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低沉的嗓音将陆阮吓得手中的画卷都掉在了地上, 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回头, 不敢动弹, 甚至都不敢呼吸。www.zuowenbolan.com
陆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心虚,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已经打破, 第一道雷声响起, 而后就是无数风暴袭击,可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顾执楼绕到她身前弯腰俯身把地上散开的画卷捡起来,小心收好。
陆阮看着他俯身捡画卷的动作, 目色一暗。
顾执楼笑看着她,瞧他脸色煞白, 很是关切, 轻轻道:“阮阮, 你怎么了?”
陆阮缓了缓心神,一手抓在桌边, 手指攥紧, 手背青筋暴露,声音微颤,“你……你的嗓子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顾执楼手指微微紧了紧,在画卷上都留下了折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其实早两天就能说话了,不过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才没告诉你的。你不是快要过生辰了吗?趁着你不在的这两天我还悄悄练习了许久。”
顾执楼以为陆阮是因为自己没告诉她嗓子恢复了这件事而生气, 缓缓解释道。
陆阮看着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有些害羞,话语算不上流畅, 偶尔还有卡顿的时候,但却满怀心意。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陆阮的表情,见她脸色有些许缓和,恢复了血色,又有些害怕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吓到了?”
陆阮看着他单纯又真挚的表情,眨了眨眼,微微扯了扯嘴角,冰冻住的血液又开始流淌,“那……你为什么刚刚又开口了?”
顾执楼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然后又带有丝丝歉意和恶作剧成功的欢喜,“没想到真的吓到了。”
陆阮舒缓了一口气,盯着他手上的那张画卷,她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指尖都泛白了,话到嘴边还没出口。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幅画很好看?”顾执楼见陆阮一直盯着这幅画看,将画轴打开,望着里面华服贵气,一身红衣的女子,笑容诚挚,“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陆阮一时间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是这画上的她穿的却是那年宫花宴上为了讨陆知安欢心的红色云霓罗裙。
“这画你哪来的?”
顾执楼笑得温和,没有丝毫保留道:“是千面给我的。”
“千面?”
顾执楼笑着点头,“他还给了我许多画给我讲了很多故事,不过我觉得这一张最好看了,就将它留下来了。”
陆阮蹙眉,诱导他继续说下去,“给你讲了许多故事?”
顾执楼点头,纯真又似乎带了些许肯定,道:“他说我是太子。”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轻巧,可落在陆阮耳中却沉重得像是千斤巨石,把她的肩膀一下就压垮了。
“我本叫顾源,字执楼。”
陆阮愕立当场,红唇微张。
顾源……字执楼……太子……
这几天她就一直在怀疑小哑巴的身份了,她在陆家住了好几年,不说十足了解陆寻,可是他的脾性还是摸清了几分的。陆寻向来按命令行事,不是会无辜伤人的人,可是那夜的模样,摆明了是真的要杀人。
而前不久她还和陆寻开玩笑,他来暮城只会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久之前消失的太子殿下。
千面也是,他和陆寻之间的关系太过奇怪。
若是……若是那天她猜错了,千面并非陆寻指使的,那……依照千面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也是冲着小哑巴来的。
还有小哑巴出现的场景和时间都太过诡异,他到春溪镇没多久就出现了太子失踪的谣言,陆阮望着眼前眼神依旧澄澈单纯的人,若谣言不是谣言……
那她……她……
她不知道当自己脑子里那一点微妙的猜疑变成了现实,自己的推测得到了求证的此刻,自己究竟是何种心境,开心吗?也或许吧,可为什么她感受不到欢喜,也笑不出来,为什么心底的空洞越来越多……
如果他是真的顾执楼,那她该怎么办呢?一哭二闹三上吊吗?陆阮在心底讥笑一声。
缄默良久陆阮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唇瓣微动却怎么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顾执楼看着陆阮的身体都在发抖,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低声道:“阮阮,你怎么了?”
陆阮回神,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看着顾执楼真挚的眼神,她有些艰难地张口,“千面给你看了那么多东西,说了这么事情,你就完全没有想起一点儿什么来?”
