声已被愈来愈大的飞机引擎声淹没。陆从骏从车里看到,眼前的城市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所有人惊叫着从屋里逃出来,又惊叫着向同一个方向逃跑,像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地、仓皇地穿过大街,朝附近的防空洞涌去。

开车回五号院或渝字楼的地下室已经来不及了,老孙迅速把车随便往旁边一停,跳下车,拉起陆所长,跟着那些仓皇奔逃的人,往附近的防空洞跑。防空洞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背贴背、脚踩脚地拥挤在一起,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大人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声,在沉闷、嘈杂的地洞里尖锐地回荡着,一浪高过一浪。老孙和陆从骏刚冲进洞口,大地就开始抖颤起来,轰隆隆的爆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撼动着大地,震得洞顶和壁上的灰尘簌簌地掉落,洞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污浊不堪。陆从骏他们在洞口,空气相对要好得多。事后才知道,当天在洞内有三十七人因窒息而死亡。

更大的伤亡当然在外面。

轰炸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等到陆所长他们走出防空洞时,傻了,惊呆了,目及之处,商店和民房几乎都被炸成废墟,火光四起,烟雾弥漫,砖头瓦砾遍地都是。有些来不及躲进防空洞的人,不是被当街炸死,血肉横飞,就是被炸塌的房屋压死,血肉模糊。他们弃停在街边的车子也被炸得四分五裂,有两个轮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太惨了!

惨不忍睹!

老孙望着四周的惨状,平日不动声色的面孔因为痛心疾首而扭曲了。“狗日的倭鬼,我日你老娘!”老孙噙着泪水,愤愤地对着天上臭骂。“敌人突然对我平民区实施轰炸,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陆所长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思忖道,这可能跟他们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有关。

老孙沉浸在愤恨中,咬牙切齿,越骂越勇:“无耻!无耻!王八蛋!狗日的小鬼子!我咒你们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死了全进地洞当我的龟儿子!”

陆所长像个智者,出奇地冷静并不乏有见解,他对老孙说:“无耻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收手,你看好了,以后敌人可能会经常来炸我们的平民区。我估计,武汉很快就要失守,敌人已经下了狠心要拿下它。”

老孙惶惶地问:“我们……真的就顶不住了?”

陆所长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人肉战争,顶也没什么意义。”

事后他从杜先生那儿得知,敌人之所以这么无耻,公然轰炸平民区,正是因为他们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致使敌人对武汉的攻打屡屡受挫,伤亡猛增,所以变得穷凶极恶,报复加威胁,目的就是要重庆政府屈服。从某种意义上说,敌人的目的达到了,半个月后蒋介石在朝野双方的压力下,放弃了武汉大本营,抗战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相持阶段。

这次大轰炸也改变了萨根打探黑室地址的进程,原定的当天下午与汪女郎在重庆饭店咖啡厅的见面被推延到两天后。时间上的缓冲,不论是对汪女郎还是对陆从骏都是好事,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练习预案,从容面对萨根的居心叵测。两天后的晚上,依然在老地方,当萨根从汪女郎手上接过那张写着西郊被服厂详细地址的小纸条时,他没有丝毫怀疑这是一个陷阱。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专门为萨根挖的陷阱,最后遭殃的却不是萨根,而是石永伟等人。

重庆的夜晚像重庆的女人一样千姿百态,火辣迷人。夜幕落下,滚滚奔流的嘉陵江缩回到睡梦中去了,遥远广阔的晦暗中,只有那满江星星点点的渔火在静静地闪烁,就像七月半鬼节的时候,当地巴人放到江上随波逐流的千万盏河灯,每一盏灯里都盛装着来自祖先的神秘和凄迷。与此同时,那些坐落在山谷、山脚和山腰,甚至是山顶上的各种各样的房屋里,便渐次亮起了灯光,高高矮矮,层层叠叠,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当所有的灯光都亮起来后,四山合围的一大片黑郁郁的世界里,就像银河星汉跌落其中一样,满目的星光,满目的华彩,满目的璀璨与绚烂。

