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月底，多亏遇上不拖欠的主，两份兼职的工钱都发下来了；再比如彩妆店店长出差，更重的任务就交给了她，意味着下个月的收入还能攀升。

谢望君盘算完十月大致花销，水电费和房租，小荷包里大概能再入一笔，眉头就舒展开。她想着是时候犒劳自己，于是拐进平时不敢留意的昂贵外资超市，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果然比预想中买的更多。

居然还是买了一小盒贵得要死的费列罗。

或许郭望轩每天晚上接送自己回家，让她回想起十年前——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偷偷摸摸打开房门时，一个小孩笑脸相迎，拉着她的袖口说：“回来啦，爸爸今天不在家。”

她的，善于伪装的，笑脸相迎的，弟弟。

即将迎来容城的降温，街巷商铺外挂了一排排的围巾，谢望君收拾好的心情霎时被推翻了，看到围巾就想起在夏天愚蠢地织着愚蠢围巾的易青。

想到妈妈，她就不可遏止地想到谢晏。

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谢晏在棋牌室里大呼小叫，推麻将，然后易青喊她去把爸爸叫回来吃饭。

“我不要。”她放下羽毛球拍。

易青总会显得笨拙而无助，最后，她拿衣角擦擦手，甩着单薄的肩膀出门了。

谢望君从不希望在家里能看见谢晏。

至少是每周一次，易青就得弯下腰，一手撑住鞋柜，一手手指勾起鞋帮子，再走出去。她生得实在动人，偏偏这个动作，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像只会水的天鹅在旱地扑腾。

有时是和谢晏一起，男人脸上残留悻悻然，有时是易青只身拿着一朵花回来，插在矿泉水瓶里，含露到枯萎，周而复始。

节假日时，情况愈发糟糕。易青的父母，她的外公外婆，谢晏的父母，她的爷爷奶奶。姑嫂叔舅，还有外甥媳妇。男人们坐上餐桌，女人们就在客厅里聊天，自然她也不能上桌。谢晏频繁站起，独酒敬了周遭，换取不干不脆的客套。易青在他们口中是没有名字的——“你老婆总去那种地方捞你哦，别让她学坏了。”

“都说不需要读太多书了……”

“读太多书想得也多，心思杂，就会生女儿了。女人心思都杂。”

外公喝醉了，便切切地嘀咕：“放你娘的屁！我生这个女儿，读了书，是要嫁给有钱人的，谁知道让你家这个混小子占尽便宜……”

爷爷反唇相讥：“你们家家底怎样？哪个眼瞎看得上，有钱人也会生女儿的。”

“不过你女儿长得确实水灵。”外公不屑和爷爷纠缠，指着谢晏，“好好挑女婿啊，要祖上三代干干净净的，不要那种打工佬……”

易青低头吃饭，谢望君把碗一搁，背上羽毛球拍就走了，把惊愕中渐渐响亮的叫骂摔进门后。

28岁这年，她看着随风飘起下摆的围巾，意识到该小时候带着逃跑的从来不是郭望轩，而是她的妈妈。哪怕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交心的时刻，她在易青湿漉无助的眼瞳里也几乎看不见爱意。

唯一一次，谢望君无意间在抽屉底层翻出许多署名易青的金色奖状，灰扑扑的，皱巴巴的，一张一张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谢晏追求我的时候，说他会永远爱我。”易青翻看每一张，眼眸波光不动，化作沉默的叹气，“这就够了。”

谢望君看向她，一簇火焰将她烧灭了。

她想说，妈妈，我也爱你。

可她是谢晏的女儿，她不是郭如睦的女儿，她是妈妈爱着的人身上投射的沉重的爱的阴影，她不会因为她同时是“妈妈的女儿”而被妈妈深爱着。

她背负着一种易青不愿回想的过去式。

哪怕宠爱间断起伏，哪怕琼脂玉浆与无人问津只在眨眼之间，易青都会如同飞蛾一般奔向这簇火焰，因为它耀眼到足以被其他人看见。

早该明白的。

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独居的生活，多了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摆设。玄关的鞋架上会有显眼的男士拖鞋和迷彩喷绘的跑鞋，阳台上每每会晾晒做旧处理的中老年衬衫，阻门器和可视门铃还与一堆化妆品小样堆积在快递站，明天得抽时间抱回来……谢望君看见把手上挂着一个装了小零食的袋子。

