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姑娘神色不对，二狗更加安静的缩在一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好在阿梨见他有些拘谨的站在不远处，话头一转便换了话题，“你父亲我记得，多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

那姑娘眼神迷离，看起来仍有几分醉意，二狗却难掩心中的激动，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死死地攥着拳头，出声询问道，“是和沈公子有关吗？”

他想到了那天雪夜爹脸上的神情，就像冰川下的那深不可测的海底，让他捉摸不透。

“是啊，”她翻了个身，懒懒地俯趴在茶几上，抬眸淡淡地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和其他的小贩相比，你父亲售卖的粮食是最物美价廉的，阿泽喜欢往那跑，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渐渐的熟悉了起来，你父亲人很好，买的多了，他往往就按成本价给阿泽算。”

“阿泽过意不去，每次就会顺带的捎些小菜让他给带回家。”

“饭是学堂提供的，倒也算不上浪费，但是阿泽怕别人说闲话，还专门把自己带走的那份饭补了差价，其实那些饭每天剩的还很多，吃不完的，那些火夫学徒就打包带了回去。”

二狗点点头，他确实有这一部分印象。有一段时间爹回来时经常往家里带饭，有腌的萝卜和水煮青菜，还有喷香的杂粮馒头，问及缘由时爹只说遇到了善人，没想到是沈公子。

“后来阿泽在学堂备课，偶见一本书被风吹的乱舞，觉得好笑，不由得感概了几句，没想到却被人抓到了把柄，说他复国之心不死，意图以文字煽动群众，祸乱朝纲。”

“真是可笑，”她直起身子走到窗边，俯视着下方熙攘繁杂的市集，语气平淡而不起波澜，“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罢了，却被扣上了这么大一顶的帽子，倒也为难那些想出罪名的人。”

“后来我们才发现，阿泽只是万千冤案中毫不起眼的一例。宁朝在马上打得的天下，向来看不起汉人，自安朝覆灭后，汉人处处受限，开办起的学堂也渐渐的没落下来，徒留一个空宅子立在那儿，长满了荒草。”

“那一场案子，死了不知有多少人，乱葬岗的尸体一堆一堆的叠着。”

她说完后就止了声，室内一时安静下来，二狗站在后头只能看见那姑娘的背影，单薄瘦削，风寒，衣衫被吹得随风起舞，他站在那，竟也觉得冷了几分。

“后来那个县换了县长，换了县丞，换了教谕，可我的阿泽再也回不来了。”

阿梨姑娘的声音发颤，“他无名无势，早就被人忘了，我去的时候他正和一堆尸体被扔到了外头，我在那一群人里面扒拉，一直找到天黑。”

二狗记得这个文字狱来的浩浩荡荡，猝不及防，牵连范围之广，人数之众，让天牢里的血腥味几年都没有散去，那血迹渗透在青石板上，让好好的银灰染成了深色，几日洗刷都冲不干净。

他们家算是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却还是被人勒令一段时间待在家内不许外出后也不再管他们死活，好在爹娘经验丰富，去山头挖了不少野菜果子撑过了一段时间。

他记得那几日接连大雪，厚厚的一层积在门外，洁白干净的让人不忍亵渎。

“再然后......”她有些发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们租的房子被收了回去，为了给阿泽下葬，我和醉花楼的妈妈签订了合约，她见我年轻貌美，四艺精通，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把他埋到沈家村去，也算是落叶归根。”

“所以后来啊，我就在这里做了个清倌，闲时给别人唱唱曲，下下棋，那妈妈人也好，倒是没有强迫我什么，我一女子，能有落脚的地方栖身，还奢求什么呢。”

二狗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时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阿泽的......尸体，是你父亲帮我找到的，他那时腿脚不便，却还是搭了把手，让我能把他带回去。”

二狗站在不远处眼中复杂地看着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她带在身边了。

在这个普遍冰冷的世态下，底层人对底层人之间的帮助，才让这抹微弱的善意得以延续。

他父亲多年前种下的善因，兜兜转转间，终究还是结了善果，回馈到了他身上。

这个认知让他一时间有些哽塞，想哭，却早已被生活打磨的失了眼泪。二狗只觉胸中艰涩，郁气难消，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离开了屋子，二狗站在原地缓了片刻，便去楼下的药堂看姑娘要的汤药是否煎好。

阿梨姑娘不知是否伤了心神忧思过度，这几日患了风寒，吃了多少药也不见起色，那妈妈有些着急，不知从何处寻了个方子，让二狗去取药的时候顺便再买半袋子芋头，配着药一起吃。

楼下的学徒工见他过来，手脚麻利的将还烫手的药罐放到托盘上，却在被问及是否有芋头时犯了难，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让他去别处看看。

二狗派人将药罐送上去，自己则准备去南市那边转转。

那边有菜市场，现在正临做晚饭的时候，人不算少，他随手拎了一个篮子，东张西望的在这条巷子东走西走，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处发现了一辆装着芋头的车。

那老爷子坐在板凳上眯着眼睛，不知有没有在睡觉，他穿着一个厚外套倚着小车，头上还带着一顶厚毡帽，两手窝在袖子里，周围的热闹也没有引得他睁眼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