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简单,政事归政事,私事归私事。”姜慕姻轻轻一笑,淡淡道:“若我是你,这事便坦诚布公与苏穆一谈,他若真有心求娶于你,自然该是他来想办法。”
段惜瑶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小脑袋,可随即又很快抬头看着姜慕姻,急急问道:“那万一他说他也没法子呢!?”
姜慕姻掀眸,直截了当,“那你就换个人喜欢罢。”
“……”
段惜瑶哑口无言。
而这片刻间,外头门拢却突然被人掀起,只见刚刚被人打发出去的杏儿走了进来。
杏儿走到炕前,朝姜慕姻和段惜瑶行了一礼后,才看着姜慕姻,笑道:“小姐,段老丞相在前院要走了,特派人来请段小姐一并回去。”
段惜瑶闻言闷闷地“哦”了一声,显然是和姜慕姻还没聊够,但没得法子,只能随杏儿出了屋,由着外头的丫鬟领着往前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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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惜瑶走后,姜慕姻正要往里屋走去,却又听得外头人禀告道:“大小姐,沈管家求见。”
杏儿侍候在姜慕姻身侧,闻言就抬起头来,果不其然便见边上女子眉心皱起。
杏儿心中轻叹。
自那事……之后,小姐已许久不愿见国公爷了。
偏偏小姐又是个明事理,什么事都往自己心里藏,也不与国公爷闹,回回以身体抱恙婉拒了姜国公探视。
而近来,来府里拜访国公的人一多,国公爷也一直忙着与段丞相商量政事,倒……好似也还没发现小姐的异常……只以为小姐是身体不利索,便只叮嘱了北苑的人要好生侍候,也让沈福去请大夫进府给小姐瞧瞧。
可小姐这患的是心病,又岂是喝几服药就能好的?
杏儿悠悠叹了一声,看着姜慕姻,轻问了一声:“小姐?”
姜慕姻默了一会,只道:“你去看看沈福有何事?若是请我去用膳,便替我拒了。”
话毕,女子就直接转身,径直掀起珠帘往里室走去了。
杏儿见之,却是劝都不敢劝,赶紧应了声“是”,埋头走向屋外。
外头,沈福弓着老腰,巴巴等着,见帘栊撩起,一喜,忙抬头叫人。
“大……”见是杏儿,沈福堪堪把嘴边“小姐”二字咽了下去,转而问道:“杏儿,大小姐呢?”
“你有何事?”杏儿没应,直接问道。
沈福斟酌了下,才道:“老爷说今夜乃月圆之夜,想请小姐一并到前厅用晚膳,一家子团聚团聚……”
没等杏儿吭声,沈福又忙道:“这不前阵子大小姐一直说身体不适,老爷十分忧心,前儿个专程叫了给大小姐看病的大夫来问话,听大夫说大小姐身体无恙,想来是大小姐身子已然大好,这才忙让奴才安排上宴席……”
沈福这话倒是把杏儿给堵的死死的。
杏儿蹙了蹙眉,不知如何应话,又不敢进去请示姜慕姻。
自家小姐摆明了是不想见国公爷的……
沈福在府中侍候多年,这段日子倒真真瞧出些端倪,见杏儿这般纠结神色,便低声道:“杏儿,你且与我说,大小姐是不是为着何事……恼老爷了?”
见杏儿抿唇不答,沈福又语重心长地劝了起来:“哎,你这小丫头可别犯傻!你与我都是做奴才的,这国公府统共也就两个主子,大小姐若真与老爷闹矛盾了,两位主子这事闹大对你我也没一丝好处!你还是赶紧与我说说大小姐到底在气什么罢!我也好去跟国公爷说说,让他老人家心里有个底,你也知的,国公爷一贯是疼大小姐的……”
杏儿看着沈福,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咬咬牙,拉着他到后头一个角落,见四下无人,就如实与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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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圆月如盘,高挂夜空。
偌大的国公府前厅里,一张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一道道精致的膳食,而桌边却只坐了一位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华服男子。
沈福侍候在姜齐渊身后,微低着头,不敢去看男子脸上的神色。
静默半晌,姜齐渊才哑声开口:“那事……慕姻这孩子竟都知道了吗?”
