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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当日的下午,轻井泽的推理作家打来电话。www.maxreader.net声音忧郁地说:“谈谈坟墓的事情。”
须美子不快地告诉我:“喂,是轻井泽先生。”当时,母亲也在卧室里。
“喂,须美子,不要叫先生。请叫内田老师或内田君。”
我捂住话筒提醒她,可是母亲却大发牢骚:“哎,彼岸的天却不吉利!”一下子进了房间。
春分即彼岸中间的日子。翻开《广辞苑》,“彼岸”即“渡过生死之海到达的结局。”直接说即是死后的世界。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生气说轻井泽先生是从地狱打来了电话。我觉得稍微客气一点比较好,可见浅见家的人和那位先生不大和得来。
追根究底,把浅见家善良的次男培养成自由撰稿人这种不正经的罪魁祸首就是轻井泽先生。这也是我现在“不走运”的根源。特别是母亲和须美子深信不疑。我三十三岁还独身一人,这也该怪罪轻井泽先生。
不过。我也常常以此为由,把自己不走运的原因推给先生,一味地装做好孩子、被害者。
因此,当先生说“谈谈坟墓的事情”时,我想,将以前他的无理和使我烦恼的一切麻烦都付之流水。
以一死来偿还,这大概是真实的。即使在现世极尽恶行,死还是被允许的。不,虽说即使被允许,但反过来想想,那位先生也真够厉害的。
我暂且不提,浅见家的全体人员——从母亲到须美子,全部以真名出现在小说中,有的事没有的事,夸张地连篇累牍。特别是身居警视厅刑事局长要职的哥哥因此被牵连而遭到的麻烦就不计其数。
母亲口头禅般地说:“光彦,跟他的交往适可而止吧!”这种劝告也是当然的。
不,被害者不仅限于浅见家。附近的管辖警察署龙野川警察署、平冢神社院内平冢亭的老板娘、甚至连我家家庙的圣林寺主持都被作为小说素材随便使用,因此岂能默不出声。
那位先生十多年前住在距离我家附近一理冢公共汽车站后面。据说,因其所作所为遭邻里讨厌,最终无法住下去,夜里逃到轻井泽。
那之后,先生旁若无人的失礼好像扩展到了日本全国。有名的观光地、名胜古迹、市町村、部落、旅店,以及商店和学校都作为杀人事件的舞台,有时还杀在此住的人。
虽说是小说,可是这么无止境地写下去,大概会不得好死——我偷偷地替先生担心。是啊,原来最终他的厄运到头,死期临近了……
“是吗?那么,还有多久呢?”
我的声音中,自然地添加了同情与沉重。
“多久?什么?”
“什么?您什么时候预定造坟墓?”
“不,有坟墓!”
“咦?是先生您的坟墓呦!”
“什么我的坟墓?啊,我的坟墓早准备好了!像我这样遭人讨厌的人,死了之后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给我造墓,所以就自己造好了。在富士陵园(者之墓)的墓地,像大杂院墓地一样的地方。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一座墓卖二十万日元,据说不久就要涨到二十五万日元,所以买了下来。现在好像卖到三十万到三十五万日元。早知那样的话,买上二三十座,在作家中间兜售好了。”
“太可怜了……先生,请不要说那么凄凉的话。”
“不,不凄凉。旁边是长部日出雄和柚山芙二夫,附近有黑柳彻子,很热闹。”
“凄凉在某种意义上说……哎,大家还都活着呢!”
“是啊!什么生前造墓什么贤妻良母,哈哈哈。”
先生照例说了些无聊的话。
“可是,当然有死的人了。江户乱川步和横沟正史、菊池宽、荻原朔太郎……网罗日本界鼎鼎有名的成员。死的人写墨书,活着的人的墓志铭用红色书写。死后变成黑色,代表作的题目也雕刻进去。黑柳彻子已经雕刻上《窗边的小豆豆》。我有可能今后发表代表作,所以还未刻上。也有家伙胡说我不会有超过处女作《死者的回响》……”
“先生,那些事情怎样都行,到底预定的什么时候?”