这些光源,有的暗淡幽微,自然是百姓人家的煤油灯,或是小瓦数电灯,有的通明透亮,当是富贵人家的豪华吊灯;有的流光溢彩,那里面包藏的肯定是酒楼舞厅的声色犬马与歌舞升平。在嘉陵江南岸岸边,巴山第一峰的山脚下,有一片错综复杂的灯光,既有明亮如炽的大功率探照灯,又有隐隐约约、昏暗成线的路灯。探照灯尽管暴力,美国水兵尽管傲慢,地理位置尽管偏僻,但这儿依然是不少权贵和有钱人的攀附之地。

这儿是重庆国际总会,陪都的一朵奇葩。

和重庆饭店比,这儿富有秘密的暗香和威严高贵的绅士派头。重庆饭店只认钱,不认人,只要你有钱就是贵宾。这儿不认钱,甚至不接受现金。这儿是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会员以泊在长江边的美国战舰上的军官、外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国民政府请来的外国顾问为主,夹杂着部分中国海关的官员和一些国际流浪者。今后,海塞斯将经常出入这儿,这从比他晚五个月到重庆的纽约《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回忆中可见一斑:

在躲避轰炸和发报道给纽约的间隔中,奥思本(即亚德利)经常带我光顾重庆宾馆(即重庆国际总会),他对我很好,和我称兄道弟。他是一个十分幽默且热情洋溢的人。他兴趣广泛:美酒、赌牌、女人。我们成了朋友后,他觉得需要教我赌牌。他让我站在他背后,教我看他开牌,赢尽桌上的钱。他觉得也应该给我一些性教育,他认为我需要有实战经验,建议邀请所有认识的“棒女孩儿”去重庆宾馆开宴会。让我从中选几个。对此我拒绝“学习”,我骨子里还是一个老实的波士顿人。但是,他的确教了我一些比任何美国顾问或者智慧老人的教导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空袭时应该怎么做。亚德利的理论是,如果被一个炸弹正面击中,那你做什么也难逃一死。他认为空袭最大的危险是从窗户飞溅出来的玻璃碎片。所以,当听到空袭警报后,应该先喝杯酒,然后找个睡椅躺下。再拿两个枕头保护自己——一个蒙着眼睛,一个护着阴部。他说,玻璃碎片可以伤到重要器官,如果眼睛或阴部受伤了,那就是生不如死。这对于地面上所有的卑微生命来讲,都是绝好的建议——至少在原子弹时代未来临之前。我当然照办如仪。像众多生活在当时重庆的美国前辈一样,亚德利对我十分关照,我们一起在重庆酒店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这儿有纯种的金发女郎,身上洒着法国香水,穿着三点式的比基尼,地板下的窖槽里藏着鲜血一样红的酒,小巧玲珑的坤包里揣着薄如蝉翼的橡胶套子。她们和汪女郎一样,用身体征服男人,印制钞票,夺人心魄;但她们和汪女郎又不一样,她们拒绝为中国人服务,即使是像杜先生这样上流的中国人。甚至,她们中有些人拒绝为所有黄种人报务,包括萨根和少老大。

萨根和少老大都是这儿的会员,这儿也是他们相识、结交的地方。以前他们每个月会定期来一至二次,最近萨根来得少了——因为有了汪女郎,而少老大来得多了——因为他想从这儿新辟一条探听黑室地址的蹊径。简直都是饭桶,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个黑室地址都打探不到!

少老大最近真的很懊恼。

今天尤为懊恼,因为下午桂花跟他大吵一架,起因就是最近他老是往国际总会这儿跑。女人都是多疑的,敏感的,也是自卑的,她们把将男人留在身边作为一场漫长而又重大的战役来忍耐、攻守。少老大最近频频外出,回来时身上时有高档香水味,令一向忍辱负重的桂花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嘴仗。一怒之下,少老大又出走了。

他们吵架时,正是萨根心花怒放时,因为他终于搞到了黑室的地址。这玩艺绝对能卖个大价钱,所以天刚拢黑,他便揣着汪女郎手汗和体温尚存的小纸条去粮店找少老大。自然是没找到。经桂花提醒,他又辗转来到国际总会,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他。

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儿安全,两人没有刻意去找个地方密谈,而是直接就在酒吧里相谈起来,结果被一路跟来的小周和蒋微听了个七八成。自惠子上班后,加之盯梢这么长时间,不见惠子有什么异常,小周已经被老孙调了回来,现在主要负责盯梢萨根。

可蒋微怎么会来干这个呢?她不是侦听员吗?

