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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书屋 > 夏树静子短篇集 > 跑道灯

跑道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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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保子穿了一套出门穿的和服,半截的外褂和长衫都是一式的小碎花。www.mengyuanshucheng.com她平素不大穿和服,走路时老惦着和服的下摆不要摆得太开。走到街上,薄暮中荡漾着丁香花的幽香。

她刚从公寓大厦出来。这座高高耸立的大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灯光通亮,可是大楼背后的西天还映着落日的余浑,昏黄中染着些紫霭。夕照之下,上野公园的树丛,以及树丛那边宽永寺的屋檐,都显得黑黝黝的,构戚一幅水墨剪影。

微风掠过耳鬓,飘来丁香的芬芳。风里透着春意,暖洋洋的。

“啊,多迷人的傍晚……”志保子不由得自言自语。倘若坐在十楼的阳台上,看着灯光一盏盏亮起来,整座大都会愈益显得光辉灿烂,这会儿倒正是欣赏夜景的好时侯。

刚过五点半就分手,连共进晚餐都不可得,叫人心里怪委屈的。可是,他说有个年轻的下属要来商量什么事,志保子便也无可奈何。可不,志保子借口“感冒”,才没参加公司里的集体旅行,她又怎能同一天上在专务董事的新公寓里,遇见公司的同事呢!

志保子向十楼的窗子回眸一笑,便轻步走在冷僻的小路上。

寂寥之中,她的心情却是欣喜愉快的。也许是方才两人共度半日浮生的光景,以及在崭新洁白的寝室里销魂的一刻,使她感到心旷神怡。还有,右手提着的那只小皮包……包里装着一只闹钟和一条打高尔夫球穿的裤子。闹钟从搬家以来走得就不准;裤子虽是新的,拉链坏了。志保子打算把闹钟送出去修,拉链自己缝一下。他现在连这种事都求自己做,志保子不免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有种女性所特有的喜悦。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走过一段路便是缓坡,通向国营电车的莺谷站。这一带,地理方位在上野公园北侧,德川家的陵墓占去了不少地面,四处矗立着许多高楼,同他新近乔迁的那座公寓大厦一样。树木很多,很早以来便是幽静的住宅区。

路上很少看到人影,更兼假日,没有下班的人,不过,志保子并不觉得寂寞,也不感到害怕。她的全部意识还沉浸在回忆里,重温他的欢声笑语,眼前浮现出他整理书架和柜橱的身影。

志保子刚走到路灯那边,正要穿过一个小十字路口,猛不防从左边小巷里快步飞奔出一个人,和她撞个满怀,志保子惊叫了一声。对方赶忙避开,彼此看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胜错愕。

对方是个男子,黑外套的领子几乎要遮掉他的尖下巴须儿,一双眼睛隔着浅色的墨镜,迷惘地俯视着志保子。

“碧川先生……”

先开口的是志保子。尽管两人同样吃惊,终究是志保子,先从这次意外的邂逅中镇静了下来。路灯的光直射在碧川公介身上。不知怎的,他脸上极端狼狈的神情,竟毫不加掩饰,好象僵住凝固了似的。

“好久不见了,你不是在旭川么?怎么这时侯会……”

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到东京来,在这里……志保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碧川方才从那条僻静的小巷走出来。小巷深处,是他妻子一江的家。碧川同迹见一江结婚之后,便住在那里,直到去年秋天。半个月前,专务董事把他新公寓的地点告诉她时,志保子顿时想到这件事上来。不过地点虽然很近,彼此早已不通往来,后来也就忘了。

志保子望着碧川满脸紧张,直僵僵站在那里,心里毕竟觉得有些蹊跷。志保子听一江的妹妹二美说过,碧川同一江结婚刚刚两年,关系便破裂了。去年九月,两个人恩断义绝,离了婚,碧川连户口也迁走了。难道碧川今晚是跟半年前离婚的女人重修旧好么?他是今年一月份才调往北海道的旭川营业所的……