那声音沙哑得可怕,沈福听得微惊,一抬眼,便见姜齐渊眸中一片灰沉,而握着酒杯的手更是颤个不停,男子手背的青筋格外刺目。
沈福不敢欺瞒,如实道出:“是,此事是大小姐身侧的杏儿亲口所说,不会有假……”
沈福说着又很快抬头,看着姜齐渊担忧道:“老爷,这该如何……”
“是好”二字未出却被人止住。
姜齐渊重重地闭下了眸,抬手止了沈福的后话,一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辛辣刺激。
他这破喉咙已许久没喝过烈酒,眼下喝得这般急,自是当即又生咳不止。
姜齐渊咳得半个身子都弓了下去,手握成拳撑在了桌上,沈福见之心惊,忙上前扶住了姜齐渊。
“老爷,当年婉柔夫人之事,也并不全是您的错,这些年都过去了,您莫再自责了啊……”
姜齐渊没抬头,也没应声,只是挥开了扶着自己的沈福,喝道:“你退下!”
男子声音沙哑不已,身子佝偻着伏在桌上,像一棵原本高大繁茂的松树被人生生折断。
沈福见姜齐渊状态不好,更是不敢挪步离开,放任其独自呆在这厅里。
斟酌许久,沈福才又上前,看着姜齐渊,叹气出声:“……老爷,老奴真觉得这事不该只当是您一人之错。当年先皇不立太子,却又去的蹊跷突然,而后演变成宫变之乱,朝野上下结党结派,您不过就是选择扶持了当今天子,又何错之有?”
“且、且婉柔夫人被大皇子之人抓去之事委实无人可预料,您后来为了救婉柔夫人,不也生生服下了半瓶毒药……”
不过是那药不致命,加上姜齐渊常年习武身子骨硬朗,才能生生撑到这把年纪。
姜齐渊却是自嘲一笑,他撑了过来,可婉柔却……
“老沈,你莫要再安慰我了。当年……我分明可以不理朝野局势,解甲归田,带婉柔去塞北去江南……只要闭过这一劫,婉柔也就不会……”
他明明答应过她,等天下平定,他就带她云游四海,可最终却还是……失了信。
一步错,步步错,而后,悔了一辈子。
终归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沈福见男子模样,内心轻叹,“可是老爷,您也知道,当年的宫变之乱,牵连颇大,您位至中郎将,京中大半禁卫军都听从您的调令,并非您不帮太后就可以置身事外啊……若是那位大皇子夺得帝位,您便是想解甲归田,只怕那些人也决不会轻易放过您的!当年您深知这个道理,如今又为何想不通了呢?”
这便是从古自今,武将的难处。
从来都不是甘愿把手中兵马全权交出,就能真正远离朝堂,逍遥自在。
姜齐渊比谁都懂,可而今却没能开口说一句话,口腔里一片血腥味,舌尖不知是在何时被人咬破,一口鲜血从喉间涌出,又被人生生咽了下去。
半晌,男子才苦笑出声,松了口,哽出如今心中最是忧虑一事:“老沈,其他事便也罢了,我也年过半百,横竖不过都是等死……只是如今慕姻既知道了这事,必该很恨我罢!”
说到激动处,姜齐渊又生咳不止。
沈福忙边帮姜齐渊顺气,边急声劝道:“大小姐最是懂事,估计也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老爷您莫要太过担忧了啊!”
姜齐渊听之,却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不知,这孩子真真是像极了婉柔……”
“都是个不易对人动心的,可一旦动心,又都是个容易倾尽所有,豁出去一切的!但……”姜齐渊不知道想到什么,苦笑不已,“若是一朝失望了,便能把之前过往的种种忘得一干二净,心比谁都狠,活得比谁都明白!”
姜齐渊不会忘记,当年顾婉柔至死,都不再与他说一句话的模样。
她甚至……都不想看他们的孩子一眼。
所谓留给姜慕姻的遗物,不过都是他后来,一件件收拾了,挑着捡着,拿去哄那个尚未襁褓里,眉眼却已神似她母亲的孩子。
……
当年之事,无论如何,终归都还是他错了,是他负了婉柔,负了他的妻。
世间的孽债孽缘既犯了,便从未能轻易被了结。
不过是要他悔过致死罢了。
他姜齐渊这辈子,劳苦功高,高官厚禄,可到最终,会不会连一个贴心送终的子女都没有?
而他今后,又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唯一的女儿?
姜齐渊苦笑摇头,心中苦痛不已。
沈福眼下不敢再劝,躬身退到了厅堂外头。
……
灯火通明,珠帘玉璧的厅堂内,独留男子一人,佝偻着身子,手握成拳,以手撑额。
面上神色不明,可那双半阖的沧桑眼瞳中,却早已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