是这样的,下午萨根在咖啡馆从汪女郎手上拿到黑室地址后,曾在吧台给粮店打过一个电话。当时少老大还没同桂花吵架,尚在家里,两人约好晚上在粮店见面。这个电话被小周偷听到了,可他什么都没听懂,因为萨根说的是日语。虽然没听懂说什么,但可以想象他要去见一个人,届时他们很可能用口语交流。黑室里有一半人都懂日语,但和小周配对比较合适的是蒋微,两人年龄相当,身高搭配,扮一对恋人蛮像的。就这样抓了蒋微一个差,她在日本留过学,日语说得很好。

萨根:好消息,我搞到地址了……

对方:……会不会……你敢肯定?

萨根:明天先去看一看,估计不会错的。

对方:……

萨根:……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西郊……

对方:只要见到人就可以肯定……

萨根:不敢保证一定能见到人,但是……

对方:……找到了庙就找到了和尚……

萨根:……我的消息绝对可靠……

对方:……宫里整天跟我催命……这下好了……

萨根:放心……他的人头值多少钱……

对方:……保你满意……

蒋微回单位后,把她听到的全部对话记录在案,虽然提供的全是些支离破碎的片言只语,但暗藏了太多的信息和意外,着实让陆所长和老孙吃惊不小,一时都思绪纷乱,沉默无语。陆所长看了看老孙和小周,最先打破沉默,“可以得到的结论有四个:第一,汪女郎看来确实没有骗我们,她已经把萨根哄住了。第二,那个粮店可能是敌人的窝点,我们要派人二十四小时看守。第三,萨根已经在谈话中明确地告诉我们,明天他或者至少是他的人要去被服厂‘看一看’,老孙你要做好迎接准备。第四,你们听最后两句话一‘他的人头值多少钱’,‘保你满意’,你们觉得这话什么意思?”

老孙说:“我感觉敌人是想要陈先生的命。”

小周说:“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孙看看所长,“这么说,他还真是个宝贝,都专门派人来杀他。”

所长看看老孙,“别发感叹,说,有什么想法。”

老孙想了想说:“他们想杀他,我们就给他们创造机会,让他来杀,正好逮他一个把柄。”

“他可能不会亲自出面的。”小周插话道。

“不管是谁出面,总是要来人。要有行动,逮住了就是人证,搜到东西就是物证,他逃不了干系的。”老孙挺有把握似的。陆所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示意他继续说。老孙接着说:“他不是说明天要先去看一看吗?看的目的无非是想证实一下情况,顺便探一探虚实,到时我们配合他就是了。”

“怎么配合?”陆所长问。

“可不可以让陈先生明天去那儿露一下脸?”小周建议道。

“不行。”陆所长立刻否定,“这太冒险了。”

“不需要冒险。”老孙胸有成竹地说道,“很简单,陈家鹄本人无需到场,但跟他有关的东西,比如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太太的照片…“这些东西可以到场的。”

“你的意思是在被服厂布置一个陈家鹄的假宿舍?”所长问。

“对,就是这样。”老孙说。

“好!”陆所长一拳落在桌上,定了音,“这个方案不错,既能迷惑敌人,又无需让陈家鹄出来冒险,可谓两全其美,你们马上去落实。”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临西郊被服厂时,一间足以乱真的陈家鹄的假宿舍已经闪亮登场。假宿舍是做给萨根看的,所以特意安排在路边,人站在镂空的围墙外就可以一目了然。这会儿,老孙立在围墙外,通过镂空的孔洞,不时改变视角,指挥屋里的小林,调整那些东西摆的位置和方向,目的是要让现在的他和以后的萨根能够“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看了,又进去看。围墙不高,又是镂空的,很容易攀爬进来。老孙爬进围墙,立在宿舍窗外,左右察看着。老孙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惠子的来信,惊诧地说:“哦,你连惠子的信都拿来了,真行嘛。”