碧川没有回答志保子的间话,看了一下手表,吟哦之间慢慢转过半个身子,便无言地走了起来。他走,并不是要丢下志保子,看来他料到志保子也是去莺谷站,自然会跟随着一起走的。

志保子追上碧川,走到并排的时候,碧川便放快步子,急急忙忙,仿佛赶时间似的。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下巴埋在领子里,低着头……这样子很不象他。这时,志保子偶然发现,碧川头上那顶绿色鸭舌帽,却是从未见他戴过的。心里掠过一阵莫可名状的感喟。

“还好吧?”

好不容易他才开口。依然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出。

“呃,还凑合。”

“……”

“你的事,我听二美说过。离了婚,是么?”

“嗯……”

“今晚你又去看一江了?”

毫无讽刺的意味,纯属好奇的发问。瞟过去一眼,看到碧川的侧脸莫名其妙地扭曲起来。他的回答仍是无言的沉默。

走近国营电车站,店铺里的灯光照得马路通明,行人也多了起来。碧川的头愈来愈低,尽看自己的脚下,每逢有人掠身而过,就别转脸去。只是脚步仍旧很急促,几次借着光看手表。

“你这就回旭川么?”

“嗯……”他含糊其词地应着。

志保子不免又有些纳闷。她过去同碧川交往时,碧川一向谈吐爽利,口齿清楚,有时甚至还很饶舌。说话时会拿眼睛逼视对方,让人觉得他很自信。

两年半以前,碧川和志保子同属一家航空公司,都在东京机场客运科工作。碧川进公司的第二年,也是志保子高中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那年春天,两人私相爱悦,彼此也海誓山盟了一番。然而,这种关系只维持了一年多。偶然有一次,志保子把迹见一江介绍给碧川,哪知碧川竟对一江一见倾心起来。

一江同二美这两姐妹,是某贸易公司董事的千金。当时一江是私立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二美念三年级。志保子和二美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同二美她们仍有来往。碧川和一江的相识,是因为一江和同学结伴想去欧洲旅行,以纪念大学生活,于是来找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志保子商量,问欧洲有什么关系可以照顾他们,图些方便。志保子不假思索地把碧川介绍给一汪,碧川便托付在伦敦分公司工作的朋友,代为照料一江这一行。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事后,志保子后悔不已,男女之间的邂逅,竟包蕴着多大的危险啊。

一江旅行回来后刚三个月,碧川便亲口告诉志保子,说他要同一江结婚。结婚的同时,碧川就辞去航空公司的职务,在岳父身为董事的贸易公司里谋得一个肥缺。名义上妇随夫姓,一汪改姓碧川,但是夫妇二人却住在名分上属于一江的一幢潇洒别致的洋房里。碧川实际上等于入赘,作了阔小姐的乘龙快婿。

不久,志保子也离开航空公司,到现在这家经销洋酒西药的中等企业里工作。碧川走了,自己象是被遗弃在公司里,志保子觉得不是滋味。他们结婚之后,她一次也没见到碧川。有关他们的消息,都是二美传到自己耳朵里的。二美大学毕业后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豪华的公寓里,镂金刻银,做些精致的装饰品。

后来,她们的父亲病故,只剩下姐妹二人;不久,碧川同一江离婚,又转到旭川工作,等等,志保子都是从二美那里听说的。

想不到,眼下竟又同碧川重逢……看来他的生活未必幸福。人事无常,连碧川这人也变了。志保子直感到,今晚他身上有点异乎寻常的地方。

在碧川快步的带动下,不出十分钟便到了莺谷站。车站上的时针,指着五点四十五分。白天车站很清闲,傍晚却人流滚滚。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两人自然而然停住了脚步。碧川这才正面打量志保子,志保子对他说:

“我要乘公共汽车,失陪了。”

他仍用一双仿佛在凝神思索的眼睛,默默地望着志保子。志保子正要转过身子,抬脚定开的时侯,碧川冲口说:

“等一等,我还有话。”

志保子多半己经料到他有话要说。

回头一看,他正急忙从自动售票机里取出两枚车栗。

“今晚遇见我的事,你万万不能告诉别人!”

