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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书屋 > 夏树静子短篇集 > 通向绞刑架的电缆车

通向绞刑架的电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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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尚美为了陷害丈夫,竟然会自我牺牲?

不会!律子凭着女性的直感觉得,倘若田木无情,不会干脆再婚或另找新欢?尚美还只有33岁,年轻美貌,她的贪婪和安逸欲远远超过丈夫的想象。然而,倘若正如丈夫所说,尚美好胜易怒,在电缆车里由于他出言不逊,难保她不会一时冲动,陷害他人。但是,倘若丈夫是清白的,那样解释就不能令人信服。

律子扶着丈夫躺下,替他盖好被子,悄然望着他。

“你有尚美自杀的证据吗?”

他皱起浓浓的眉毛,凝视着空间。

“……在箱根玩时,尚美对我阴阳怪气、爱理不理的,但我没有杀害尚美的动机。她恨我薄情,最后绝望了……这只能这样解释了……”

律子心肠铁石。她变得冷酷了。事在人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必须赶在丈夫被捕之前。倘若丈夫被捕,报纸再一报道,他就会身败名裂,而且这会殃及池鱼,自己也因此而饮恨终生。

6

y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潇洒的乳白色西式大楼从绿丛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公路分别岔向强罗、早云山、箱根。登上种植着樱花的小道,在树林茂密的缓坡前露出墨绿色的峰岳。天穹阴沉,薄雾级绕,视野开宽。这里阴气逼人,不能和温暖的小田原相比。

翌晨7时,田木又受到小田原警署的传讯。他眼睑浮肿,看来彻夜未眠,早饭也没有吃,高烧暂退,但一到晚上也许又要发烧的。他心一烦就会发高烧,这使律子放心不下。

她按丈夫的嘱咐,打电话到东京向公司请假,说是感冒恶化,接着又借口丈夫出差发高烧行动不便,托婆家送杏子去上学。

丈夫走后,律子决定去y旅馆看看。她昨夜翻侧辗转,再三琢磨,并没有打算要寻找尚美自杀的证据,只是想去听听案发前夕两人在旅馆里的情况。

安装着落地玻璃的走廊像悬挂在半空中一样。重峦叠崎尽收眼底。结账时间已过,这时一片幽静。

律子向服务台走去。

“对不起,川合美惠子在吗?”

“请问你是……”

“我叫田木,以前住在贵店时得到过她的关照。”

服务员似乎觉得律子面熟,露出歉意的笑容,朝里面走去。不多会儿,她回来将律子请向走廊。

“请这边等。”

田木昨晚将在这里侍候他们的女服务员的名字告诉律子,说那女人40多岁,待人随和。他还给过她许多小费,在箱根用车时得到过她的关照,所以问了她的名字。听说她在,律子松了一口气,在树荫下坐下。

约10分钟后,一个高个子女人走来。她身穿胭脂色花纹的旅馆服,扁平的脸庞上带着惊讶的神情,下唇里的银齿在闪着光亮。

“我是川合……”

她微微屈腰,谦和地说道。

律子站起身。

“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有点小事……实在要劳你的大驾。”

“我……”

她困惑地眯着眼睛。

律子一坐下,她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丈夫叫田木,17日晚上住在这里,受到过你的关照。”

美惠子露出诧然的神情。

“说田木也许你不认识,因为丈夫他们用了化名,但18日的案件……在箱根的电缆车里……”

美惠子的脸上掠过幡然醒悟的神色。

“你是他的夫人?”

“你听说了?”

“听说了。警察也来盘问过……”

她避开律子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膝盖。

律子悄悄地打量着她。她确有40多岁,看样子结过婚,但为何在这里工作?说实话,律子也能体会到作为妻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说的,但……我丈夫受到了牵连,说是和尚美不睦起了杀机。我不相信。我丈夫胆小怕事,怎会杀人!”

律子说着,不由珠泪盈眶。

美惠子很同情地蹩着眉,缓缓点头。

“是啊。警察也来找过我,打听两人在这里时的情况。不过……说他会行凶,我也不相信……”

中肯的交谈,已和一般的社交辞令不同,正如丈夫的赞赏,她对田木也颇有好感。

“但是,警察说,他们为了琐碎小事反目为仇,你有那种感觉吗?”

