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了，”许淑燕一坐下就说，“真想老杨。”

高铁上不许大声喧哗，可憋坏许淑燕这大嗓门了，压低了的声音像滚雪球，时时刻刻在嗓子眼里转。

郭望轩印象中，杨止老爸时刻不离厚底眼镜，衬得眼睛小小的，或是系着五颜六色的围裙，有时很文雅有时很粗犷，重点是做饭真的很好吃。

许淑燕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烩午饭，开始搅拌没多少油水的娃娃菜，“想死他了。”

“得了，老爸把你喂胖的时候，你差点砍死他。”杨止坐在三人排的正中间，放下小桌子，从牛皮纸袋中取出土豆粉，“味儿大不？”

“凉了，没味。”许淑燕说，“你俩再不吃就坨一块去了。”

“能吃就行，别把你饿着了。”杨止掰好筷子递给郭望轩。

“……乖仔给我来一点，”许淑燕看得口齿生津，大着脸把盒饭凑上去。

杨止啧了一声，“自己夹。”看她夹起一大块粉坨坨，“不是说减肥？”

“减啊，把这几十斤肉割给小轩。”

“德行，”杨止笑了，把袋子推给她，“蛋挞和薯条，本来就给你买的。”

许淑燕吃了一口，“不咋样，没味，拌点你那个肉沫酱才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肉沫酱过来。”杨止把小玻璃罐摆出来，“偷摸来一勺嗷，别散味了。”

许淑燕招呼道：“小轩来一点不？你哥自己做的。”

郭望轩一眼看见粉上明晃晃的红辣椒青辣椒，话没出口，杨止掏出另一罐，“你怎么知道我带了肉沫酱2.0过来。”他飞速挖了一大勺盖在碗里，飞速收起盖好，异常诚恳地说，“好吃的。”

褐色的一堆，肉酱粒粒分明，葱白葱绿晶莹得宛如五星级。其实没啥胃口，郭望轩愣是连吃三口，如果换个地方，他可能得夸张地狠狠吧唧嘴。

“好吃？”杨止看着他。

郭望轩小声道，“还行。”

杨止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

深入隧道，许淑燕打了个哈欠，“我睡会儿。”她套上玲娜贝儿的眼罩。

瞌睡传染性极强，尤其作用于吃饱喝足的杨止身上，他眼皮沉甸甸的，杵杵发愣看向窗外的郭望轩，耳语道：“我也睡会儿。”“哦。”郭望轩无奈接话，“想睡就睡呗。”“还有点水果，”杨止小心绕开许淑燕的上半身，提上来一袋，“我妈自己买的，随便拿嗷。”

郭望轩眼睛终于离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睡你的去。”

杨止这才像任务完成似的，轻松不少地阖眼，陷入靠枕，而后歪歪脑袋，调整到一个勉强称之为舒服的姿势。

他还是那么喜欢抱胸。

因为午餐而稍稍热闹的车厢趋于沉默，其他乘客各自安好，睡觉的睡觉，刷手机的刷手机，偶尔有人撕开包装的声音传来，微弱得甚不起眼。

郭望轩逢坐车必观望窗外景色，很无聊，他有时却希望这份无聊永远延续下去，一如车永远不要停站。

这段漫长的时间，他只盯着窗外。隧道里橘色或惨白的光，玻璃上的倒影，呼啸而过的树与天，这个时候自己才会一点点放松下来，什么都不去想，呆滞地就这么看着，一颗石头，一颗草一样。

期间高铁停站，新涌上来几个大包小包的乘客，四处打量着找座位。

这一小段时间，空气是凝固的，高铁是静止的，他感受不到呼吸——并没有这么可怕，但对他而言十分痛苦，一股本该慢慢沉淀的气骤然被托起，这般。

郭望轩不得不继续看向窗外，没有绿意点缀的窗外。直到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大，氧气才注入他的肺叶。

久到他的骶骨发麻，郭望轩挪动坐姿，下意识垂眸，看见一个有他巴掌大的大芒果，正散发水果的幽香。

郭望轩把黑匣子拿出来，一摁，刀刃随之弹射出匣。他看了眼闭目的杨止，然后划开芒果皮。

他在网上看到一种漂亮的切法，芒果肉和棋盘格一样条正盘顺的。不过这个芒果显然熟透了，软乎乎的不好使劲，他一握紧，果肉就凹陷下去，水也多，马不停蹄从划开的创口里跑出来。