不知什么缘故,志保子觉得碧川这句话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两人搭乘山手线环行电车,肩膀靠在车厢联结器凸起的地方,面对面站着。车厢里很拥挤,不过还没挤到象沙丁鱼那样。两人身旁是四、五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带着练剑术的竹刀,大声谈着比赛的事,所以,他们两人的低声耳语便不必担心被其他乘客听去。车窗外早己暝色四合,商业区里万灯齐辉,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润的光晕。

“我今天一天按理是应该耽在旭川宿舍里的。要是有人知道我实际上到了东京……那就麻烦了。”

声音象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些发颤。淡色墨镜后的眸子,一反方才,异常热切地望着志保子,一刻也不肯放松。

“那……你要是真为难,我可以给你保密,不过,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吧……”

碧川咬了一下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同一江的婚事,如同一场春梦。不知你怎么听说的……她勉强算得是个妻子,至多只半年的光景,后来就本性毕露了。奢侈,傲慢,简直可说是淫荡……尤其是,对我的一举一动,猜忌到极点……”

“这些事,恐怕你婚前未必不知道吧……”

志保子讥刺地回敬了一句。的确,一江的这些品性,只有同她有过交往,在她那冷若冰霜,端庄而又颇具西洋风度的容貌中,是不难想象出来的。一江就同唯一的妹妹二美,也相处得不很融洽。她们虽是两姐妹,却是同父异母。两人的母亲都已过世。一江的母亲,娘家很阔,母亲在生前就把财产转到一江的名下,由一江全部继承。户籍上,两姐妹也与一般的姐妹一样;长得同父亲都很象,尽管不是一母所生,在外表上,容貌,甚至连声音,都象得出奇。不过,一江出落得更标致,匀称。由于一江生性奢华,争强好胜,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象女皇一样,鹤立鸡群。

二美虽然和这位只大一岁的异母姐姐同时长大,但处处都有点微妙的差别,性格上甚至截然相反,她比较内向,有些阴郁。

“晤……结婚前你劝过我一次。可是,当时我完全拜倒在一江那另有一面的魅力之下。而且,那时我很自信,以为她即便有种种缺点,我也能把她收拾得服服贴贴。并且她父亲对我十分中意,最后被他们说服了……”

“……”

“一江的父亲有心脏病,也许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趁活着的时侯,想给一江说妥一门亲事……”

话虽如此,别人的恳求,总不成其为结婚的理由的。娶个阔小姐作妻子,在丈人当董事的公司里又能飞黄腾达,这种诱惑,恐怕碧川也是抵御不了的。

“现在她父亲已经过世,同一江又离了婚,这一切不都已前尘影事了么?”

即使对自己,这些也都成为无足轻重的往事了。志保子头脑清醒地回想着这些往事。可是碧川深深叹了口气,同时又疲倦地摇了摇头

“哪儿的话!我这辈子都给一江毁了。直到眼下还是这样。”

“……?”

“她简直是个心黑手狠的女人,她瞧不起我,自己在外面任情冶游不说,还雇私人侦探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呢,存心报复,妻子既然寡廉鲜耻,我便也逢场作戏。于是,她便借机提出离婚。结果我吃了亏。这还不算,离婚之后,仍不放过我,在她亡父的心腹,公司里的上司面前恶毒诽谤我。这样,我便被他们一脚踢到了旭川。本来,我丈人没什么资本,也是靠薪金,现在人一死,同他女儿又离了婚,我这半路进他们公司的人,在那里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可是……一江为什么要那么恨你呢?”