小林抽出信纸,晃晃,“假的,只有信封是真的。”

老孙笑道:“这个鱼饵做得好啊,可惜惠子不会来,她要来了一定会备受感动的。”看小林准备放信,提醒他,“嗳,别乱放,放在老地方。对,就这样,记住,所有东西都别动了。”

连日来,惠子对重庆这座城市增添了诸多“耳闻目见”,因为她现在是重庆饭店王总经理的员工。所以,除了周末,她天天都要穿城而过,同这个城市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车夫,菜农,商贩,路人,旅客。

重庆饭店在渝中区新华路中下段,紧临朝天门码头,距惠子家天堂巷有五公里远。惠子一般总是早早出门,步行一里多,再叫一辆人力黄包车去饭店。因为路远,中午不回家,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她就去饭店附近的菜场买菜,下班时带回家。有一日天气特别晴好,她走着走着,竟然一路走了回去,感觉非常好。在美国有每天跟陈家鹄一起晨跑的习惯,到了这儿老是不运动,加上气候潮湿,她似乎有点不适应,经常觉得身子骨重,发酸,很想找机会运动运动。就在上一封信中,陈家鹄还专门说到他现在每天早晨都在跑步,建议她也重拾晨跑的习惯。可是家里洗澡很麻烦,要烧水端上楼在房间里洗,折腾下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她要上班根本没时间。不洗吧,带一身汗水去上班,一天都难受。所以,晨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找机会多走走。

这天,惠子走出狭窄的天堂巷,看天气不错,决定步行去上班,便反身往山上走去。走路其实有一条便道,翻过山,沿着小道下到一条人工渠边,走过跨渠的一座老木桥,饭店也就在前方不远了。这样至少要省掉一公里多的路,是步行的最佳路线。天尚早,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没有市声,空气又清新,阳光又明亮,她不由想起了少女时代,家乡的早晨也是这样安静,她背着书包一个人去上学,一路上有点紧张,又觉得无比惬意。她还想起了在耶鲁大学的美好时光,每天早晨在霞光中与心爱的人并肩同行,时而慢跑,时而疾走,偌大的校园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其实这就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想来仿佛已经很久远了。不用说,是她对陈家鹄的思念——朝思暮想——把时间拉长了,一个多月变成了久远,变成了遥不可及。陈家鹄以为给她去信可以冲淡她的思念,一个多月里给她写了六封信,可这位数学天才哪里知道,事实上他每去一封信,都会在妻子的内心深处种下一颗更加迫切、更加隽永的思念种子。嘉陵江的江风一吹,种子就会生根、发芽,装满惠子的心……

行至山顶,惠子停下来,立在一块岩石上,俯瞰整个城市。从东边看到西边,从眼前看到远方,从天上看到心里——不但看见了陈家鹄,还看见了日本,看见了她的父母亲、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着看着,她突然鼻子发酸,眼帘下垂,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曾对她说过,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会不顺利。她马上闭嘴,擦干眼泪,为了掩盖刚才哭过,她甚至哼起了欢乐的小曲。但她毕竟哭过了,外婆的话是很灵的。这不,当她下山沿着小径来到水渠边,发现那座老木桥已经塌掉。木桥对面,有几间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烧黑的木头和板壁。这一定是前天飞机大轰炸造的孽。想到这些飞机是从她祖国飞来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须忍住。这个不顺利已经够为难她了,她必须要走回头路,如果再哭,鬼知道还会给她带来什么不顺利。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欢乐的小调,开始一路追赶时间。