“没有。”

美惠子认真地摇摇头。

“这些事,我对警察也毫无隐瞒……”

接着,她抿着嘴唇,露出一副略带羞涩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夫人说……他们确实很亲热。我们这里即使住日本式房间的客人,也都在食堂里进餐。用餐时,他们同去……”

美惠子望着律子的神情,不由闭上了嘴。

律子痛感心中苦涩。她闭上眼睛,好像长时间地对着光,又猝然落到暗处似的。

“那么……”

她强忍着悲切。

“他们一直都这样吗?”

“他们会反目为仇?在我的眼里,那真是不能想象……”

美惠子显得忧心忡忡,但语气恳切。

这么说来,丈夫说尚美因为是他的寡情才泄愤自杀的,这……

律子刨根究底地问:

“丈夫把打火机忘在食堂里……”

“是的。”

她随即点点头。

“早晨送他们到走廊里时想起来的,我去服务台查问,到食堂里寻找,但都没有。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以后找到的话,就送给我……”

“在走廊里?那么尚美也在场?”

“在。一听说找不到,两人还相视一笑。”

律子感到失望,倘若美惠子的话是可信的,那么至少在离开旅馆时,两人是和睦的,很难认定尚美为了泄愤会偷走他的打火机。倘若尚美无意中保管着,这又另当别论了。

说尚美自杀,这太牵强附会了。但是,律子又本能地感觉到丈夫不会杀人。

田木没有理由杀害尚美,即使在电缆车里偶然争吵。他要杀害尚美,必然是因为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比如共同谋杀室伏……这暂且不谈,不管怎样,田木决不会杀人!

律子忧心如焚,怅然若失。情绪稍稍平静之后,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在这案件的背后,有一个人在活动!他尾随着他们,偷走田木的打火机,接着杀害尚美,为了陷害田木,跳车时将打火机扔在草丛里——

姥子站的站台员说,电缆车里除了尚美外,好像还有一个人!

“请原谅……”

律子柔声微颤。

“你没有发现我丈夫他们被人跟踪着?”

美惠子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竭力探索着纷乱的思绪。

沉默。对律子来说,是不堪忍受的沉默。

片刻,美惠子说道:

“也许是无关的……我送茶离开他们的房间时,看见房门前有个人像在窥察房间号码,见我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团体客人常在走廊里转悠,寻找自己的房间,所以我至今也没有介意……”

“……是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很年轻,穿着深藏青或黑色的西服,瘦个儿……”

美惠子的神态好像还不敢相信这会与案件有关。

然而,身穿黑乎乎颜色西服的瘦个儿,很像那天田木的模样!以致迷人耳目,使姥子站的站台员在雾气朦胧中错看成了田木!

律子道谢后,匆匆告辞了。

7

从早云山到姥子一带,烟霭飘忽林间。倘若天气阴霸,也许下午起就晓岚冥蒙了。姥子站白茫茫的,漂浮着温泉特有的硫黄味。

律子坐出租汽车赶到姥子站。接待室里冷风袭袭,大原在接待室的角落里和律子相对而坐。

他迟迟不肯开口,目光里含着怯意。田木的妻子猝然造访,把他从忙碌中请出来,对案件提出一连串难以招架的问题,这使他有些懊丧。

也许在工作场所的缘故,他的白皙的脸庞和小眼睛流露出拘谨的神色。

“我没有肯定是你的丈夫在电缆车里。”

在律子的逼视下,大原抚然许久,喃喃地说道。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是否还有一个人……我只说有那样的感觉。警察让我在远处辨认你的丈夫,逼着我回答,是不是他……我说很像…——”

“出事那天,你在云雾里看到的人,真的很像我的丈夫?”

大原凝视着飘渺的空间,眸子里浮现出复杂的阴影,仿佛突然忘记了律子的存在,发现了自己内心里的……

他将目光缓缓地移到律子的身上。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

他语调里带着神秘、疑惧,和刚才带争辩的语气截然不同。

“梦?”

“我始终没有自信,好像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但又像是错觉……今天,我梦见了他。和那天一样,我送走电缆车时,坐在门右边的男子蓦然回头,梦里也是烟波浩渺……不同的只是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是我丈夫吗?”