重复的氛围让他心神沉顿，几乎生不起半点加油努力的心思，郭望轩懒洋洋地一手拿着湿漉漉的芒果，一手拿着刀，瘫进靠背——没了他的遮挡，少量的光线就鱼贯而入，径直照在杨止脸上。

郭望轩：……

他听到自己心里在叹气。

杨止蹙眉。

郭望轩拉上遮阳帘。失去了可以往外看的角度。他有点难受，不过并不后悔。冥冥之中居然多了点努力的冲动，郭望轩这次顺利地把芒果切成棋盘格。

“……啊？”

没想到杨止没有睡熟，睫毛颤颤，就睁开眼睛了，因为太亮而短暂眯起眼睛。脑袋昏昏沉沉之际，第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就是，“你不是对芒果过敏吗？”

郭望轩真是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无语——不过第一反应是前者，第二反应是找补而已——心口不一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愣了片刻才说道：“吃一点没关系。”

“你别吃，我想吃，给我吃。”

郭望轩刀尖戳了一块，翻白眼，外加开玩笑地说道：“吃。”

可杨止真伸长脖子，歪了脖子，一口把果肉连带刀尖一起含在嘴里。

郭望轩瞪大眼睛，呼吸都粗重几分。

杨止对他，丝毫没有安全意识一般，含了一会儿，像在用舌面感知果肉的酸甜与否地，才斯文地咬下来。

“挺甜的。”杨止眼前一亮，“轩子再来几块。”

这把刀是在他房间里找到的。

最隐秘的抽屉里，最偏僻的角落里，正黯淡地闭着眼，凸起的按钮像一片逆鳞，连接冰凉与赤红。

他忘了这把刀的实际用处是什么，以及年少时为什么拥有它——无意中发现它具备录音功能。

或许曾经自己想过挣扎吧。

可实在没有什么动静。

大抵是放弃了。

它很锋利，指腹抚过，残留一抹血线。此刻却直直对准那人柔软脆弱的咽喉……只需要一个轻微的使劲，就可以了。

杨止垂下睫毛，好像真的给了他动作的时间似的——可郭望轩除了汗流浃背，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一刻，他甚至庆幸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

杨止吃完大半的芒果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哈欠，“再睡会儿。”他抱着胸，身体往左边倾斜，脸颊靠在郭望轩的肩膀上，“贴贴……”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其实刻意梗住脖子，没有落实太多重量。

郭望轩削着水果，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水味，和芒果果香混在一起，从肩上那人身上传来。杨止的味道总是多变的，他说自己分化成“穷B”，可以喷各种各样的香水。

虽然郭望轩不明白ABO是什么意思。

香水的味道并不廉价。

闻起来像某个大牌，隐隐变得熟悉。不过，杨止的味道总是多变的，可能会变成某个熟悉的，这很正常，哪怕那个味道也许出现在他的睡梦中。

“睡。”郭望轩抽出干净的一只手拍拍他的肩。

那人又蹭了蹭，喉咙里“唔”一身，郭望轩顷刻感觉到右边肩膀沉甸甸的。

心也沉甸甸的。

三人安安静静地离开澹城。

容城候车站。

“这这这。”满血复活的杨止跨坐在行李箱上，冲前来接站的人说道。

郭望轩悄悄揉着压麻的肩膀，寻声望去，居然看见三个人。

三个人？

扎小揪的是王子柯，胖墩墩的是邹庆德，还有一个三七分大背头的跟在后面。

“杨哥！”邹庆德一个哀嚎扑上去，papapa地一顿乱拍他的胳膊，“想死你了我！”他看见坐着的郭望轩，“怎么他也回来了？”

“管愣多。”杨止说。

王子柯浅瞟郭望轩一眼

郭望轩低头看着手机。

杨止莫名其妙地心情好了些，摸着鼻子嘿嘿笑两声，“妈，这我两朋友。”

“见过，见过。”许淑燕意识还模模糊糊，挥挥手，“你们些个男人一起去玩哈，我等老杨来接。”

杨止应了，一抬头就看见那个三七分大背头，表情刹那间变得多姿多彩。

同时大背头笑着点点头。

“好久不见。”

