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之上，渡船顺流而下驶往江南。

初夏的阳光还不算热烈，江水之上甚至还带着北方的微凉。韩祺微眯起眼，凭栏眺望沿途秀丽的绿水青山。

当年他离开雁鸿山出门游历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首站便是去了仙人大会。

不过那时候师父并不希望他去，是他自己偷偷去的。

年轻的时候总是爱好宏大热闹的场合，清水浑水都想去趟一趟。

如今不是了。

如今他只想先安顿好两个牵挂。

正想着，韩祺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来人没有脚步声，气息非常轻，不用探便知修为是极好的。

这船说大不小，除了韩祺一行人和船夫外，也乘了不少行人。如果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仙门大会，那么船上的修士应该也不少。

这位恐怕在元神以上。

他飞快回头，却没想到来人却是周宇。

周宇手里拿着一件轻薄的披风，眉目低垂，并不直视他，把披风妥帖地轻轻搭在他肩上，动作极轻缓温柔，好像生怕这披风压累了韩祺似的，末了还把披风的褶皱摆整齐，伸手要帮他系上披风的佩带。

许是周宇个子太高了，韩祺面对他的时候总感觉面对的是个崭新的周宇，虽然心里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会拉着自己衣角睡觉的小孩，但真面对他时总不能把两人联系上。

况且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少爷了，闭关四年，这样妥帖的伺候他不适应了。他不自在地错开周宇的手，连“我不冷”都忘记了说，自觉把佩带系上了：“我自己来。”

同时暗暗心惊来人竟是周宇。

周宇听话地垂手站在一旁，看着他白皙的指尖划过墨蓝披风的系带，系好，才收回目光，侧身和他并排而立：“风景是很美，怪不得公子看了好半天。”

“也没有很久。”韩祺有心想让周宇改了称呼，但一想那样周宇就该喊他临西了。

无论如何，被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人直呼表字，感觉还是怪怪的。

他不动声色地向周宇的方向看去。

周宇早就没再看风景了，见他望过来，周宇像偷糖吃时忽然被抓住了似的，不自在地躲开目光，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韩祺：？

怎么这个反应？

“怎么？”韩祺对他类似欲言又止的表情十分不解，“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也不是，”周宇目视远方，余光却一直牢牢记挂在韩祺身上一分都没有挪开，“就是许久不见公子了，想和你多待一会。”

韩祺的心立刻就软了：“嗯，那我们一起看看风景吧。”

江风徐徐不停，清凉沁脾。两人的手离得很近，韩祺能感觉到周宇身上的热气隔着衣袖传过来。

就着这股热气，他暗暗想起自己日前问周宇修炼到什么地步了，周宇只说自己随便练练，不曾有大修为。可他前几天观察下来，认为周宇至少是结了丹。

但现在他忽然开始怀疑，就只是结了丹吗？

他能上到闻心台外已是寻常修士不可得。他是怎么四年便修出了别人几十年的修为的呢？

周宇忽然转过头：“公子，你去仙门大会是为了我吧？”

韩祺正心猿意马，被他忽然一问有点卡壳：“我……”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周宇略略偏头，目光自上而下落在他眼睛里，“我也不多说别的，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韩祺一时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他确实是打算去给周宇找个师父。

虽然现在周宇不接受，不过他这么勤奋，天资悟性也高，没准去了变了心意也不一定。

若是能有大修为，他是必不能耽误周宇的。

韩祺：“哪能一直跟着我了，你都这么大了，你不为自己打算我也是要为你打算的。”

分明是一句熨贴的话，周宇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僵：“打算什么？”

韩祺刚要开口回答，就听周宇说：“不管是什么我都不要。”

江风吹过来，将对话吹的四散。

韩祺没再说什么，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周宇僵在一边，渐渐开始后悔自己反应太大了。

韩祺会不会觉得冒犯了？会不会觉得被人缠上了？

“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周宇艰难地说，“我现在有用些了。”

我能帮上你的忙了，你如果现在要红魔去死，我可以……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他。

周宇心里这么想着，可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知道韩祺有多想让红魔抵命。

但现在红魔死了他也得死。

周宇望着韩祺，心里非常悲哀。

以前觉得韩祺要他命他都能乖乖奉上。

现在不是了。

他开始有了贪欲，他想让红魔一直禁锢在自己身体里，韩祺永远找不到红魔，便永远不会有危险。

只要自己能小心地维持住这个平衡，就可以永远陪着他。

他觉得自己连目光都开始贪得无厌，于是艰难地收回来，落到脚尖上。

“你一直都有用，一直都有。”韩祺抬手很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身高差的原因这个动作让他有些不舒服，又把手收回来了，“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早就在十九岁时冲动去和红魔大战一场，尸骨无存了。

周宇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小宇，我也想去看看仙门大会。”韩祺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宇傻愣愣地说：“你、你说过是萝卜开会的地方。”

“什么萝卜开会……”韩祺被他说笑了，“那好，萝卜们为什么开会呢？”

周宇跟着他笑了，摇摇头。

“仙门大会有个仙人座，相传通灵天地神仙，可听天音，”韩祺说，“我们修士，有的人百年修不出元神，有人几日便得通透，参差的很。可这些人里，有人欲速则不达，有人缓缓不得门路。凡人走投无路之时会想若是遇到个贵人就好了，咱们修士也会盼望‘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简而言之就是身临其境版拜神仙？

周宇问：“那这仙人座是可以助人得道？”

“想的美。”韩祺说，“只是听听天音。若是有幸，或能被提点一二，更有幸者或许能得道成仙也不一定。”

“得道？”周宇默念这两个字，目光渐渐幽深，“修士都可以吗？”

“修士不分贵贱。”

“魔修呢？”

这回韩祺沉默了一会。

“殊途同归罢了。”他说，“怎么问这个？”

殊途同归，又是殊途同归。

韩祺到底对魔修持的是什么意思？

又要降魔。

又说魔修是殊途同归。

周宇哑声道：“好奇而已。”

“有些事情不能好奇。”韩祺正色下来，“小宇，你真没有拜过师父吗？”

周宇面色一僵，生硬地说：“没有。”

韩祺：“我听说你日日上北峰的事了。”

他极温柔地拉起周宇的手腕，微微发凉的指尖擦过周宇的手背：“有没有受过什么伤？过来我看看。”

两人间任何亲密的接触都能令周宇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想躲开，被韩祺强硬地拉住了。

周宇立刻用心火护住心府，将红魔包裹在心府之内——这一招一叶障目他练了两年了，就是怕有一天韩祺会探他的元神。

然而韩祺只是把手搭在周宇手腕上，双目微阖，如寻常郎中一样细致为他把脉。

周宇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