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驰坐在陪护椅里,头靠着墙睡着了。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十指交叠安稳地放在膝盖上,好像对外界时刻充满警惕,但眼睛却温和地闭着,呼吸很均匀,的确是睡着了。
坐着,如同军姿那般挺拔的睡姿,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
但江驰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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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引在神经内科查完房后,顺路来了趟急诊楼,看着江驰睡着的模样,兀自叹息。
是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才会渐渐养成即便是睡觉也不松懈一刻钟的习惯?
陆风引心里嘀咕了一阵,轻手轻脚走上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病床,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伸手去探了会儿床单上的温度。
凉的。
看来许愿是趁着江驰睡着,拔了针才走的。
“真是的,说走就走,以为医院是他家呢。”陆风引低声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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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突然警觉地睁开眼睛,冷不伶仃地同陆风引四目相对。
陆风引被他仿佛要杀人似的眼神吓了一跳,而江驰在确认眼前人是熟人后,才缓缓放下了眼里的戒备和紧张,深邃不见底的眼神悄然恢复以往的温和。
紧接着,江驰看向手边的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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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安静得很,依稀能听见来自楼下大厅的嘈杂,但这里毕竟是医院,隔音不错,江驰没觉得有多吵。
病床上的被子叠成了豆腐块,床单和枕头的褶皱被细细抚平,整齐得无可挑剔。
拔掉的蓝色吊针连着输液管摇摇晃晃地挂在空中,吊瓶内还剩最后四分之一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输液管缓缓往下滴落,药水沾湿了一小片床单。
“队长呢?”江驰下意识问。
他之前还让队长好好休息来着,亲眼看着队长闭上眼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看着,也跟着一起睡着了。
“还能去哪儿,看这豆腐块,床铺都给叠好了,”陆风引大概是跟江驰混熟了,说话是越来越不着调,“准是一早就走了,我还不了解他啊,工作狂魔,早晚得累死在支队里。”
江驰愣了半秒,转而立马起身,推开陆风引便往外走。
陆风引道:“哎,你去哪儿?”
“我去找队长,”江驰头也不回地说,“队长他肯定是找到案子的眉目了,不然不会这么急着赶回队里去。”
说罢,江驰轻轻带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急诊科给受伤警察安排的临时病房。
陆风引看着被关上的门,心说不愧是许愿带出来的孩子——好的不学,偏偏把许愿动不动就拍屁股走人的坏毛病学了个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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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是一路跑去支队的,一进去便不带一口气儿地冲向楼上。
大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依旧各司其职,只是今日比以往更忙了,却又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该盯数据的还是在盯数据,该比对信息的还是在比对信息,该整理卷宗的还是在整理卷宗,偶尔松懈两秒,也会有人聊聊天吹吹牛。
江驰在蒙着一层磨砂膜的透明玻璃门外站了一会儿。
门上那道蓝白相间的塑料涂层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庄严的警徽,并不断重复地写着——“滇城禁毒”。
那一刻江驰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好久,直到许愿推门出来叫他,才堪堪回过神。
江驰以前总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配站在这里的,不配站在公安队伍里,因为缅北那段绝望的卧底时光和战友牺牲前的样子好像总是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不断地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暗示他:你本来也是要死的,他们用命换你活下去的机会,你愧对所有人,你这辈子都不应该留在警队。
可自己还有重任没完成,起码在任务圆满结束之前,他不能离开。
这样的矛盾心理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折磨着他,他一边自卑,一边勇猛;一边羡慕着站在光明里的其他人,一边又转身向黑暗发出进攻的号角......
