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条一条往下翻，每读一条，心里就清明一分。

这些人，全都是九年前伤害过她的人，用笔墨，用镜头，用闲谈，用目光。

他们在事情过去的九年后，因为某种力量，不约而同地来跟她道歉，祈求她的原谅。

那一瞬间，她从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快意，像是束缚了她很多年的铁链忽然松绑，那种轻快，让她的心先是一凉，而后蓦地飞了起来。

被禁锢得太久，她甚至对自由生疏，花了好几分钟，才终于让迟了那么多年的泪水，毫无牵绊地流下来。

即使来得太晚，但它们还是来了，在她强迫自己接受之后。

她选了其中一条回拨，那边传来虚拟号码的提示音，接着就是忙音——这些人，只知道她会收到道歉，却无从知晓怎么联系她、她会是什么反应，也永远没机会再伤害她。

关澈几乎是凭本能，一瞬间就知晓了这是谁的手笔。

这种周全、小心、处处为她考虑的心，只有他，只有那个人，才会在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柔软地接住她最不堪的伤口，又不知用什么方法，达成了这种近乎万全的收尾，让纠缠她多年的沉重往事终于以一种最隐秘的方式，化成了一阵江上清风。

他在教她放手。

白天留在她心中那一点点疑虑，被翻覆奔涌的情绪搅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的，他原本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说出那种话，绝不会是他的本意。

烤箱定时铃响起，厨房溢满了浓郁焦香的气味，有雪亮车灯从窗外照进来，沿着路流畅地划过一道弧线。

汽车引擎声在门外戛然而止，下一秒便是关车门、开锁声，然后是少女清甜的呼唤。

“阿澈姐姐！我回来了！”

这些渐次响起的声音里，关澈有一瞬间恍然，以为自己真的重新拥有了一个家。

高圣川把车停在门口，看妹妹雀跃着进了家门，自己也情不自禁下了车，却在伸手开门的瞬间停下。

……说了那种话，还有脸见她？

门口一盏苍白的路灯映着他的脸，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阴翳。他就这么站在自己家门口，里面传出笑声和食物的香气，被他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寒夜里。

他缩回手，转身准备离开，下一秒，身后响起开门声，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腕。

“高圣川，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很久之后高圣川想起这个场景，依然觉得心动。

她眉眼盈盈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堪堪与他平视，纤薄的肩线隐没在宽松绵软的鹅黄色毛衣下，苍白的灯光在触碰到她的瞬间柔软下来，轻纱般笼着她瓷白玉润的脸，浅色瞳眸被烛火点亮似的，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一切，却用最软和的温柔保护着他的真相。

他有一种吻上这双眼睛的冲动。

喉头滚了滚，他低头看她的手，道：“我回俱乐部了，你们吃饭吧。”

她指尖开始发凉，却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不差这一会儿，你也很久没回家了。”

高圣川：“……”

也许是被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所蛊惑，他真的听话地迈上了台阶，去扮演一个被人想念了很久的家人。

小翊听到两人说话，早已经把自己的饭端回房间给他们腾地方，明亮客厅中漂浮着饭香，沙发换了颜色，上面的靠垫抱枕添置了新的，隔壁饭厅似乎换了成套的椅套和坐垫，玄关和茶几摆了许多他没见过的小摆件，仔细看，都是憨态可爱的样子，连窗帘色调也换成了温柔的豆绿色，里面还衬着白色纱帘。

关澈看到他的目光，笑着说：“都是小翊挑的。”

他低头看门口的地垫，五颜六色的撞色款，画着大大的笑脸，写着“欢迎回家。”

高圣川想起妹妹在那间半地下，撒娇闹着“姐姐帮我布置一个房间嘛”，一时竟分不清那是让关澈来借住的权宜之计，还是妹妹一直没对自己说出口的实话。

“辛苦你……”憋了半天，他就说出这么一句来：“你也别太惯着她，做饭不累吗？”

“我也就是有空的时候做。”关澈忽然记起来：“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

“不忙，”高圣川拦住她：“马上比赛了，晚上不吃了。”

关澈微微抬着头看他，笑眼弯弯：“啊，以为能让一哥给我扒个蒜呢。”

高圣川失笑：“小邱胡叫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凑热闹。”

“她能叫，我就不能叫吗？”关澈给他倒了热水：“这可不公平。”

高圣川垂眼看着她递过来的杯子——新买的藏蓝马克杯。

记起她第一次来时，明明是她坐在沙发上，自己给她倒热水。

短短一个月，位置换了个彻底。

他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猛地收住了，蜷缩进自己的掌心里：“人家都叫你阿澈，就我叫你关老师，我不也没说什么。”

“对啊，为什么？”她长发绾起，用的还是他送的那根玉簪，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盘腿坐在毛茸茸的飘窗垫上：“一直叫关老师，真想从我这学点什么？”

高圣川笑了，绷着的神经蓦地放松下来：“嗯，学，学你怎么给人下蛊——今天祝玉给我发微信，说她不要资助了，下个赛季要争一争国家队，拿工资补贴。”

“那很好！”关澈讶异道：“原来你一直在资助她？”

“也算不上资助，就是帮一把。我听说你跟她聊了之后，她那天训练都没去，第二天就练了十个小时，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那哪儿能告诉你，”关澈冲他眨眼：“秘密。”

什么下蛊，不过是让她原原本本地看见了真正的祝玉是谁罢了。

高圣川无奈地笑：“行，又是秘密，我要是有你一半讨人喜欢的功夫，我就……”

他揉了揉眉心，没往下说。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关澈抱着一个藕荷色的方形抱枕，靠在厚实的天鹅绒豆绿窗帘上，像一幅静物油画。

她在的地方连空气都是静谧的，高圣川感觉自己紧绷多日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不由往后倒，陷进松软的沙发里，惬意地喟叹一声，只觉得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给了他一个可堪松弛的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忽然听到关澈问：“我刚刚，接到了很多道歉短信，都是九年前拍我的那些人发的……高圣川，是你做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