「亲爱的401住户，隔壁403去度蜜月了～这有一点小礼物，请笑纳。」

开门后，她随手把东西扔在桌上。

……

有谁在敲门吗？

谢望君一不留神，花洒里的水浸入双眼，又酸又肿，她烦躁地啧一声，擦干身体后匆匆套上睡衣裤，再披上外套。

她趴门上看了一下猫眼。全然陌生的面孔。

“哪位？”

敲门声乍然又起。

“谁在外面？”谢望君泡水的脑袋清醒了，声音不免放大，“不说话我不会开门的。”

似乎算作妥协，那男人斯斯文文的，“谢小姐，我姓江，叫江无垠。”

谢望君的心跳加速，像错乱的鼓点，“你怎么来容城了？”

“工作需求而已。”江无垠说，“仔细一想，我还不知道谢小姐长什么模样，实在好奇，就冒昧前来拜访了。”

烟花节当天，郭如睦就给她发消息，询问和江无垠进展如何，谢望君不想回，可面对郭如睦，她只是只没有倚仗，断牙削爪的野猫，就硬着头皮道：他还没有联系我。

结果“相亲对象”直接找上门了？

“我现在不方便，你回去吧。”谢望君说。

“请别拒绝我，”江无垠若无其事地，“无论我们的结果如何，总该给郭先生一个交代。说实在的，因为时间安排冲突，我也只有今晚有空。”

他一口一个“郭先生”，几句话下来让谢望君找不着可以绕开的理由。她心里无奈，不由得裹紧了外套，开门，“……聊几句吧。”谢望君挪开眼珠，“一会儿我朋友来接我。”

男人初见有几分小帅，没有比她高多少，戴着黑框眼镜，发胶抹得很均匀，露出饱满的额头，似乎在展示自己没有脱发烦恼。直到两人真正对视，他仍在斯文地笑。

“谢小姐长得真漂亮，”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宛如一只墨笔，从精丽的眉眼捺入湿润的嘴唇，黑色的泪珠儿便在她的身体上流淌，“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竟远远超过我的预期。”

“你见过的女生挺少的。”谢望君背过身去，顺便把外套拉链完全拉上，“我今晚刚好没空，以后还是线上聊吧。”

“郭先生对我还是很满意的。”江无垠继续道，“目前，我的收入也比较可观。”

谢望君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所以呢？”

“都是成年人了。”

“你可以回去了。”谢望君说。

江无垠推推眼镜，“请拿出觉悟来。”

“听不懂人话？”谢望君说，“我让你滚。”她语气不善，“还有，不要盯着我的胸看。”

门卫是个静候退休的老干部，叼着烟，老眼昏花的，听曲儿要外放最大音量。

记住的面孔都是过节会分他一些水果，递上几根烟的，他就理所当然地睁眼闭眼，装作真活糊涂了，假寐在躺椅上。

当一个没见过的男人送上一眼贵重的礼物时，门卫瞪大昏黄的眼珠，嘀咕道：“哪个呦……”手已经自觉搭在袋子上了。

“我是谢望君的男朋友。”男人说道，语气像一个不称职的小白脸，“大爷通融一下。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本来不准进的，”门卫一听就记起那个婀娜曼妙，胸特别大的女人，便笑了，把表格推过去，“你写一下名字和电话号码就行。”

“不能直接进吗？”

“监控看着呢，”门卫眯眼看他，“我已经很善良了。”看着男人的背影，他又想起女人的胸，骂骂咧咧道，“操，好大的福气。”

……

门卫昏昏欲睡，戏曲左耳进右耳出，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半吊起嗓子，“喂，哪个？”

“来找我姐。”郭望轩捧场地微笑，冷光灯下只照明白他的半张脸，门卫打了个激灵，居然清醒了点，“你姐？”他愣了愣，“你还是回去吧，她男朋友来找她了。”

“还有这事。”

门卫没注意他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自顾自挑着曲目，“啊，我亲眼看着呢。”

“你就放他进去了。”

“不然呢，这谈恋爱谈的……”

郭望轩点点头，他走出租户楼，鞋底碾过枯枝败叶，一路爆出裂纹的脆响。

他没有眨眼。

等到意识回笼，郭望轩重新站在门口，隐约听见姐姐的怒骂声，隔着一道门，推搡也相当明显。

敲门声打断了江无垠下一步动作。

抓着这一秒间隙，谢望君将他推倒，嫌恶至极地抹了把嘴唇，扑地去开门。

江无垠匆忙整理领口，挂着险险的假笑，没站稳就看见一个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男生错步窜进来，明目张胆地打量他，“是你啊。”

“我还纳闷姐姐的男朋友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