陆阮也说不好自己眼下希望他的答案是什么,既希望他想起来,也不希望他想起来。
他想起来了就可以恢复自己原来的人生,可是他想起来了他就再也不是她的小哑巴了,而是顾源,是叶家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顾执楼歪歪头,微皱着眉,看起来真的在很认真地思考。
有一瞬间陆阮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的惊慌让她喘不过气来。
顾执楼缓缓摇头,然后看着陆阮笑道:“不记得了,我怎么可能是太子呢,我觉得必然是他弄错了。”
陆阮的心暖和了些许,可更觉得钝痛,她觉得这一天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每一个顾执楼沉默思考的瞬间都是她煎熬的时刻。
“是嘛,不记得了啊。”她捏紧了自己的手指,指甲缝里都钻进了桌沿的木屑,声音有些空洞。
可是这回答又是多么无力。
一个人认错有可能,可是千面和陆寻一起认错,可能性有多小呢,如果陆寻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早就死在陆家地底的死牢了。
“是啊,不过你给我取名叫顾执楼这一点还挺巧合的。”
“呵呵——”陆阮勉强一笑,不知道该说自己蠢还是蠢……
“小阮,找到人没有,吃晚饭了。”苏婶走到顾执楼房门口喊了一声,这一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平静和安宁。
陆阮收回自己呆滞的目光,转身低声道:“苏婶都来叫了,吃晚饭吧。”
她闷着头就要往外走,可是却被顾执楼一把拉住了手腕,陆阮一惊,心神一颤,回头看着他与过往一模一样的容颜,不知道是自己带上了有色眼镜还是他本就不一样了,顿时结巴了,“怎、怎么了?”
顾执楼放好手中的画卷,然后举起她的手,轻声道:“这里面钻了那么多木屑不疼吗?”
陆阮回神,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手上的异样,指尖也被锋利的木屑刺破了,指甲有的已经劈开了,蔻丹的颜色也掉了很多,再也不像是那个美艳无双、处处精致的陆阮。
就这一个细微之处就将她所有的狼狈暴露得一干二净。
陆阮第一次有些许讨厌小哑巴、不,顾执楼的心细。
顾执楼捧着那只手,轻轻地吹了吹,温热的气息让陆阮瑟缩了一下,她收回手,回绝道:“我会把它弄干净的。”然后便不再给顾执楼机会说话就跑出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清静下来,寂静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脏在跳动而声音却让人觉得无限大。
顾执楼看着桌沿边上抠出来的指甲印,喃喃道:“生气了。”
“小阮来了,他呢?”苏婶摆好碗筷,随口问道。
陆阮扯了扯嘴角,“小……”陆阮顿了一下,“他就来了。”
千面看着陆阮这吞吞吐吐,说话不利索的模样,嫌弃道:“怎么?你俩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话都说不利索。”
陆阮今日没有心情与他争辩,她需要好好平复一下自己内心受到的冲击。
千面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死气沉沉的模样,“哟,头回见你不回嘴,怎么,被人抛弃了。”
陆阮瞪他一眼,这张嘴迟早被人撕烂,陆阮扒了两口饭,就喊:“苏婶,我吃饱了。”然后就跑了,恰巧与顾执楼错身回房。
“欸——”苏婶完全没拦住人,只能作罢。
千面瞪大眼睛,“这演的哪一出?”夹起一块粉蒸肉放在嘴里,满是香油,边吃边瞅瞅刚坐下身的顾执楼,然后再看看陆阮房间,突然嗤笑一声。
他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又一块粉蒸肉入口,软、弹、带劲儿。千面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吃东西,可瞬间又想到自己房间里还有个冤家在躺尸,嘴里的肉都不香了。
他放下筷子,“你和陆阮这是闹别扭了?”
“是啊,小阮怎么了?”苏婶也担忧道。
顾执楼看着那个就动了两口的碗,里面还装着不少剩饭,“她……好像生气了……”
顾执楼这一开口,千面挑眉,“你这是……她都知道了?”
顾执楼轻轻点头。
千面叹气,“你说你怎么这么蠢!你这……”千面刚要开口训诫,看见顾执楼射来的目光,声贝顿时下降,“你这不是给她准备的惊喜吗?怎么能现在就暴露了呢?”
苏婶也是摇头叹气,道:“算了,找个时间和小阮赔个不是,她估计就原谅你了。”
千面“啧啧”两声,“好好一个惊喜,现在好了弄巧成拙了。”
三个人在沉默中吃完晚饭,千面回房的时候,被顾执楼叫住了,他轻轻道:“她看见了你给我的那张画……”
千面顿时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你!怎么能不收拾好呢?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些东西暂时不能告诉她吗?”