经这么一问,碧川候地转过视线,隔着乘客的肩头望着车窗外面。良久,他才回过目光来看志保子,眉尖微蹙,眸子里象闪着泪光似的。

“她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始终不能忘情于你。她是凭女人的直觉猜出来的。事实上,每逢我想你的时侯,不能不更加恨她。要是当初我不受她的诱惑,同你结婚的话,我们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正在认真考虑这间题,准备再一次寄希望于将来,这或许不能算是梦想。”

显然是一派巧言令色!志保子心里虽不以为然,却又不禁泛出一丝快慰,尽管并不十分满足。

电车停站了,乘客蠕动了起来。等到恢复平静,电车开动的时侯,志保子冷静地问:

“你讲了一通跟一江的龌龊,同你来东京保密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重大……”

碧川向志保子更靠紧一些,放低声音说。碧川身上的气味,直扑进志保子的鼻孔,混着男性化妆品,是那么捻熟。

“我要乘这辆电车到浜松街,然后换单轨电车到东京机场。由鸾谷乘山手线到浜松街要十五分钟。单轨电车也要十五分钟。连换车的时间在内,六点半可以赶到机场。这么走,比乘出租汽车,时间更经济。”

他的话好象部分在回答志保子的问题,目不转睛地看着志保子的眼睛,又继续说:

“在东京机场搭乘全日本航空公司七点十五分飞往札幌的‘三星号’客机,八点四十分飞抵千岁机场。再从千岁机场坐出租汽车到札幌火车站。这样,便可从从容容赶上夜里十点十五分由札幌发车的坎雪五号,快车。午夜十二点四十七分就可到达旭川。这是今晚回旭川的末班车。要赶上‘大雪五号’快车,就得乘上七点十五分从东京起飞的末班机——当然,可能的话,不这么换来换去,选择直接由东京飞往旭川的路线。然而,东亚国内航空公司去旭川的航线,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就没有班机了,而且,飞机又小,乘上去容易惹人注目。再说,旭川机场上熟人也多。”

志保子漠然感到,与其说他是在回答问话,不如说他说出了问题的核心。真实而重大的,令人恐怖的回答是……

“十二点四十七分,一到旭川,我便到车站前的快餐馆去。那儿一直要营业到夜里两点。我没事儿人似的,走进店里,跟相熟的女孩子厮混闲聊一阵,让她们记住我耽在那里的大致时间,然后岔过话知暗示我今天整天在旭川,耽在公司单身宿舍里整理账目。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一点破绽也没有,只要我方才没在十字路口上碰到你。一个想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人,最怕的莫过于在现场附近碰到见证人。”

不在现场……见证人……这些词儿象一个个漩涡,合着隆隆的车声,在志保子的脑袋里打转。

“你难道……”

碧川见志保子盯着自己,一下子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电车不知开进什么站里,突然刹住了车。或许是稍稍开过了站头。脚下一个站立不稳,碧川的高个子便撞到了志保子的肩头。

“是的……今晚我把一江杀了。”

撞过来的身子还没有站挺,碧川就在志保子的耳边悄悄私语道。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一江。她拿我的荒唐替自己遮掩,不伤自己一根毫毛。把我赶走,也许对她自己朝秦暮楚,良心上过得去点,但她却把我宝贵的一生给毁了。离了婚,事情并没到此就完。我不报复,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从浜松街车站里的山手线月台出来,走去换乘单轨屯车。碧川杂在人群里,口齿稍许清楚了一些,跟从前一样。

