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棵断了发的邪树,这溪边宝地是不能待着了。韩祺背着琴离开了草坪往客栈走,周憨儿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直没说话,各有各的心事。
韩祺的心事比较单纯——单纯觉得就这么跑路有点丢脸但是又没办法。
琴修一路重在修心,论武力值远不如剑修武修高,打起架来属于温柔的奶妈,防护辅佐大于攻击。哪怕广陵派早已在琴修界名震四海,但在整个修仙界也属于鸡头而已,见到剑修基本都绕道走。
可是如何入道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是气运自己决定的,肉|身只能跟着走。
要说韩祺得道也真是机缘巧合,韩祺打小喜欢琴棋书画,自然就了解到那雁鸿山有位老道人琴技了得,于是磨着父母让他去雁鸿山拜师学艺。
他原本只想学学琴而已,谁知他天生聪颖难自弃,不过月余,韩祺竟然学着学着就通了气,震惊了全山修了几年未果的小道士们。
老道人见其资质颇佳,将他收成了唯一的入室弟子,从七岁教导到如今及冠。
对韩祺来说,和师父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亲爹待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所以,既然琴修是自己选的,师父也是自己选的,那就算琴修一路再弱鸡,韩祺也不后悔——反正只要不冒犯师父,他就不会和人动手,所以他对武力值的高低并不在乎,成为一代琴师大能才是他毕生追求。
这么一想,他就想开了。
师父既然也是琴修,必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让他下山写什么《五行简》。
大家都是酸臭的文人啊……
跟在他身后走到城里的周憨儿的心思就比较复杂了。
因为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韩祺才好。
周憨儿长这么大,还没被谁当个人看过,韩祺是头一个为他看伤,给了他钱又没有戏弄他,还抱了他的人。
就凭这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周憨儿毫不犹豫地决定,就算韩祺现在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
可惜,韩祺不需要他的命。
谁会需要一个叫花子的命呢?
周憨儿沟沟坎坎的小脑瓜里各种激动的想法绕来绕去,原本想要绕出一个知恩报德、情深义重,结果最后却绕出一个无能为力来。
他发现自己只能被动地接受韩祺的好意,没办法对韩祺好,因为他能给的,对方都不需要。
韩祺能琴棋书画,能利盾抗敌,是个超脱凡俗的修士。
而他只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厮,连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三胖都打不过,遇到棵惹人生厌的树,也只能缩在韩祺身后,像只瑟瑟发抖的雏鸡。
他只能接受韩祺的施舍。
就像现在。
走在前面的韩祺衣着光鲜,而自己破破烂烂,像个讨人嫌的叫花子。
我活这么大都做什么了?不学无术,白吃白喝吗?
周憨儿无助地望着韩祺的背影,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住了,看着韩祺走进了县里最繁华的那家小樊楼。
小樊楼照仿都城樊楼的繁华,精美贵气得和荣县格格不入,时刻人声鼎沸,糕点饭菜的香气从精致的雕花木窗里毫不吝啬地飘出来,路过幼童踮着脚吸着鼻子蹭味儿闻。
韩祺还没走近就被掌柜出门相迎,门里小厮衣着得体躬身作揖,掌柜忙叫了几个姐儿上来伺候,被韩祺摆摆手推辞了,扔了几颗碎银随口说了什么。
他身后的大门外,三丈以内跟结了界似的,没有任何叫花子敢靠近。
守门小厮看到跟在韩祺身后周憨儿,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叫花子,横眉竖眼地抄起了火棍:“哪来的小赤佬,也敢跟在爷的脚后头蹭凉,还不快滚!”
若是往常,周憨儿必然要更进一步,大吼一声你可看清爷爷是谁?!还不把嘴巴放干净点!
可今天他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有眼的都看得出来,韩祺是这里的座上宾,他绝不想给韩祺难看。
我要不……还是走吧。
也许不缠着韩祺就是报恩了。
可是这么一想,周憨儿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因为他一点也不想走,甚至还想抓住韩祺的锦缎广袖,求他和自己再待一会。
怎么这么讨人嫌呢?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贪得无厌地想抓住更多。
太讨厌了,连他自己都讨厌。
他强忍着转过身,把自己那绑着布条的藤鞋看进眼眶里,时刻提醒着自己和韩祺之间如天堑般的差距,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再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说动了的时候,眼前一黑,一个大袄子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头上。
韩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套小孩穿的袄子,流光溢彩的,扣在周憨儿身上纯像偷来的。
“小孩,我看你要不去投奔那贼树吧,”韩祺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么抗冻,不去受受剑修的苦可惜了。”
周憨儿猛地抬起头。这倒好,把韩祺吓了一跳——周憨儿眼睛通红,马上就要哭了。
“你怎么见我一回哭一次?”韩祺懵了,“我长得很吓人吗?不应该吧。”
周憨儿的眼睛红如浸血,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韩祺的腰。
去他娘的差距。
周憨儿用力嗅着韩祺身上好闻的香囊味。
我是没用,是废物,可我总能给他当个提包擦鞋侍奉茶水的小厮吧!
我死也要缠着他,谁都别想拉开我!
小樊楼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当即扬起了火棍要把泥巴样的周憨儿挑开,被韩祺抬手制止了。
韩祺也是意外的,他原本以为这小孩一直跟着自己是又想讨钱,这回他可不打算给了,可是没想到都走到客栈了,这小孩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反而不知道为什么,神色非常失落,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小奶猫,委委屈屈的。
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因为有什么顾虑不敢说似的。
既不讨吃,又不讨钱,那他跟着我做什么呢?韩祺想。
他的手不自然地在身侧半抬着,目光落在周憨儿绑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见他发间露出的耳廓上还有冻疮。
韩祺那颗与生俱来的善心又出来作祟了。
他把人带进了客栈,先是叫掌柜把衣服鞋袜送去洗净,自己洗了个毕生最长的澡,然后把刚吃了两碗面条的周憨儿扔进了浴桶里。
周憨儿发着抖缩在蒸汽腾腾的温水里,只露了双眼睛趴在桶边,小鹿一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穿着浴衣走来走去的韩祺,见他拿起一把刷锅用的大刷子杀气腾腾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