大原缓缓地摇头。

“那人留着长发,年纪很轻,目光晕眩,右眼下有颗小黑点,不知道是伤还是黑痣……这人我从未见过,所以我感到奇怪,或许他无意中烧伤了眼睑出现在我的梦里吧……今天早晨我起床时,我想报告警察,但后来一想,这会被警察讥笑的……”

大原费解地搓着藏青色制服的衣袖叹息道。

“右眼下有点黑痣或伤痕的年轻人……”

律子仿佛感到有了着落。她反复慢嚼着那人的印象。

律子回到小田原旅馆时,已经快3时了。

田木已经回客栈躺在被窝里。他脸庞黝黑,皮肤干燥得如同涂过粉末,房间里漂浮着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刚回去……”

田木无力地望着律子以示迎接。

“下午又发高烧了,回来就请医生,医生说是初期肺炎,希望我住院。说这里很勉强,但医院里绝对安静。我说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种时候还是住院安全……”

这“安全”两字所包含着的复杂的情感,震惊着律子的胸膺。

“警察那边有什么变化?……”

“认定打火机是我的,上面有我的指纹,还让东京公司里的人辨认了。因为开始时我一直不承认,所以现在对我更不利了……今天恐怕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放我回家的,等我恢复后再逮捕……”

他愁眉不展,将脸转向一边。

“打火机的事……”

律子将y旅馆打听来的情况告诉他。

“你要说实话,你说你们吵架了,这是不是谎话?如果尚美用自杀陷害你,这也是争吵后一时想不开吧!”

他缄然无言,面对着墙壁,默认了妻子的话。

“你不能赖她偷你的打火机啊。实际上是你自己遗忘在食堂里被人拿走的!”

“被谁拿走?……”

田木将信将疑地转过头来。

“你没有感到被人跟踪着吗?”

“……现在还有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凶手可能对尚美……对你和尚美都怀有宿怨,所以才心怀叵测,窥伺偷了你的打火机。你们在电缆车上不欢而散,只剩下尚美和那人时,他趁机杀害了尚美逃走,跳车时还把打火机扔在草丛里……”

田木微微地张大着嘴。

“关于那个包藏祸心的年轻人,你有线索吗?他在暗处,连警察也找不到,而且你们都不认识他,因为坐在同一辆电缆车里都没有察觉。”

“为什么这样恨我们?倘若经理还活着,也许会恨不得把我们除掉……”

“如果凶手认定你们杀了经理,报仇……”

“别胡说!我和尚美都不在现场。”

“但是那人以为你们的现场不在证明是伪造的,所以费尽心机窥机报仇,凶手对室伏的忠诚……”

突然,田木目光发愣,呼吸急促。

“不知何时……很早以前,那时还是和你订婚托经理做主婚人以后,有一次,经理和专务董事,还有我,我们三人受邀赴宴回来,在银座的酒吧里喝酒,经理很高兴,他说……

“那事已有20年了。当时前妻卧病在床,室伏守着病妻百般无聊,便和情妇情意缱绻,情妇已有丈夫和一个幼小的女儿。不久前妻不知为何猝然去世,但情妇不忍背弃忠厚的丈夫,两人便暗中保持着来往。后来客户公司的经理向他提出和尚美的婚事,他才和情妇分手。”

田木他们问经理现在如何,室伏醉意朦胧的眼眶里闪着泪花,说他片刻也没有忘记过她的面庞。

“不久,公司里传说经理有个情妇,还有个私生子。那是专务董事在添枝加叶吧。……反正,倘若那个情妇以为我和尚美合谋杀害了经理……”

“但是,那个情妇是个女人啊!”

“嗯。听经理的意思,那个女人年龄好像与他相差不多,现在估计有50岁了……”

律子感到失望。这意外的话使她颇为反感。看来再也没有办法寻找那个神秘的男人了。

“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情妇的下落?”

“我们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许经理的母亲知道,他的母亲有80多岁了。像是女子大学毕业的贤妇人,听说经理对母亲很尊重,无话不说……”

8

室伏死后,老母亲处理了高轮的房产,寄身在白金台的外孙女家里。室伏是独生子,按理说母亲应该和尚美生活在一起,但是她们婆媳之间很不睦。

律子在小田原私立医院为丈夫办理了住院手续以后,翌日暂回东京,下午便去拜访室伏的母亲。

一路上,她还苦苦思索着寻找去访的理由,不料出乎意外,老妇人很健谈,她毫无保留地谈起室伏和那情妇的关系。她财产丰厚,在外孙女婿的家里过着寂寞的生活,也许正渴望能有人与她唠唠家常。

听老妇人说,那情妇名叫冈野八重子,比室伏小四五岁,现有五十一二岁了。室伏是在一家餐厅里通过交情颇深的老板娘,才和正去店里办事的八重子认识的。老板娘和八重子是女子学校念书时认识的朋友。

