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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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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伫立在书斋中微微透光的纸拉门前,竟然忘却了时光的推移。

所谓书斋,顾名思义,古时是读书之所,因此开建了窗户,但不知不觉却为壁龛采光之用。但诸多场合,与其说是采光,还另有作用,即从侧面射入的外光,经过纸拉门的过滤,适当地减弱了光线。

从纸拉门背后映射的反光,如何地寒飕飕、冷冰冰,呈现寒寂的色调。

潜入屋檐,通过走廊,好容易返回庭园的阳光,已经精疲力竭,仿佛丧失了血气似的,只能在拉门的纸张上呈现淡淡的白色而已。

我屡屡伫立在纸拉门前凝视着毫无眩目之感的微弱光线。

高大的伽蓝建筑的客室,与庭园相距较远,终于光线暗弱,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早晨、中午、傍晚,微弱的光线几乎无甚变化,而在纸拉门上纵直线条的间隙里,仿佛经过过滤的尘埃,沁入纸张而永久静止地停留着,看了令人惊异。

那时我一边惊疑那如梦幻的光亮,一边屡次眨跟,觉得眼前有何飞翔物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因为纸拉门微弱的反光,无力驱散壁龛上的浓荫,反而被浓荫弹了回来,使出现了模糊的昏暗境界。

诸君如进入这样的客室,会感到满屋子荡漾的光线与普通的不同,会引起一种感觉,即令人感到这种光线会给予人重重恩惠。

在这样的屋子里,甚至会不知时光的推移: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会不会走出屋子已成为白发老人,令人怀有一种对“悠久”的恐惧感。

诸君如走进高大的府邸,进入深院内宅、外光照射不到的幽暗之处,看到过金色隔扇与金色屏风隔成数间的居室吸引了远处庭园里那阳光象梦幻似反照的景色吧。那反照的阳光宛如夕阳西坠地平线似的,纤弱的金色光线沉入周围的黝暗之中。我从没有见过黄金能显示出如此深沉的美。

于是,我经过黄金饰物前,几度回顾而重新观察,从它正面走向侧面,移步之际,只见金底纸张表面悠悠地散发着强烈的底光。这决不是迅速的瞬间一闪,而是童话中巨人变幻颜色那样长时间散发的光彩。有时,那作出象刚睡着似的迟钝反射光的梨皮金光,迂回至侧面一看,发现这金光仿佛在燃烧似地耀眼。在这黝暗之处,何以能聚集那样的光线呢,真是不可思议。

由此,我才领会古人以黄金塑佛像以及达官贵人在起居室四壁饰金的意味了。

现代人住在阳光充裕的居室,已经不理解黄金之美了。

可是久居幽暗住宅的古人,不仅迷恋那种美色,而且也深知它的实用价值。因为光线微弱的室内,黄金是具有采光功能的。总之,他们不是奢侈地使用金箔与金粉,而是利用金色的反射以补充阳光的不足。银与其他金属容易褪色,惟独黄金能久久保住耀跟的光亮以照明幽暗的居室,黄金之异常珍贵的价值,由此即能颔首领会了。

我在前面曾说漆器上的泥金画,好象是为了能在黝暗处为人欣赏而制作的。现在看来,不仅泥金画,如纺织品等,古代常用金银线织制,可知也是基于同一理由。憎侣所穿金线织花的锦缎袈裟,是最好的例证。

今日市内许多寺院,正殿面向大众,甚为明亮,在那种场所,憎侣衣着花哨华丽,但无论怎样德望超众的高僧,如此穿戴,也难令人崇敬。列席著名寺院的古式佛事,看到满面皱纹的老僧的皮肤、佛前灯火的明灭以及金线织花的锦缎袈裟,是多么地调和、多么地增添了庄严气氛。这也是因为与泥金画同样,黝暗隐蔽了华丽织物的大部分花样,只有金银线条在不时稍稍发着光亮。

也许是我个人的感觉:日本人的皮肤,再没有比穿着“能乐”衣裳那样合适美丽的了。

那种友裳大多绚丽多彩,使用大量的金银线,而且穿着“能乐”衣裳登台演出的演员,与歌舞伎一样不涂脂抹粉,日本人特有的微红的褐色肌肤,或者那带淡黄味的象牙色的本来面目,竟那样地发挥了魅力;我每次观看“能乐”时,总十分赞佩!金银线的纺织品和刺绣的外衣之类也甚相宜,可是浓绿色与黄褐色的士卿礼服、狩衣之类、白色小袖便服等,实甚相称。