我焦急地、语气稍有些严厉。
“预定?什么预定?”
“死期,是死期呀!”
“四季?现在是春季。日本的樱花也快开了。”
“不是,我是问您病得怎样了?”
“病?噢,最近持续三天发烧三十九度,原因不明,好像是生理性的发烧。”
“那么,坟墓……是卡尔吗?”
“胡说什么。请不要随便杀死我的爱犬。”
“那么,难道是……”
我被不祥的想象卡住了。
“浅见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不是说谈谈坟墓的事情吗?”
“啊,我是说了。但是总觉得你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期待着我或是我老婆死掉似的。”
“哪里的话。夫人死去,这么不吉利的话,请不要说。”
“你的话好像句句都有关联。不过算了吧。不管它,还说坟墓的事情。实际上,这两三年,有件怪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关于此事,想借助名侦探浅见的智能。”
“不行!”
我冷淡地说道。
“不行……我还什么也没说呢。”
“不,您不用说。本来侦探这个词在我家就被禁止使用。”
“所以要在电话里讲。在电话的电缆中,无论讲得多么恐怖,雪江寡妇也看不见,听不见,没关系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
我刚刚发现从厨房的门缝中窥探这边情形的须美子,因此更加坚决地说。
“总之,不行的事情绝对不行。我不答应。”
“请不要这样说。只是让你听一听。好了,我在平冢亭等你。拜托了。”
啪地挂断了电话。
真是服了他了。我以为他人在轻井泽,可他却来到平冢亭,从那里打来了电话。造成我这边无法拒绝的情况,不由分说把我拖出去……可以说这是先生常用的手段,像蚁狮一样狡猾。
平冢亭就是从我家朝本乡走大约七、八百米、在平冢神社院内开的日式点心店。据说现在的老板是第四代。大饼子脸的老板娘嫁过来已经近半个世纪了,可能是从江户时代继承下来的。
点心店前面的路是将军参拜东照神宫时的必经之路——御成街道,从日本桥下来,离本乡的岔路口约一里左右。先生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再往下走,前面是因樱花而著名的飞鸟山。以前大概因为游山赏樱而热闹过。无法确定那时是否已经开了店,但平冢亭的饭团、年糕、豆包依旧是古时朴拙的样子,因此大受欢迎。彼岸的今天,全店老少在店前整齐排列,一片忙碌。
老板娘年轻时曾在平冢亭神社的院内摆出过红色的凳子,类似小茶馆,现在不做了,专心经营小店。“开茶馆客人会喜欢吧!”老板娘随口劝说道,但顽固的老板却拒绝说:“我是喜欢做点心才开店的。”他大脑中好像没有点心以外的商品。
来到平冢亭,在桌子上先生前面的盘子上放着五个串饭团的签子,另一个盘子上有装年糕和豆包的痕迹。现在这么能吃的中年男人很少见。
如前所述,本来只是小店经营,可是先生却厚着脸皮进到里面,不顾忌给老板娘找麻烦,悠闲地喝茶。
“吃得挺多啊!”
我佩服般地讽刺道。
“生在战后饥饿时代的人改不掉多吃的习惯。”
他辩解道。这或许是事实——我可以理解。我的母亲也是,扫墓回来,不顾自己年老的身份,一口气吃下四个代替午饭的、须美子准备的豆沙饭团。
嫂子说:“妈,您真能吃啊!”我也担心:“那么吃,胃能消化吗?”
“哎,我听起来总觉得你们不怀好意似的。”
母亲好像心情不好了似的,在对面红着脸反驳道。
“春季皇灵祭祀吃很多豆沙饭团,是从少女时代传下来的规矩。”
我从孩提时代就被灌输听到过,嫂子不懂“春季皇灵祭祀”,“那是青春期祈祷长寿吗?”她迷惑地问道。她以为是青春期长寿祭祀呢。
“啊,和子不知道春季皇灵祭祀吗?”