其实迟到也没什么关系,惠子的工作很轻松,名义上是王总经理的翻译,其实王总又没什么外事活动,顶多是帮他处理一些外文信函、资料,接待一些外宾投诉或请求什么的。这毕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时间惠子在办公室里看《红楼梦》、练毛笔字、给陈家鹄写信,包括午间去菜场买菜等,都是私事。王总多半把她想成是萨根的情人,所以也没把她当自己的员工看待。王总想得很简单,等萨根有了新情人后,不在乎她了,他自有办法把她“请”走,他可不想养一个闲人,而且还是个日本人。

这天午后,惠子刚从菜场买菜回来,服务员就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家鹄写来的。她没想到,几天前才给家鹄去的信,告诉他萨根叔叔帮她在重庆饭店找了个工作,今天回信就来了,这么快。看来,家鹄工作的地方确实离她不远,说不定比她回家还近呢。这种空间距离的靠近,使她油然产生一种愉悦感。她赶忙拆开信看起来:亲爱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总要失眠,昨晚我深夜三点钟还没有睡着。听见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但绝不停息。我是多么羡慕那风啊,来去自由,不留痕迹。爱一棵树,一片树叶,即使相隔万里,也要不顾一切用力飞过来,水乳交融,肢漆缠绵,哪怕在疯狂与热烈中化作乌有,也毫无关系。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铁锤狠狠敲打,痛心彻骨!我还不敢触碰它,一触碰,因你的来信而勉强黏合的伤口就会破裂,就会鲜血横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们明明共处一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过天涯,远过海角。这让我如何面对那东京樱花下、纽黑文榆树旁的自己以及那时许下的誓言?我说过,要分分秒秒地爱你、陪伴你、保护你!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在回国的路上,我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会面对阻力,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重重的、无数的阻力,但我始终坚信,所谓阻力,只会让相爱的人更加相爱。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我那时候想,如果中国这片土地实在难容你我,那我们大不了就做二十世纪的梁祝吧。

但现在的状况却让我为难,不得不承受与你暂时分离的悲哀和伤痛,悲哀难抑,伤痛欲绝。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伤痛,都会坚持一个入最起码的道德与尊严,绝不会堕落到要无赖让他们放我回家跟你团聚那种地步。那样的我,即便回来了,你肯见么?你肯见,我也无颜见你。是的,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都是不值得原谅的。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勋章,但不能撒泼流泪,那是过错——很大很大的过错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已经想好了:在这里,我会放下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怨怼,好好爱惜自己,安心培训,认真做事——因为这才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这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早日见到你。是的,等到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但会送还给你一个身心都与离开时完全一样的爱人,还会附搭赠送一个有所作为的丈夫。你要记住,我在这里用一个男人最大的努力去接近荣耀,绝对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惠子啊,我最亲爱的人,我要用我全部的付出,让所有中国人都因为我而无条件认可你,接受你!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别在什么重庆饭店做事了,回家去,专心给我生儿子。我要你最起码给我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比我父亲各多一个。哈哈哈,带着他们,我们的儿女们,在大街上漫步,大家纷纷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送上尊敬的问候。你说,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呢?

啊,每次提笔之前,都觉得有千言万语,可写着写着又才惊醒,语言是一个可恶的、削弱我对你那浓到化不开的思念的陷阱,看似迷人,其实危机重重。今天就写到这里,希望我这封薄薄的书信能够满载着我对你无限的爱意,住进你的心里去。虽彼此相隔两地,却温暖如未曾分离。