他和志保子两人眼睛望着前面,对面走来的人看他们,以为是在随便闲谈。

“今天刚过中午,我便乘飞机离开扎幌,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东京。四点来钟到一江家里。我原先配了一把钥匙,悄悄开门进去。现在这座宽敞的洋房,只有一江一个人住。平时有个女佣人,星期节假日女佣人回去休息。我从别处打听到,一江前几天得了感冒,到今天还没好,整天在家里。我进去的时侯,看到卧室里我的一张床撤掉了,显得空阔,一江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做面部按摩。听见门声,她回过头来,我一声不响,慢慢走近她,两手一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她看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刹那间,一定会明白我要干什么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检票口,又并肩走上单轨电车的台阶。三年多前,与碧川在同一个科室工作,两人相亲相爱,时常出去幽会,这些往事,蓦地闯进志保子的意识里,不合时宜地怀念追想起来。现在他犯了罪,作了案,听他的自白还不过十分钟前的事。人的感觉竟这样迟钝,志保子顿时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等一江断了气,我把她睡衣下摆弄乱,拖鞋扔得远远的,布置成她挣扎抵抗过的痕迹。然后打开抽屉和保险柜,随便找了些东西,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我打破厨房的窗子,溜了出来。当然,大门还象原先那样锁着。这一来,一眼看上去,会以为是强盗抢劫吧。”

“……”

“现扬情况,完全象打家劫舍的。即使怀疑到我,我已同她离婚,户口也迁了出去,我杀一江,得不到一分饯的好处。只要能证明我不在现扬,就万无一失,绝对安全。”

两个人走上单轨电车站。车子还没进站,乘客稀稀朗朗地排队等着。他们排在队尾,同前面的人稍稍离开一段距离。碧川放低声音说: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这次复仇成功与否,全凭你的良心。我之所以向你和盘托出,固然是出于害怕,怕我不言而别,一旦事发,你向警察出首今天遇到我的事。更主要的,是想教你了解我的心情。说老实话,我现在真后悔当韧不该同你那样分手。事到如今,不论我怎么道歉,你也不会原谅我的。但是,我真正爱的女人,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只有你一个而已。我相信,也只有你是真心爱过我的。”

空荡荡的红色车辆慢慢滑进站,车门打开的时侯,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

“我求求你,今晚你碰到我的事,全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吧。”

放过他也末尝不可……

窗缝里,吹来东京湾上凉爽的晚风。志保子看着碧川胸前飘拂的领带,一面茫然忖度着。

在单轨电车里,两人面对面靠窗口坐着。车里只有八成乘客,很安静,说话完全可以被邻近的乘客听去。所以,开车后两人几乎没开口。

也许,碧川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

过了六点钟,外面已经夜色苍茫。

就算我压根儿没遇到他也行。其实,过十字路口的时侯,再早那么一、二分钟,或迟一、二分钟,就不会遇上他了。即使他在自己前面两三米远的地方走,戴了那么一顶从末见他戴过的鸭舌帽,又竖起了大衣领子,哪里会认得出他就是碧川公介啊。

而且,他又是那么一脸的倦容。本来就清瘦的脸,现在更见瘦削了,眼圈发黑,凹了进去。怪可怜的,到今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内心深受创伤。

往事尽付东流水,让它过去算了。志保子思前想后,沉浸在一种感伤而又带点甜蜜的心境中。碧川抛弃了志保子,投到一江的怀里,这种薄幸的行为,到头来他自己吃亏受苦,自食其果,这笔账可以一笔勾销了。而且,同碧川分手后,志保子也可以说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换了了家商行,进了秘书科,和顶头上司专务董事之间偷偷地培育起宝贵的爱情。

不错,碧川己经罪有应得。他把己经离了婚,把形同陌路的妻子杀了……正如他所说,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反而危险得很。他的行为本身不足以说明,一江给他造成伤害之深么?的确,他的犯罪,没有什么利害打算。把它解释为骄横自专的一江自做自受,或许更公平。

我无须乎向警察说谎,只要不作声,装作不知道,刑警是不会找上门来,向我志保子问什么的。

志保子顿时觉得浑身瘫软,头靠在椅子上,眼晴望着碧川的领带。晚风不停地从窗缝里刮进来,翻弄着那条横条纹的领带,一根短大的银别针,把领带别在衬衫上。别针上的图案象是抽象派艺术,仔细看去,却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罗马字母。一个字毋是k字,还有一个,正要放眼看去,单轨车在中途停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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