母亲遗憾地摇着头:“哎,那种事知不知道无所谓。”她省去了解释。
呀,那些事情怎样都行,眼下的问题是先生的“墓地”。
我催促道。
“实际上,”先生低声说,“每年春天彼岸的时候,都有位女性在我的墓前摆放鲜花。”
“啊!有那么奇怪的人!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同事?”
“你是听别人的事才会这么说的。作为事件参与者没有不惊慌的。我去之前,在墓上插着鲜花,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是吗?”
“我想特别是母亲会很在意。无论如何,在内田家最新的佛应该是父亲,作为女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请问你母亲多大年纪了?”
“准确的年纪我不知道,大概九十多岁了。要是猫的话,也是在深夜舔油灯的年龄了。”
“为什么说这些多余的呢?光说这些事是让人讨厌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可是这种性格是父亲遗传的,一生也无法改掉。”
也许的确如此。先生的父亲是镇上的医生,也是我父亲的主治医师。暂且不论是不是名医,作为说话尖酸的医生,镇内没有不认识的。有这种说法认为我父亲五十二岁就去世是因为先生的父亲误诊所致。事实并不确定,可是母亲一看到执拗的先生的背影,她的怨恨就一直坚持至今。
“可是,女人的嫉妒心与年龄没有关系。”
先生说。
“不如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失去了宽容和忍耐的表面,露出原本的面孔,老年女性的怪僻习性很可怕。男人在此之前,应该都死掉或是痴呆了才好。”
真的吗?——我感到怀疑,或许如此——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理解,听先生的话需要警戒。
“那么您知道放花的人是谁吗?”
“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在我去之前放着花。”
“哈哈这可不像是著名侦探说的话。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做。你想想看!男人一大早怀念故人到墓前摆放鲜花,有些不太对劲吧!”
这么肯定地一说,我也无法反驳。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当事人。
“可是也并非是毫无线索,已经清楚,放着的花是在寺庙附近的花店里买的。”
“哎,是有店名的包装纸什么的吗?”
“不,没有那些。花本身就有特征,是把菊科类便宜的花好好包装高价卖出,这种商人的伎俩清晰可见。”
“真的吗?”
听到先生的话,不由感到男人的怪癖是从小时候就形成的。
“这若是真的话,去花店问一下就可以了。”
“的确如此,不愧是浅见君。可以说马上进入正题。请你立即实行吧!”
说完先生站了起来,我也慌忙地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这样吃完不付钱就跑掉?不出所料,先生把手伸进口袋开始计算零钱。
“先生,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什么也不做您来调查就可以了。”
离开平冢亭,我不肯罢休地说道。不情愿做被先生这样厚着脸皮甩给的工作。
“浅见,那种事情,我怎么能做呢?问花店的大姐,认识在父亲墓地前面插花的女人吗——那么无聊的事情,我能问吗?”
“既然是那么无聊的事情,那么我能问吗?”
“不,这可不一样。若是浅见的话是可以的。是可以的!”
拒绝先生是一件费体力和心力的事情,反正任何时候我都不曾成功地拒绝先生的命令,也就只好答应了。那之后,我们吸了一会儿烟,五分钟后先生坐在我的“高空滑翔机”的助手席上,朝本乡飞去。
2
内田家祖祖代代的墓地都在文京区向丘的清林寺,以前的“本乡区驹人鱼街”。如诗中所写,“本乡直到兼康都是江户之内”,从市中心出来到现在的本乡第三条街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旧江户御府。从那里通向东京大学的侧门、正门,农学院的马路就是向丘。
众所周知的旧第一高等学校第五宿舍就在这附近。
“鱼街”的由来是因为江户时期这一带鱼商很多。附近有因“蔬菜店老七”而闻名的吉祥寺。中央线的吉祥寺是在这里的吉祥寺门前町居住的人们移居到五日市街道寺,从而产生了“吉祥寺小区”。
吉祥寺附近一带寺院出奇的多。腥臭的鱼商和寺院互相为邻共同兴盛也颇为有趣。现在鱼商几乎已经绝迹,只有腥臭的和尚——不,只有信心坚固的寺院还存在着。
彼岸的下午,因为是太阳已经相当西斜的时候,扫墓的人稀少,清林寺的院内有很多停车的空位。把车停在那里,找到了内田家的墓地。
那是黑御影石的极其普通的墓。据说先生的父亲生前预先建好了他要钻进去的墓。先生的父亲出生在长野市,虽说建墓的本义是“代代居住”,墓地中也不过只有先生的父亲与年纪轻轻就早逝的姐姐的遗骸。
从前听先生无数次骄傲地讲过“美人姐姐”,也看过照片,的确是可与女演员匹敌的美少女。果然如人所说“红颜薄命”啊!只有那些不是美女的人还留在世上。
“放花的人,会不会是你姐姐的恋人呢?”
