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盈袖再次回到淮州时,已是又一年的初夏时节。
这片故土曾在滔天洪水中化作人间炼狱,如今春风吹又生,无数人又自别处迁徙而来,淮州有了种子,有了粮食,慢慢地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便又升起了炊烟。
生命总是这样坚韧的。
她的亲人再也无法归来,可当她再一次踏上故乡,便感知到一种冥冥的暖意流淌过血脉。
好像父亲、母亲、阿兄和小妹,他们都还在,一直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她并不是一个人。
于是辛盈袖决定暂且停下脚步,就在曾经的村落住了下来,继续修她的医典。
这四年来她走遍了大半个周朝,却也极少去探听故人消息,只定期与青霁和昀儿传信。
她从不问及崔恪,两个孩儿也贴心地从不在信中提及。她知晓崔恪并未如她所言那般去死,可她已然走了出来,走出了所有痛窒心肺的暗地,崔恪死不死的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只是,那个爱死不死的男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今日天朗气清,她一早便上山找药,远远瞧见河滩上躺了一团东西。
淮州临海,辛盈袖儿时也听过不少关于海怪的传说,只是待她紧紧攥住背篓,屏着呼吸再走近一些时,便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人。
一个身着群青色衣裳,不知死活的男子。
辛盈袖蹙了眉,试探地站在两三步外,试着用药镰背部轻轻推了推那个人。
下一刻,那昏过去的男子面孔便因了辛盈袖的力道转了过来,辛盈袖不期然望见那人的脸。
那是一个极为清俊的男子,面若冠玉,五官隽秀。
只他素日许是十分严肃,哪怕在昏迷之中,都不自觉微抿着唇,在眉间蹙出轻微的痕。
但在这样的场景下,任谁都会被突然转过来的面孔吓一跳,毕竟辛盈袖虽是试探,但其实已经把他当作滩涂上的一具尸体了。
只是下一刻,待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便收敛了情绪,只想一镰刀结果了这男子。
竟是崔恪。
还没断气的崔恪。
辛盈袖试了试他的鼻息,心下气闷。
收起镰刀时,站起身来轻踢了崔恪一脚。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近来并未听到皇帝出巡的消息,崔恪主掌刑狱,难道是陛下派他来查案?是不是遭了人算计?这得是怎样的大案才有人敢算计崔恪?他什么时候离京的,昀儿和青霁可还好?
他会不会死?
可她满腹的疑问,除了昏迷过去的崔恪,眼下都无人可解。
辛盈袖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脚底下躺了个了无知觉的崔恪,终究找了村中熟人帮忙,将这人抬了回去。
管他要死要活,总不能让他继续趴在河滩上吓人了吧?
他既是朝廷命官,待过段时日官府派人来寻他,也合该是她辛盈袖领了这份赏钱!
村里的孩子们听说仙女姐姐自河滩上捡了个人,都你推我挤地赶着来看。待辛盈袖进屋时,崔恪的榻边已经挤满了五六个眨巴着乌黑眼眸的娃娃。
“姐姐,他是海怪变的吗?”扎着冲天小辫的娃娃几乎将胖短的手指怼到了崔恪鼻尖上。
“姐姐,他是死着还是活着?”旁边的小娃娃观察了崔恪许久,不甘示弱。
“姐姐,他死了要你去埋吗?”
“姐姐,他好好看啊,你救他是想要他以身相许吗?”
“姐姐,姐姐……”
辛盈袖只是去煎了个药,芜杂的心绪尚未厘清,便迎来这些七嘴八舌到十分无厘头的问话,她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先将他们哄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心力交瘁。
她合起门扇,回身看向榻上闭着眼眸,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知的男人,便更是气闷不已。
她端起桌上的药向崔恪走去。
为昏迷的人喂药需要一些技巧,可崔恪防备心极强,她喂进去的每一口药都被他吐了出来。
辛盈袖左支右绌,却没办法骂他,只能重重擦拭着崔恪脖颈间的药渍,又忽然想起这药里被她加了半颗参。
那参还是她上次在雍州时亲自挖到的呢,整整费了她一日的工夫!
可眼下却全部被崔恪吐了出来。
他凭什么!
凭什么躺在淮州的河滩上,凭什么吓她一跳,凭什么睡她的榻,凭什么吃她的参,又凭什么吐她的药。
自见到崔恪第一眼便盘旋在心头的火气终于爆发,她赌气般狠狠扔了帕子。
放下手时却不慎刮在崔恪颊上。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听上去倒好像是她有意打了他一巴掌似的。
“哇——”辛盈袖清晰地听到窗边传来小娃娃们低低的惊呼。
她略略无措地蜷了蜷掌,可崔恪的颊上却已然浮现出五指的红印。
辛盈袖目中惊疑不定。
明明脸皮那么厚,可是打上去又这么薄?
他凭什么!
.
崔恪的体格素来健壮,虽然药是一口没喝,可他第二日清晨便自己苏醒了过来。
甚至连他脸上的五指红印都没来得及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