郭望轩手指一顿。

杨止很快自然了，回以皮笑肉不笑。

“章哥这人，听说你回来了，说什么都要亲自来接，”邹庆德说，“说要请杨哥吃大餐呢。”

大背头看见陌生面孔，“这是？”

“我朋友。”杨止说。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背头说，“小朋友，要不要一起来？”

杨止说：“这么客气干什么？”

“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我高兴。”大背头逐字逐句道，笑颜灿烂。

他和杨止身高相仿，五官组合得桀骜不拘，唇下还有颗痣，摩挲下巴，笑起来便有几分撩拨的意味。

也可能是他故意笑成这个意思的。

郭望轩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悦动的闪光灯与琳琅相碰的酒杯。

大背头回报以注视。

“可以吗？小朋友。”

郭望轩没理睬。大背头微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强挤的弧度，有点苦。

“他一直这样，不要紧。”杨止怕对方下不来台，主动道，还给了王子柯一个暗示的眼神，王子柯会意，打起圆场来，“大家都累了吧？别绕太远，就去我店里凑合一晚上。”他对大背头说，“章哥给个面子，凑合凑合？”

大背头转向杨止，“你觉得呢？”

“什么我觉得，又不是我请客。”杨止忍住了，“行了，哪方便就去哪，我和他去拿个东西，你们商量好联系我。”他点点郭望轩的肩膀，“走了。”

“那个谁？”章煜唰地变脸，背过身，从兜里排出一根烟来，“你们俩带打火机没？”

“出去抽吧。”邹庆德说。

章煜不耐烦，把烟嘴咬得很扁，“那个小孩是谁？”

邹庆德和王子柯对视，“他表弟。”

“表弟？怎么突然多出个亲戚？”章煜半信半疑，拧眉道。

邹庆德耸肩。

“不管他，我问你们，杨止现在是单身吗？”章煜换上亲近的面孔。

“知道你什么想法，”邹庆德说，“放心，早和那姓裴的分了——不过杨哥亲口告诉我，他有个挺喜欢的人。”

“哪个？”章煜紧张道。

“知道了会告诉你。现在就是不知道。”邹庆德无奈，“你知不知道？”

“关我屁事。”王子柯说。

“你看，万人迷也不知道。”

章煜薅了把头发，“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我？”

邹庆德觉得他很自信，但不说，“以前有可能，现在不一定。”

章煜感觉良好，“有可能就行。”随后又闷闷抱怨，“他表弟快拽上天了。”

“熟悉了你就会发现，他真的很拽。”邹庆德想起初见那会儿直接对着杨止骂“我操你大爷”，感同身受地说，“但杨哥就一个劲纵容，没办法的事。”

王子柯温馨提醒，“最好离他表弟远点。”

章煜白眼，“一个小破孩而已，算个鸡毛。”他打个响指，“今晚，我带‘飙莱’到「第二天」演出，就在那一起吃个饭吧。”

王子柯打心眼底不希望自己小酒吧人流太大，这意味着后期清洁工作会十分难做，但他违背意愿，一副很幸运的模样。

章煜无视谢望君无声控诉的眼神，坐在吧台上，一只脚踩着高脚凳，戴着漆黑口罩，挂满了乱七八糟闪闪发光的银色饰品，而那把不对称的吉他正摆在手边，仿佛随时要兴致勃勃来上几曲。

“飙莱”的名号传出去，很多脸上贴着摩托车贴纸的粉丝蜂蛹而入，几乎把酒吧挤得过不了人。

灯光混乱迷离，王子柯临时加购一只投影仪，在空白墙面上投射飙莱的MV。

一时，主唱章煜淹没在人潮中。

粉丝齐声欢呼。

“飙莱！”“飙莱！”“飙莱！”

杨止领着郭望轩进门，差点以为他们误入追星现场。郭望轩抱着厌厌的黑豆，忍不住摁住了黑豆的两只耳朵。

“妈的，”杨止嘀咕道，“这么小的地方，装什么逼啊。”

郭望轩终于抛出一个话题，“他是你朋友吗？”

杨止突然做贼心虚似的咳嗽起来，慢慢吞吞地说：“呃……该怎么形容，算近一些的朋友吧。”

“前男友？”郭望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