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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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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曲家别院外。

几匹高大箭马打着响鼻,一刻不停地踩着地面,皮肤在空气中蒸出腾腾热气。

箭马为各门派精细供养的马妖, 比寻常马匹大一倍,耐力惊人。跑起来长鬃带火,比疾风还要快上数倍。端的是踏雪无痕, 风驰电掣。

太衡的箭马尤其高壮,不见一丝杂毛。

可惜不见时掌门梦想中的马车软垫小火炉, 更别提旅途点心。

马匹后悬浮着四个棺材似的法器。它们呈梭形,末端牢牢固定在马匹身上,每个刚好能躺一人有余。

时掌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开始发青:“施姑娘, 这是?”

施仲雨:“此乃‘护身梭’。我派箭马极快, 马车有些碍事。路上疾风如湍流,毫无防护的话极易窒息。我尚能以门派宝物防身,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阵了。”

时敬之:“……”

好消息,马很快。坏消息, 他们要化身马屁股后的四个蚕茧。别说北国风光, 连马尾巴都没的看。

见时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补了句:“我派箭马日夜不休,我会亲自驾驭。无需担心, 我以内力辅之, 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辞看到那四个密不透风的护身梭, 缓缓皱起眉。护身梭上带了换气机关, 他们断然不会闷死,只是……

太衡着实实在,或许是考虑到视野有限, 匠人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留。

尹辞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

半晌,他转过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汤,路上好入口。”

望着尹辞的背影,时敬之脸上的震惊和委屈没了去处,很快便褪去了。他望向施仲雨,迅速恢复往日的八面玲珑:“一日半?如此甚好,多谢施姑娘。”

他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见这护身梭沉重,恐怕要拖慢箭马的速度。我派行李不多,四个护身梭有些多,三个就够了。”

施仲雨愣了愣:“这……”

护身梭预留了随身行李的空间,挤得下两个人。可空间到底狭小,很少有人愿意这般亲密地与人近身。

“三个就够了。”时敬之笑道,“说来惭愧,我也有些病症,须得旁人照顾,没法一人待那么久。”

说完,他还特地吐了一小口血。

闫清、苏肆:“……”

时掌门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可谓炉火纯青,要不是他们知道事实,简直要以为真有那么回事儿。

可惜两个年轻人脸皮薄,实在做不到掌门那般风淡云轻地黏人。再者,为了让马匹拖动,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剑。苏肆要真跟他贴一块儿,怕是一日半走完,苏肆也被慈悲剑揍个命在旦夕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两人呲溜钻进各自的护身梭,生怕时掌门效率优先,再省一个梭子的重量。

尹辞做完甜汤回来,见四个梭子变成了三个,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甜汤分发出去,随即安安静静地进了护身梭。

梭子关好,微弱的破空声自外部传来。启程后,果然与尹辞预想的相同,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时敬之与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两人长发散作一处,缠绵不分,被背部的体温浸得温热。

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明显,面前的黑暗仿佛淡薄了几分。

时敬之没有解释自己减少护身梭的缘由。他只是松散着身体,发出均匀放松的呼吸声。

说实话,时敬之若没有主动减少护身梭,尹辞不会特地吭声。他早已忘了示弱的滋味,眼下又精神稳定,咬牙硬撑也不难。

尹辞本以为这将是为期一日半的酷刑。谁料时敬之往他身侧一躺,把酷刑轻描淡写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阵的心魔使他失明,他早起时又总是确认时敬之是否在身边。自己露出过不少细微马脚,被发现“惧黑”也不奇怪。

尹辞微闭着眼,第一百次感叹起来便宜师父的脑袋。

时敬之要再笨一点,他反而更好应付。谁料此人简直是贴人心窝的天才,他才点醒时敬之一分“人心”,这人便举一反三,飞速领会了如何更巧妙地对人好。

压迫感化为熨帖的暖流,力度却依旧不减。

尹辞操纵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的气势,也压不牢时敬之一腔染满红尘的凌人朝气。

尹辞简直怀疑这小子生来就是克他的——他早练得心硬如铁,就余了一点柔软缝隙,被此人逮住可劲儿钻,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点人情味儿来。

自己尚如此,别提其他寿命正常的凡人。

时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鱼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时间足够,他几乎能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犹如冰锥,将尹辞满脑子的温软想法生生劈散。

……就时敬之先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所谓“真心相处”。若要做到这一点,时敬之身边必定不能长期留人。

不说血亲,连仆人、师长,都不能存留太久。时敬之就像一块被丢进激流的石头,沾不上名为眷恋的轻尘。

能做出此等事的人,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么,也一开始就知道时敬之是“什么”。既然提防到对三岁小儿下禁制,为什么要留时敬之一条性命?如今又为什么放他到处乱跑?

尹辞可不认为那是出于单纯的“仁慈”。

时敬之显然对自己的身世有一定了解,并且有所顾虑。他没有带着过往擅自缠上来,而是让尹辞亲自选择“去他身边”。

可惜,便宜师父自以为出了道岔路似的题,他能给出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让他捉牢此人的狐狸尾巴。

尹辞翻了个身,靠得近了些。时敬之原本体温就高,他鼻尖贴上对方的黑发,微眯起眼,被那股热度烘得很是受用。

时敬之察觉到了尹辞的小动作,他笑着开口:“原来阿辞如此畏寒。”

尹辞坦荡承认:“不错。”

他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贴住他的双眼,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尹辞几乎要伸出双臂,搂住身前的热源,可碰到属于成年男人的腰身,尹辞又收回了手。

当初小哑巴小小的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在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的上好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子体温也很高。尹辞将他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子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长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的。

可惜当年的小哑巴已经长大成人,两人挤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这动作有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起话题:“说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对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在让尹辞百思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当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的异常之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多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好笑地盯着时敬之的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的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事,我睡、睡一会儿就好。”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的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事?”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有数。”时敬之有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多存些体力。”

好好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好动动身子,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的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的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长好的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有千万把锥子乱戳,戳得他脑子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当即劝他去宓山宗。当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自从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在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的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的手指温暖有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的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的气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起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的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有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的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的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的回忆碎片。

他的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很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有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的气味,一边在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的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的触感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对方揽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有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的抚慰。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的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有危难环伺。尹辞的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的手也很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在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在,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的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在他脑子里飞起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在时敬之腰间的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在时敬之身上,冰冷的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的‘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长发水流般垂下,发梢在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的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的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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