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大人，可以进去了。”

长公主的女侍轻声道。

李同光下意识地望了任辛一眼，她没看他。在宽大的衣袖内，他一遍遍地将指甲嵌入软绵的香囊内，神色不明。

女侍年琴已在引路，走在稍前面，任辛扯了扯失神的他，“不走吗？”

他忙从伤神的情绪中抽离，点了点头，道：“好。”

行宫上下弥漫着苦味，它是一种干涩。

对比绿树成荫的假山，姹紫嫣红的花园，乾坤湖内鲤鱼戏水，皆若空游无所依。

生机勃勃的一方圣地，却静悄悄的。

没有生灵会在这里栖息。

它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有勾魂摄魄的花哨皮囊，却没有一丝活力。

许是长公主病重的缘故，照顾她的女侍以及看守侍卫，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他们总是低垂着眉，无光的眼中被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忧伤。

即使是说着“许久未见公子，殿下很是挂念”的话，他们还是如一潭死水，冰冷得如提线木偶，所有的话都是违心而说的。

被领到了屋前，檐上青瓦经日的曝晒逐渐褪成了陈色，他的身影立在屋檐之下，半边光辉倾洒在他的身后，他看着孤独且可怜。

心搅成一团，他纠结着把手放在了门前。

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见到长公主了。

记忆中她消瘦赢弱，总是不苟言笑，她的双目近乎灰白，似是覆上了一层雪，望向人时不予亲近、还充满了恨意。

特别是她不要自己时，那副模样他至今难忘。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推开了门。

阳光随着他的移动而偏移，在昏暗的屋内.射进了久违的光线。光的照射下，空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它们起舞摆动，像在迎接着许久未见的故人。

李同光羽睫下垂，浓密的长睫恰能替他遮挡住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别过脸，看到了久病卧榻的女子。

她如风折的芦苇，纤纤弱质，瘦骨嶙峋。

憔悴得明明不似人样，却还是矜贵端庄，蕙质兰心，她有一副公主尊贵的、傲视众人的做派，而与记忆重叠的是，她羸瘦虚弱，仿佛命不久矣。

她缓缓抬起了眼，向门边投来目光，只仅仅一眼，便是万涛翻涌。

暗流在两人的相视中渐渐阔大。

无言许久。

最后，是长公主先开的口。

她的两瓣唇轻轻张开，“鹫儿。”

她的声音很小，但单从嘴形上能看出，她在唤李同光。

衣袖下，他的十指握成了拳头。

她很可怜。可他没法去共情她的可怜。

“我早就不叫鹫儿了。”语调很轻，透着冷意。

错愕间，门忽而从外面被关上了。

任辛闭着眸，倚在门边养神。

她就站在门外，等着随时可能会出来的李同光。

———

屋内很静。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疑惑又好奇，“什么？”

他吸气，朝前走了几步，“我不叫鹫儿。”

离她还有一丈之遥，他却能清楚看到她眼角欲滴下的两滴泪。

“你果然还恨着娘，对吗？”她别过脸去，似是无言面对他。

李同光站得远远的，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也不作答。

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娘很担心你。去边关打战，多么危险，只要稍一不留神就会命丧黄泉，你去的那夜，娘本还不知情，若不是年琴过来同我说你早就随着陛下的队伍离开了安都，娘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情。”

“没有一个母亲不会记挂着自己的孩子。娘身子不行，日日都要借着汤药维续着这条命。娘不得不同你分开。可娘，始终爱着你，你可知否？”

她哭了，哭得梨花带雨。

她娴雅稳重，即使容颜已衰却仍美艳倾城，哭起来更是与李同光有几分相似。他们到底是母子。

可李同光一丝动容都没有。

杵在原地如块木头。

“你让娘看看你，好不好？”

她从被褥中伸出了手，往有他的方向去。

他果然走近了些。

只相隔几尺时又停下了。

他站的笔挺端正，垂着眼，用漠然去回绝她的伤感。

长公主的手，伸得愈发急切。

她的身子好像已经与床榻达成了契约关系。

她离不开床，因为只要她一站起，便会暴露她的秘密。

她快死了，活得不会太长久。

她只想在最后的光阴，再多看看鹫儿。

到最后，她彻底地从床上滚了下来。

李同光有一瞬间的动容，脚挪了半步，却又撤回。

他慌乱得只好将头转向别处，假装在看着其他的什么。

惊愕之余，一双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

“让娘看看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很疼？嗯？”

他不得不看她。

尊贵的长公主跪在他的脚边，轻轻地摸着他曾挨过刀的每一处伤口，她一边颤抖着身子一边哭得涕泗流涟。

她的神情无助又不安，视他如掌上珍贵的珠宝，挚爱之、怜惜之。

换做是儿时的他，估计会和她如今一样，哭得泣不成声，最后在悲戚中紧紧地相拥。

可他在无人的地方为她哭过了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她跪得很疼，心更是如刀割过。

“现在看够了吗？”他问。

长公主自是不明所以的，她摇头又点头，泪还在止不住地流。

李同光朝后退了一步，挣开了她的环抱。

随即转了身，大步朝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