但今天听完队长的一席话之后,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的底气,支撑着自己不再自卑。
他本来就可以像其他同事那样,光明正大地,不用低着头含胸驼背地走进这间集体办公室。
他其实,也是可以有荣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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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站外边儿这么久也不进来,要我请你进去么。”
玻璃质地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紧接着江驰听到一声来自头顶的低沉嗓音。
再抬眼,猛地撞进了队长微微沉着却带着些许温和的眼眸里。
“傻了?”许愿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一句,而后朝他一扬下巴,微笑道,“进来。”
“......哦。”江驰反应过来,立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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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江哥,你来啦,”王辉从电脑桌后面绕上来,朝江驰打了个招呼,转而又对许愿说道,“队长,医院的费用我替姑娘垫了。这个号码是那姑娘母亲的,我打过了,六通电话一通没接,最后一通那女人直接给我甩一句‘那不是我女儿’,没等我说话就给断线了。真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做父母的。”
旁边有几个来办事的阿姨,李木子也在,王辉忍不住当着群众的面爆了粗口。
许愿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人,转过身拉着王辉走远了些,低声道:“那她爸呢,她爸总不会放她不管吧。”
“......这个,呃,我想想,”王辉想了想,小声说,“啊,她说她父母十年前就离婚了,现在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户籍也各自迁走。之前老大您还在医院的时候,我们联系过户籍那边的同事,查过了,确实是这样。”
许愿嗯了一声,脸色有些阴沉。
即便是离婚,也得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不然法院把人家姑娘判给那父亲岂不是等同于白判了。
角落里坐着的人狐疑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似乎对这里感到挺新鲜。而后她盯着许愿的背影看了很久,又默默收回视线。
许愿感受到身后投来的目光,于是朝她走过去,温和沉声道:“李木子,你身边真没有其他家人了?”
“没有,我他妈都说了没有,你们还要我解释几遍!实在不行我自己可以回家,我他妈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有必要通知那姓李的吗!为什么把我带来公安局,为什么还不让我走!”
李木子猛地站起,冲许愿吼道。
许愿顿了顿。
不止许愿,集体办公室的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有几个职业病犯了的差一点就拎着手铐上去控人,好在被王辉和江驰拦了下来。
十五岁的小姑娘,估计是叛逆期,说也说不得,讲也讲不得,让配合调查硬是拒不配合,让叫家长,结果家长也是个奇葩人物,六通电话打过去是接也不接就给“啪”一声挂了。
“再给我吼一个试试,”许愿有些生气,提高了些音量,“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胡闹撒野的地方,好好配合调查,到了时间我们自然会通知家属接你回去。”
李木子的气焰被许愿微沉的脸色给压了下去,于是她瘪了瘪嘴,嘁了一声,嘟囔道:“我又没违法乱纪。”
“不管有没有违法乱纪,配合调查都是你应尽的义务,”许愿说着,顺手从同事的工位上抽了张椅子坐下,正对着李木子,“你叫李木子是吧,头发颜色挺好看的。”
李木子“哦”了一声,伸手捋了捋头发。
她的头发染了得有一小段时间,白色打底,绿色挑染,花了整五十大洋。
其实这样的颜色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身上,只是她爱美罢了。
李木子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直愣愣盯着眼前这个来问自己话的警察:“我染的。”
“嗯,看出来了,”许愿瞥了一眼李木子有点讨打的坐姿,说道,“把脚放下,我有话问你。”
也许是他本就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唬人,又或许是那张常年对着罪犯的、不怒自威的脸着实把李木子震住了,李木子竟然真的把腿规规矩矩地放好。
“要问什么赶紧问,平时这个点我他妈都要睡觉了。”李木子大言不惭地说。
许愿皱了皱眉,克制住自己想教育人的心情。
这年头的孩子都这么难管教了吗。
“十五岁,你跑俱乐部去干什么。”许愿问。
“玩啊,翘了自习去俱乐部除了玩还能干什么,”李木子像听见什么笑话似地,挖苦道,“警官,你不会以为我去俱乐部是为了写作业吧。”
许愿看了她一眼,道:“别扯闲话,听你意思,你是自己去俱乐部的?”
李木子默认了。
“那你认识俱乐部里的人?”
李木子沉默一阵,心说认不认识干你屁事。和面前穿着便服的警察大眼瞪小眼持续了几秒钟,于是她干脆咬咬牙,破罐子破摔道:“对,认识,怎么了,我跟别人玩儿还需要经过你们警察同意啊?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在道儿上还没人敢跟我说一句重话,谁见我不是叫一声木姐!”
她声音很大,说话时毫不客气地伸着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冲着许愿,几乎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被她吸引过来,纷纷侧目而视。
在公安局里堂而皇之地辱骂民警,可真有她的。
王辉刚巧听见,立马坐不住了,上去便是一句:“你这熊孩子怎么回事,问话你就好好回答,骂人干什么。”
几个警察甚至放下手头的工作冲上去要摁住她,现场登时嘈杂一片,却被许愿拦下:“算了,才十五岁,让她自己坐下来好好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