室伏和尚美结婚时,和八重子中断了关系。但几年后,室伏听人说,八重子的丈夫病逝,她含辛茹苦,带着两个在读高中的孩子,于是在经济上援助她。这种援助是否持续到室伏去世,老妇人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八重子是不能堂堂正正地走进室伏家门的,这种女人连室伏的葬礼都没有资格参加的。

品川区西中延——这是老妇人从儿子存放在文件箱里的笔记中找到的冈野八重子的地址。

律子心中踌躇,但找到八重子或许能发现新的线索。路上她还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索骥,在目蒲城车站下车,然后到附近警署打听,得知那幢房子的主人还叫“冈野”。

在住房密集的棚户区,走进暮色苍茫的街道,不久便找到了那幢房子。律子感到一阵微微的颤瑟。

这是一幢二层楼的小板房。板壁和瓦房顶都已经和门柱一样腐朽了,从院门到大门的窄道上种着低矮的绿草。这不难想象出当地劳动者家庭的艰辛。

律子在格子门前稍作镇定之后,按了门铃。

“请进。”

传来女人的答应声。房门沉凝地打开,在昏暗的大门里边,站着一位女人,围着围裙,仪容修美,比律子还要年轻四五岁。

律子走进屋关上房门,恭谨地行礼。

“对不起,我的母亲和冈野八重子君在女子大学念书时是同学。她在长野,托我给冈野君捎个口信……”

女人浮出笑容,温和的目光里含着忧伤。

“冈野八重子是我的母亲,她……去世了。”

“去世?”

律子目瞪口呆。

“到今天正好是一年零三个月,以前母亲在家里和我弟弟两人生活,母亲去世后,我就和丈夫、孩子一起搬过来住了。”

“冈野君去世……”

律子虽不抱奢望,但仍感到意外,双腿有些发软。这么说,一年零三个月,竟然比室伏还早去世三个月。

“对不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令堂是患病……”

“是啊!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却患了急性肝炎,没拖上半个月就去世了。”

八重子的女儿垂下头,但马上又扬起目光——律子背后有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消瘦的青年,敞开着衬衫的衣领,肩披粗线毛衣,腋下挟着厚厚的笔记本,约莫还是一个学生。

青年朝回头的律子瞥了一眼。他长着一对长睫毛,茶色的眸子里闪着游移的目光,脸庞清秀,但眼神透出年轻人的鲁莽……

“这是我弟弟冈野成治。”

女人莞尔一笑。

青年带着一副超脱的神情走进屋子里。

律子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忘记了眼前的女人。青年的身影在屋子里一消失,她就想起他的眼睑烧伤似的面影。那副秀挺的鼻梁、浓眉、略带忧伤的面容,都和眼前的姐姐不太相似。相反,她的脑海里重叠着另一张面影——室伏的丰润端庄的脸庞。

而且,在他侧对着律子弯腰脱鞋的时候,律子发现他的右颊上贴着茶色的纸带,像是受过伤似地凸出着。

9

“……我是私立侦探社的。因为室伏的婚事,受托调查有关尚美的品行。9月17、18日两天,尚美同一男子去箱根旅游。我始终监视着。他们乘上电缆车,我一人在后面的电缆车里。结果,尚美的同伴在姥子站下车后,我目睹了前面电缆车里发生的异常事件。透过云雾,我看见一年轻人敲碎窗玻璃,打开门跳向斜坡,那人就是你。这是追查你在前一天跟踪尚美的事实而查明的。不过,我还没有报告警察和委托人,因为我想和你做一笔私人交易。9月25日星期三下午4点,请你到箱根电缆车的早云山站,倘若你不来……”

9月25日,下午4时10分——

律子心神不定地等候着,像念咒文似地玩味着信的内容。这信是她前天亲自投进冈野家的信箱里的。

他,冈野成治果真会来吗?

