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仲羽熄了桌上的蜡烛，借着窗户透出的月光缓缓踏步往床边走去，她刚拉过软被朝墙壁方侧躺下，就听见“嘎吱”的一道推门声从身后传来，本以为是常春睡前照例来询问有无差遣，结果并未听到熟悉的女声。
未几，沐仲羽被子另外一角被人掀起，来人一股溜儿钻进了被子里，朝里侧的沐仲羽挨了过去，这似火炉般热乎乎的小身子还能是谁，不就是今日满院子“叶夙哥哥”长，“叶夙哥哥”短的那丫头。
“不追着你的‘叶夙哥哥’忙前忙后啦？”
“不管了不管了，明日再说？”
觉察到猫腻，沐仲羽翻了个身和揽月面对面侧挨着睡，想借着这丫头困意上来了套她的话，“你何时对一个刚见面的人如此殷勤了？”
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的揽月瓮声瓮气道：“叶夙哥哥长得好看我看着心里欢喜，自然想多和他待在一块儿，就像我想和殿下待在一起一样！”
沐仲羽哼了一声道：“人小鬼大的马屁精！”
揽月撇了撇嘴，似是对沐仲羽的形容不太满意，“我在将军府的时候陈叔都说我嘴甜会夸人，是个机灵孩子。”
“是是是，‘机灵孩子’。”
沐仲羽特地提高音量，又强调了一次，说完自己没有忍住勾了勾嘴角，随即又心道这孩子长大了，竟然开始在意他人的夸赞了，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毛孩子。
暗夜中沐仲羽又问道：“你常春姐姐睡着了？”
揽月哼唧一声：“常春姐姐都打呼噜了。”
想必也是，要是常春还醒着怕是不会给这丫头踏出房门的机会。
沐仲羽宿在女阁和将军府的时候，只要这丫头在她身边就总是要缠着自己一块儿睡觉，不过要背着常春，因为常春怕揽月这丫头睡觉不老实，不是磨牙就是蹬被子，打搅沐仲羽休息，所以常春有时候会把揽月从沐仲羽房中拖出去。
沐仲羽觉得揽月这个爱缠着自己睡觉的习惯，大抵是这丫头幼时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养成的。
沐仲羽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捡到的揽月，那时令狐蓉刚病逝不久，令狐峥也还尚未久驻西南，失去妹妹的令狐大将军担心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因为丧母之痛郁结于心，便向桓帝请旨将沐仲羽接到了将军府小住一段时日。
那是沐仲羽记忆中少有的一个寒冬，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天寒地冻，中洲城中很多百姓都受了灾，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浪乞讨者更是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厚重的积雪在一个深夜将城外临时搭建的灾民营屋棚给压塌了，死了很多人，不知是被屋棚砸死的还是被大雪活埋冻死的，亦或二者皆有。
那负责安置灾民的官员将此事瞒了下来，只上报了屋棚塌毁之事，却隐瞒了灾民死亡的人数，朝廷给受损的灾民分发的赈灾银和粮食也没入了负责此事官员的口袋。
有谨小慎微的随从小心提醒官员，若是此事被发现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可那官员闻言只是冷笑道：“都是一些城外的贱民和乞丐，活着都没人管，更何况死了，查不到我们头上。”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一位不负责赈灾之事的朝中大员对此起了疑虑，那人便是令狐峥，在他暗自调查下发现，原来不仅赈灾的钱粮被人贪了去，那此前屋棚塌毁之事也没了上百条性命。
令狐峥将揭露真相的奏折托亲信之人送入宫中，而他自己则连夜赶去城外的灾民坍塌旧地，与他同行的还有此时住在将军府的沐仲羽。
沐仲羽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城外早已坍塌的屋棚旧址下蜷缩着一些衣不蔽体的难民，这些人无处可去也知道这屋棚恐有二次崩塌的危险，但还是选择留在了原地，大概是想选一个尽量不痛苦的死法吧。
饥寒交迫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处境。
没有想到官府的人会再次踏足此地，这些难民大惊之下认为令狐峥和之前的官员是一伙的，这次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毕竟之前那个大人在屋棚坍塌之时就已经把剩下的难民驱赶至城外数里，并警告他们不许再回来，可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又在深夜冒雪回了此地。
令狐峥的人马一到，这些难民以为今日难逃一死，都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妄图得到一线生机，可谁知那些当兵的竟然没有拔刀而是从车马上搬出了摞的厚厚的衣物，一件件分发给了他们。
衣物分发至半途突然有个官兵急匆匆跑到令狐峥面前禀报，沐仲羽隔着纷飞的大雪和距离看不清那官兵的神情，待她撑着伞一步步踏着雪靠近时才发现那官兵面儿上竟有些隐忍动容。
“舅舅，究竟发生了何事？”
“随我来。”
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锦衣少女手握伞柄亦步亦趋跟在令狐峥身后，片刻后她看见了此生都会为之震撼的画面。
那破旧不堪的角落中，有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奶娃娃睁着自己圆溜溜、黑乎乎的大眼睛直直的望着沐仲羽一行人，她黑色的瞳孔映照着外面茫茫雪景，可她不谙世事的眼神在这番场景下却刺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刻，沐仲羽知晓了令那官兵为难和不忍之事。
那孩子身后还有一个妇人，想必是这个孩子的娘亲，正把孩子用仅有的单薄衣裳裹着抱得紧紧的不撒手，可她自己却早已合上了双眼，那眼睫上挂着的白霜不知是雪还是泪，她的双臂呈环抱的姿势护住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的小手也拽着自己娘亲的一角衣袖。
这是沐仲羽第二次见到死人的颜色，第一次是她母后病逝那日。
令狐蓉最后的面容是苍白的、惨淡的，是茫茫天地之间再无生机般的颜色。
而那妇人露在外面的手臂是紫红色的，像紫斑一样，是生生被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