永远爱你的家鹄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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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心里突然感到一种痛,感到她和家鹄的心痛在了一起。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每次收到家鹄的信,她都会如饥似渴地读,反复读,读得心潮澎湃,痴痴迷迷,思绪万千,魂萦梦绕……她老是想他们过去的事,想他们在一起时的耳鬓厮磨,恩爱缠绵,放大、加深了独守空房的孤独和相思。她几乎已经形成习惯,每次看信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抱着陈家鹄的枕头,把头亲亲地贴着它,一边看一边使劲地咬着枕头,吸着陈家鹄留下的仿佛依稀尚存的气息。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惠子就发觉自己特别爱闻家鹄的体味,一种夹杂着烟草味和男人气的气味。陈家鹄临别那个晚上抽剩的六个烟头,惠子至今都没丢,用烟壳装着,放在枕头下。这样枕头上的烟味经久不息,每次抱着它,她都能如愿以偿闻到一股暖人的气味,仿佛爱人依然在身边。每每闻着这缕暖身温心的气息,惠子总是对着茫茫暗夜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家鹄,家鹄,我亲爱的家鹄……”心驰神往,如梦似幻。有时她还会咬着枕头发狠地想:等他哪天回来了,我一定要紧紧地抱着他,绝不再失去。

但是此刻连枕头都抱不到,办公室里哪有枕头嘛。失去了枕头,这信看得好没有形式感,好没有情趣、滋味,有点囫囵吞枣的感觉。好在家鹄又留了一串密电码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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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你又跟我要什么流氓了。惠子抓起铅笔,甜蜜地投入到破译密电码的过程中去,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四个……已经熟能生巧,很快密电码被解开了,是这样一句话:

惠子,我心里有了一个人,不过放心,是个男的,哈哈哈。

这个“男的”,陈家鹄是指海塞斯,他相信惠子肯定不明白。

萨根突然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在干什么呢,这么认真。”冷不丁地说,把惠子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弹起来,啊啊地叫,“是你,萨根叔叔,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惠子偷偷将信塞进抽屉,一边起身请萨根坐。

“不坐了,”萨根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哪里?”

“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可我在上班。”

“我刚从你们老总那儿过来,他知道我找你有事。”萨根拿起惠子的包,递给她,“走吧,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可是你做梦都想去的。”

萨根今天像新郎官一样,一身新西装,面颊刮着干干净净,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白净的脸蛋里透出一种红润——他正为今天要干的大事兴奋着呢,或许也有点紧张。他要干什么?带惠子去看她夫君的保密单位。地址就在手上,是真是假,他要去看一看,验一验。他对汪女郎并无疑窦,可万一邮局那个老色鬼骗了她呢?先去看一看再说吧,这么大的事可别出差错。要去,单独去哪有让惠子陪着去好?那样的话即使有个三长两短,有惠子顶着,他沾不上事的,正如汪女郎去邮局他要设计让陈家燕作陪一样。萨根做事其实很谨慎的,只是用人不慎,居然信任一个妓女。可以预期,如果汪女郎都照萨根说的去做,事情可能会出现转机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汪女郎已经被捕猎夹牢牢地夹住了。

几分钟后萨根开着车,带着惠子,往西郊方向驶去。车子是雪佛兰双排越野车,收音机里是美国之音的节目,播放着当时美国最流行的爵士乐。萨根一路都在跟惠子说笑,显得亢奋,殷勤,快乐,他那酷似东方人的脸庞上,始终挂着得意的春风,阳光,笑容,和满脸疑惑的惠子恰成对比。好几次惠子想开口问萨根到底要带她去哪里,但约翰·哈蒙德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实在是太狂野太喧嚣,吵得她心慌意乱,几次话到嘴边都被打压下去。惠子想关掉收音机,却又不知开关在哪里。

萨根看她手悬在空中,“你想干吗?”

惠子脱口而出:“把收音机关了吧。”

萨根关掉收音机:“怎么,你不喜欢这音乐?”

惠子说:“太吵了。”

萨根问:“知道这是谁的音乐吗?约翰·哈蒙德的。”

“谁不知道,”惠子说,“我们听过他的音乐会。”

“你们?你和谁?”

“我先生。”

“陈家鹄?”

“嗯。”

“他也不喜欢他吗?”

“不,我们都喜欢他。”

“那你干吗要关掉收音机。”

“因为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所以,你没心情听?”

“是,现在告诉我吧。”

“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问吧。”

“你现在最想见的人是谁。”

“当然是他。”

“陈家鹄?”

“是。”

“我就带你去见他。”

“你骗人!”惠子根本不相信,“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我怎么不能知道,还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他的通信地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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