我试着问道。
“姐姐死去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家伙在我们的墓地前放花是三年前的彼岸那天才开始的。”
墓地前的确摆放着一束便宜的菊科花。与插着昂贵的兰科花的邻墓相比,劣势很明显。“果然,是那么廉价的花!”
“说得太过分了!这是我上供的花!”
先生板着脸说。
“啊,是吗?这样的话,您说的摆放的花是指什么?”
“在那里!胡乱扔掉的话会罚款的。”
在先生手指的方向立着一块像青苔一样的古墓,没人打扫,让人觉得好像是几年都没有人来扫过墓了。当然更不要说供奉香火的痕迹了。那束花好像反而不是被扔掉,而是出于好心被供奉似的,朴素又便宜的一束花。
“果然,不管是只选了便宜的菊科花也好,还是花的扎法也好,都与内田家的完全相同。”
“是呀!所以一定是在那家小气的花店买的!”
他把自己的小气放在一旁。
“可是只靠这么一点线索要找出送花人简直是太难了!”
我一边前后左右地分析内田家的墓,一边缓缓地说道。
“索性等到明年的彼岸,一大早藏到这里如何?”
“不要开玩笑!我是特意从轻井泽跑过来的。要是能那样的话,我就不麻烦你了。而且,要是不早日抓到送花人的话,母亲的嫉妒心就会加重,会出来吓唬人。无论如何拜托了,拜托了!”
“知道了。那么,调查费之类的怎么办呢?”
“调查费?……”
先生好像在阴间遇到鬼魂了似的,用难以相信的眼睛看着我。
“浅见,请不要说这么见外的、像私家侦探的话。我与你不是那种关系。”
吹捧我是著名侦探,随便更改我调查的案件簿,写推理小说来赚钱,可是这时候却不承认我是侦探,轻井泽的先生真是狡猾。
“我想也是这样,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微微叹息说,“那么,我现在就在这说出推理的结论!”
“哎?那么简单吗?虽说不出费用,但请不要这样胡乱应付!”
“不,并不是什么胡乱应付。只凭这些条件就完全可以得出结论。”
“真的吗……”
他用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我。什么“著名侦探”,只是嘴上说是,看看他的眼神便一目了然他对我的意见。
“说到结论,那束花,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
“你在说什么,不是。那是供奉在我们家墓前的。”
“不,在这之前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那是来扫墓的家里人移到先生的墓地前的。”
“怎么会呢,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会有这种事?先生你没有把那束花移到旁边的墓前吗?”
“嗯,可是,只有那座墓太寒酸了,我是好意才那样做的。而且白白扔掉怪可惜的。”
“旁边的人或许也是觉得先生那里太寒酸而善意为之,可能也觉得扔掉太可惜。”
“这倒也是……可是你这样考虑的根据是什么?”
“看看财田家的香火就知道了。看,点了一半就灭了。那可能是先生扫墓时洒水浇灭香火。扫墓前大概是肮脏不堪、惹人伤悲吧?”
“啊,是因为东京的空气太脏,与轻井泽无法相比吧!可是,说别人家的墓脏,这是多余的关心吧!”
“这样说有些过于露骨。可是我说的那些——如果先生家的墓地有不知名的奇怪女性来供奉鲜花,那么不会不打扫墓地吧?——是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