早云山站坐落在电缆车索道的顶点,海拔1139米的早云山北麓。这一带今天依然烟波浩渺,律子仁立着。在这烟雾露雾之中,总算着得见堆放在站台前的沙石,不时有人耸着肩膀缩进屋顶下。

这时,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在缓慢地移动。是一位年轻男子,披着黑雨衣,戴着太阳眼镜。律子盯视着他的右颊时,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惶惑。他面颊上的纸带没有了。是黎黑的疮茄,像是化脓后经过治疗似的。

他停下脚步,打量着宽敞的接待室,然后踌躇着朝律子走来。只有律子一人像是在等人的样子,他更想不到对方竟是一个女人。这使他惊诧不已。

他站在律子的面前,摘去太阳眼镜,诧异地凝视着律子。也许因为发现这投信的人竟是三天前在他家里遇见的那个女人。

“上车吧。在电缆车里谈,车票已经买好了。”

律子伸出冻僵的手,摊开手掌给他看。

“我没有这个打算。”

成治怅煌地嗫嚅道。他口气很硬,但律子一走,他只好勉强跟在后面。

天从人意,暮色昏沉。两人占了一辆电缆车,在左右两边的座位上坐下。

“先谈谈你一个星期前的作案经过。”

电缆车摇晃着一启动,律子便沉下气来。此刻她只想在姥子站让大原辨认他的脸庞。倘若他确是和尚美一起在电缆车里的人,就告发他。这是她邀请他的唯一目的。倘若他怯意和盘托出,这便求之不得。要套出他的口供,最佳条件无疑是与案发时同样的浓雾现场。

“先奉劝你,如果你想杀我,这是徒劳的。我把今天来这里的理由都写信给了侦探社长。倘若我有意外,他立即会报警的……”

“不会的。”

成治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耸缩着单薄的肩膀,神情黯然。

“事到如今,还问这些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

“果然是你!”

沉默了片刻。

“是的……”

成治长叹了一声,垂下了头。

“动机是什么?”

“他们杀害了室伏。”

“你说他们?但尚美和他……那个男人,他们都不在现场啊!”

“哼!胡说八道!”

成治愤然注视着律子。

“根据是什么?”

“室伏被杀的晚上,我去过北镰仓的别墅,而且还拿到了证据。凶手是尚美,那个男人肯定是同谋。”

“证据?……”

律子感到震慑。

“你……和室伏认识?”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去见他……”

成治望着窗外。

窗外烟雾缭绕,幽静萧然。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母亲在去世的两天前,把我叫到她的床边对我说,我的亲生父亲是室伏。其实我心中一直怀疑着,随着我的长大,脸型和室伏越来越像,她便带我去查了血型,才确定我是室伏的儿子。当时室伏正和尚美结婚,母亲想到室伏的处境,也就没有告诉他。我父亲死后,她为了室伏的家庭,仍然隐瞒着真相,直到快咽气时,才只对我吐露出真情。”

律子诧然。

“当时我不相信,但又无法证实……后来,我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案发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酒,忽然想起要向高轮打电话,一个佣人似的女人接电话,我借口是公司的,女人说经理一人去了北镰仓的别墅里,还把别墅的地址告诉了我……10时30分左右,我找到那里。室伏的房间开着灯,门也没有上锁……不料,室伏在客厅里满头是血,被大衣的腰带勒死了。”

当时的情景,律子历历在目。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我……逃走了。我猛然想起自己会受到怀疑……我是室伏的亲生儿子,这已无法证实,何况我又讨厌警察,于是我关上门,悄悄地离开了别墅……”

“那么你说的证据……”

这时,电缆车已到达大涌谷。站台员一打开门,成治便本能地站起身,背对着门望着窗外。没有人上车,门又被关上。电缆车徐徐启动。

“证据是女式金表。”

成治依然背朝着她望着窗外。

“是我走进室伏的房间时捡到的。我按门铃,见没人来开,便推门过去,看见了地上的金表。我想还给他,接着便发现了尸体……我跑回家才发现慌乱中把金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这是奥米茄高级女金表,黄澄澄的金表带已经被揪掉。这无疑是凶手的遗物,勒住室伏的脖子时被室伏揪掉的,不知掉在哪里就……”

律子忽然想说什么,但她感到嗓子发梗,没有说出来。

成治的语调变得缓慢。

“我开始寻找室伏身边的女人,发现只有尚美,于是我就监视她。在室伏的葬礼结束不久,我便发现她和那个田木幽会。我听到两人在酒吧里的谈话,尚美说室伏死得适逢其时,否则再晚几天,田木就会因挪用公款被解雇。可见两人肯定是同谋。室伏死得适逢其时,这不会是开玩笑吧。不管怎样,我确信下手的是能接近室伏的尚美,田木在背后策划。”

“我跟踪过他们几次,每次看见他们幽会,我便更坚定了要为室伏报冤的信念。……我要亲手杀死他们,给室伏报仇。”

“这次箱根之行,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吧。”

“我发现旅行时下手是一个好机会,情侣中有一人被杀,旅伴首先会受到怀疑,何况我很轻易地弄到了田木的打火机……又很容易接近他们,即使在一起,他们也不认识我。正是天赐良机,那天两人发生了争吵。田水在弗子站下车,电缆车上只剩下尚美和我两人。我用水果刀杀死了尚美,跳车时把打火机扔在那里……”

电缆车进入姥子站。一见大原那白皙的面庞在幽暗的站台里浮现,律子蓦地站起身对着门,和成治并肩站着。她原想到姥子站时,不露声色地把成治带到门边,让大原辨认的。

“没人下车吗?”

