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里，阿楚不仅为吕吴两军分发药草，还为汴城以及京城的百姓在街市上搭棚熬药，不眠不休。

百姓们不识得她的身份，只知道汴京之地来了一位行医布施的仙子，只用几日的光景，便将这场疟疾驱散。

逐渐康复的百姓互相奔走相告，都想一睹仙子的容貌，几日下来，阿楚无论在哪条街落脚，都有无数的追随者涌来相看，她无奈遣了几个卒子留在汴京二城为百姓布药后，自己又连夜返回了汴城北的吕家军营之中。

几日连轴转的她，在抵达军营下马的那一刻，突然心慌眩晕，马镫未踩稳，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南星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起，见她脸色煞白，唇无血色，慌忙将其送往附近的营帐中安顿。

吕镶闻之迅速赶来，同样疲乏的她，替阿楚诊完后道：“无事，只是太过劳累，让她睡一会儿吧。”

而这一觉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阿楚猛然睁开双眼的那刻，却发现自己并不在营帐之中，而是睡在一处安静的偏房。

房中燃着安神香，屋外也无一个守卫，与往日的嘈杂相比，此刻却安静的有些令人心慌。

她起身冲出屋子，环顾四周，发现此处行走的全是互相搀扶的伤卒，南星和吕镶亦不知去向。

她心头一颤，顺着铺满青石板的甬道冲出宅院，随意跨了一匹马，朝汴城城门冲去。

果然北岸的抚远军还是打了过来，虽然她与吕镶已经极力救治，吕吴两军战力依然不敌，伤亡过半后，退居汴城城内防守。

眼下苦敌多日，已有破城之相。

吕吴两军军心早已溃散，吕乔身受重伤，尚有意识却不能动身，吴家军将领早已阵前殉国。

如今的汴城城池只靠着吕贤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带着吕家军多年的老将们在硬撑着。

而此刻的吕吴两军有多溃败，抚远军的士气就有多高涨，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让汴城内的兵卒胆颤。

抚远军马蹄的橐橐之声震扣着汴城的城墙，似乎用不了多久，那固若金汤的石墙便会在敌人的强攻下倒塌。

城外敌军呼声震天，阿楚登上城楼，遥望而去，第一次以对立的视角感受到百姓传言中的抚远是一支多么疯狂又令人恐惧的军伍。

每一位抚远兵卒在战场上都如一只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贪食着人间新鲜的肉.体，他们抢夺着，撕咬着，不可阻挡。

她亦深切地体会到了当年的北戎王在抚远军强攻下痛失十二城池后连夜向谢广下了降书止戈的心情。

可这一仗，不该是以这种方式取胜。

密密麻麻的墨色戎甲如夜空下的海潮，奔腾着从河岸滚滚而来。

而这座即将破碎的城池内还有成千上万遭受疟疾的百姓，一旦城破，民心必乱，本可以从疟疾中活下来的人，定会因城乱而错失最佳救治时机，又会有无数无辜的性命命丧于此。

百姓性命都不甚堪忧，更何况吕吴两军的兵卒。

一旦被俘，入了抚远奴营，别说是养病了，怕是撑不了几日便会在屈辱和折磨中命绝。

阿楚立于城楼之上，凝望着向城门翻腾而来的兵马，还有那个长刀银甲，驭马而来的青年将首，痛心的闭上了双眸。

再睁开时，脸上褪去了对青云的最后一丝期待，反握住身侧吕贤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利刃抵上了自己的脖颈，无力又失望的沉吟道：“以我为质，尚可一搏。”

少年读不懂这位倾城美人眼中的复杂，也没有时间弄清楚为何楚女会莫名叛降抚远，只知眼前的女子是真心为了汴城的万千百姓，于是照做。

果然，敌军将首驶于城下，见到城楼之上被挟持的楚女时，勒停了身下的战马。

可吕贤拙劣的演技又怎会骗的了青云的眼，他于马背上讥笑道：“速速开城，迎汝新君，诚意归降，孤饶你不死。”

少年在这份威压下，架在阿楚脖颈上的刀身有些微颤，刚要回应，却听身前女人率先开口喝道：“谢宣，你为夺城纵容范彧投毒于京河，致使汴城上京两城百姓皆受疟疾之苦，老弱妇孺死伤无数，如此卑鄙手段，即使夺了城池，那又如何！此战实情若传尽天下，与那暴君谢广又有何异！你听信谗言，枉尽了秦将军为你谋划的山河，此等行径，你以为你能坐稳江山吗？”

城楼之下，青云笑的猖狂，他自然知晓汴城早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仰头看着城楼上一脸愤慨的阿楚，不禁在马背上弯腰笑出泪来，他颤耸着双肩，拔刀指向那身鎏金龙鳞，薄情道：“好一个心怀天下，好一个爱民如子，你既如此博爱，又为何单单容不下我？我谢宣的江山，自然是要亲自挥刀打下，跟那姓秦的又有何干！明明是他求着我，利用我的身份，为覆皇权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如今叫你说的，倒像他替我打了这天下般，笑话！”

阿楚看着城楼下有些陌生的青云，还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终于无言。

那年四海山庄，她第一次见他时，便觉他与别的少年很是不同。

比起别的孩童，青云每每面对他得不到但又想要的东西时，便会罔顾学堂先生的教导，无论用谎言欺骗还是强取豪夺，只要能够满足他的贪婪，便会无所不用其极。

他洞察山庄中每个孩子的内心，权衡他们的特质，或拉拢或排挤，用别人所想作诱，为自己图利。

阿楚很不喜欢他的性格，但又无可奈何，直到如今，她才发现，青云身上所带的天性，是帝王之家所独有的薄情寡义。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处一凉，那把长刀被一股更大的掌力压拢下来，她心一惊，这才发现她的身后换了人。

“梁大人！你……”阿楚双唇微张，侧眸看向身后发冠凌乱，一身脏污的梁启山。

“谢宣！你若再不退兵，我便杀了她！”

他双目冠红，额头青筋暴起，手中的刀刃死死抵在阿楚的脖颈上，那白皙软嫩的皮肉已经被力压的渗出了丝丝血迹。

梁启山假意投靠，入营之前早就探出了这个楚女乃小殿下的心头肉，本想作为最后要挟那谢宣的底牌，却没想到这小子竟与那范彧坏了他的大计，调虎离山不成，竟让他们趁秦桑不在，钻了空子。

若是汴城被破，那么上京犹入无人之境，圣上再无转圜余地，那便真要改朝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