偶然发现美少年的“能乐”演员,他们肌肤细腻,有着稚嫩的容光照人的姿色,格外显眼,具有与女演员相异的独特的诱惑力,难怪昔日的达官贵人沉溺于童龄演员的美色,其原因即在于此,这是可以理解的。

歌舞伎方面,以史实为题材的歌舞伎和演出的舞蹈,其服饰之华丽,不亚于“能乐”,且性的魅力远远超越“能乐”,可是屡次观看,总觉得事实上却与“能乐”相反。当初乍一看歌舞伎,无论肉感、绮丽的戏装,都无甚异论。

总之,昔日情景已属过去,可是使用了西方化照明的今日歌舞伎舞台上,那种华丽的色彩容易陷于庸俗,观之令人生厌。

衣裳如此,化妆更是如此,如以美感而言,则随处是人为的化妆脸谱,无本来面目的优美实感。然而“能乐”则不然,演员的脸面、衣襟、手等,都以原来模样登场。如此,演员清秀的眉目是其天生丽质,毫无欺人耳目之处,因之“能乐”演出时,看到旦角、小生不施脂粉的真面目,不会索然无味。我们感动的是:与我们同肤色的演员,穿着似乎不甚合适的武士道时代的衣饰华美的演出,他们的姿色是多么地耀眼。

我曾经观看“能乐”上演《皇帝》一剧,那饰演杨贵妃的金刚岩1氏,我从他的袖口观赏他手的美,至今难忘。我一边欣赏其手的动作,一边屡屡细察搁置膝上的自己的手。他的手看来如此的美,大概是因为从手腕至指尖的微妙的手掌的动法、独特的技巧,都倾注在手指的处理上之故吧。可是他的皮肤上那仿佛从内部透发出来的光泽,不知从何而来,不禁令人惊异!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日本人的手,与我现在放在膝上的手、肌肤的色泽,无相异之处。

我再三将舞台上金刚氏的手与自己的手相比较,仔细地观察,确是同样的一双手。可是奇怪的是,这同样的双手,一到舞台上,他的手便具有了奇妙的美,而自己膝上的,只是平凡的手而已。

这种情况,不仅仅金刚氏的场合如此。

在“能乐”舞台上,演员裸露在友裳之外的肉体,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只有面部、颈项、手碗、手指而已。演杨贵妃时戴上假面,真面目即被隐蔽,可是那极少裸露部分的色泽,也会给人以异样的印象。金刚氏则尤为显著。但大部分演员是极平凡的日本人,穿着现代服装,他们的手也发挥着不易为人理解的魅力,令人膛目惊异。

我反复这样说明,因为觉得这决不限于美少年和美男子演员。

例如平时我们不会为普逼男子的口唇所吸引,可是在那“能乐”舞台上,那暗红色的滋润的嘴唇,比那涂着口红的妇女还具有肉感的吸引力,这大概是演员时时歌唱,嘴唇始终为唾液润湿之故吧。

但我又不认为仅仅是这一原因。

少年演员的面颊红润,看来就十分鲜艳显目。以我的经验观察,穿着绿色底子衣裳时,最为突出,因之面色白净的少年演员自不必说,实际上容颜黝黑的童星,其暗红的特色反而显眼。这是因为面容白暂的少年,白与红的对照过于鲜明,其结果,对于“能乐”服装幽暗沉静的色调,戏剧效果稍为强烈,而黧黑的少年演员,暗褐色面颊与红唇不那么显眼,因而服装与面色能相互映衬。

素雅的绿色与古雅的茶色,二者之间相互掩映,黄色人种的肌肤显得如此地得体而更醒目。

我不知道色彩调和所显示的美,世上还有什么能与之比拟。

如果“能乐”与歌舞伎一样使用近代照明,则固有的美,恐因为强烈的灯光而将消失殆尽。因此舞台仍呈古时的幽暗境界,那是遵从必然的规则,舞台建筑也是越古越好。地板带有自然的光泽,廊柱和舞台后正面的板壁等闪着黑光,从粱到轩端的黝暗,仿佛一座吊钟,悬罩在演员的头顶,那样的舞台,那样的场所,最适合“能乐”的演出。

从这一点看,近来“能乐”进出于朝日会馆、公会堂等处,确是美事,可是其固有的独特风格却消失过半了。

7金刚岩(1886-1951)京都人,关西能乐界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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