大原用习惯的语调大声喊道。

律子挨近成治,将手悄悄绕到成治的背后。大原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对坠入情网的情侣吧。

姥子站没有人上车。

站台如四角形的洞穴被烟雾掩没时,律子又面对着成治。

“你讲得很动听,看来我们的交易……”

“我没有那份闲心。”

成治皱着眉,烦乱地摇着头。

“……下手后,我发现一个大错,虽然我巧妙地使田木自食其果,但他们还不知道这是谋害室伏的报应。这算什么报仇!……”

“但是……”

“母亲告诉我真情,并不是要我干那种蠢事。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一想,我感到心烦,觉得自己做得毫无价值。”

“你陪我去警察署吧。我用金表作证,如实报告室伏的现场情况,警察不会以为我是在编造吧……就这样,这比我现在这样活着要好得多。”

他变得执拗,仿佛决心已定。

律子的目光蓦然移向窗外。这一带云雾渐稀,树林依稀可辨,但视野不宽,不怕被人看见。

电缆车正在通过13号铁塔,再横穿公路上空,然后经过尚美遇害的17号铁塔一带,那里电缆车离地面只有两三米高,接着进入终点站桃源站。

刻不容缓!律子突然决定铤而走险。

“去自首,你也许会得到宽慰,不过……”

律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伸进挎包里抓住小刀,用指尖挑开了皮套。

“会给我添麻烦的!”

话音刚落,律子的小刀已猛力地刺进了成治的心脏。因为麻烦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律子再次去北镰仓的别墅恳求室伏消除对丈夫挪用公款的误解,慎重处理与尚美的纠葛。倘若室伏固执己见,和尚美离婚,解雇田木……田木的家庭就会破碎,倘若律子成功地抚慰了室伏的心,或许丈夫会迷途知返。

为了保护自己忠实的依托和妻子的自尊心,她不得不忍辱再次向室伏乞求宽恕。

恳求的结果——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桌上的厚玻璃烟缸砸在室伏的头上,搭在沙发背上的大衣腰带已经勒住他的脖子。成治在门口捡到的奥米茄女金表是室伏在她的结婚仪式上送给她的。室伏抓住她的手腕向绒地毯倒下时揪去了手表。这不无讽刺的意味……

成治在她的面前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成治的血渗出来。仅一瞬间,他的面庞黯然失色。

倘若他向警察自首交出金表,这能洗清丈夫的冤屈,但反而会暴露她自己,结果她一直为之以命相护的天地就会被剥夺,何况一定要作出牺牲的话,应该是丈夫。因为不幸是从他的背叛开始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成治停止痉挛的时候,他刚才讲的这句话猛然在律子的耳边响起。

自从勒住室伏的脖子时起,她也许已经被一种命运束缚住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

律子拉出座位底下的铁桶,桶里没有螺丝刀。她环顾四周,最后脱下了成治的一只鞋。

她用成治的鞋拼命地敲打着离门外挂钩最近的窗玻璃,两下……三下……鞋钉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但玻璃纹丝不动,只出现几点碎花。窗户已经经过加固。

电缆车正在通过17号铁塔。

律子又站到座位上,敲打着上面的窗玻璃。她挥动着手臂,全身的热血都涌到她的头上。

终于,玻璃碎了。律子爬上座背,麻利地取掉碎片,探出头。斜坡上的草坪在两米左右的眼皮底下移动。她探出手,向门外侧的挂钩伸去。

几秒钟后,律子的嘴唇间地出轻轻的叹息。手指仅差那么一点儿,怎么也够不着挂钩。窗户很窄,挤不出肩膀。她慌乱地往窗外钻,没命地钻,腋下像被撕裂一样……但是,她的手指却怎么也够不着门外的挂钩,只差那么两三厘米……

她的手指在乳白色的空间绝望地抓挠着。

电缆车在缓坡的上空摇摇晃晃地降落着,径直滑进了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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