顾执楼低着头很委屈,“可她已经发现了……”
“你!你!”千面指着顾执楼的脑袋,手指都在颤抖,“气死我了!算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自己想想怎么把她哄好吧!”
千面一甩袖,“嘭”的一声关门回到了自己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陆寻,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把你给弄回来了,想来暴露也是迟早的事情,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打点水给陆寻擦擦脸,“你还挺命大,派了李慕追查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
秋夜,晚间微微凉,一抹清丽的月光从窗户边洒入,陆阮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啊——”陆阮闷在被子里烦躁地大喊。
“再叫也没用,还打扰到别人。”窗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阮立马掀开被子,披了件衣裳出门,却见院子里没人。
“这儿呢。”千面提着两壶酒,坐在屋顶上冲她嘚瑟地喊。
陆阮秀眉颦蹙,烦闷道:“你坐那么高干嘛?”
“不坐在这里,怎么听得到你大喊大叫。”千面所坐的屋顶下恰是陆阮的房间。
陆阮拧着眉头,“我上不去。”
“切。”千面嫌弃了一下,却还是轻功落地,然后一顿脚把人带到了屋顶上,二人并排坐着,明月的光辉落下,洒在两人身上,微微亮的地面上突出两道人影,别有一番风味。
千面分了一壶酒给陆阮,“喏,白请你喝酒。”
“切,你在我家白吃白喝那么久我还没收钱呢。”陆阮此刻就像是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她猛灌了一口酒,然后刚准备开口就被千面先给截断了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那……”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太过担忧。”千面又堵住她的话。
“我……”
“他没有恢复记忆。”
“可……”
“他回不去了。”
“为……”
“我很快就要走了。”
“这……”
“带着他的人/皮面/具。”
接二连三被千面打断话,陆阮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愤怒地推他一把,“闭嘴,让我说话!别老打断我!”
千面差点掉下去,稳住身子,摊手,“你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陆阮看着他,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是一口酒入腹中,气闷得要失声,此刻她脑子里就像是一团浆糊,从前还幻想过小哑巴会是什么身份,可是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丝毫的开心,只是平添痛苦和烦恼。
千面笑了笑,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嘚瑟道:“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吧?”
他浅酌一口酒,微微皱眉,喃喃道:“这买的什么酒,这么差劲。”然后偏头看着陆阮,“那你还不如让我说呢。”
陆阮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眼神发直,空虚得像是黑洞。
千面往后仰,躺在屋顶上,跷着腿,枕着手臂,好一副潇洒的模样。
“你已经知道他身份了,我就不卖关子了。”
“不久前,顾执楼所带领的军队出了内奸,他以太子之身诱敌深入的时候被人出卖,援军未曾赶到,被人围堵的时候,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千面说得轻巧,可是陆阮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捡到小哑巴的时候浑身是伤,身上青青紫紫就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脖子上的血肉翻转模糊,腿上肿得老高,好不容易好了又是个瘸子然后打断腿重新接上。
可是这些最后落在书里就是简简单单的“失踪一年后”五个字。
她有一瞬间觉得不公平,就因为不是主角,所以顾执楼所遭受的这一切连让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知道他华丽归来后的狠辣,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千疮百孔。
“顾辞奉皇后之命务必要将太子找到。”
陆阮眨了眨眼,她知道顾辞是谁,当今五皇子,会是……是陆知安未来的情敌。
“顾辞命人在悬崖之下搜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春溪镇打听到些许消息,听闻春溪镇来了个漂亮的小哑巴,又残又哑的,这才将我从历州‘请’过来。”
其实,千面是很不想用“请”这个字的,毕竟他最喜爱的一张美人皮现在在顾辞手里,若是没有治好顾执楼,只怕那美人皮就真的要消失于世了。
那可是早些年风靡历州皇城的花魁连悠然留世的唯一一张美人皮了,美人已逝,只剩下这最后的念想了,千面可绝不想看见顾辞那个小疯子真做出点什么来。
他又顺带插一句,“他倒是和我说了,顾执楼身边有一个姓陆的漂亮小姑娘,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你。”千面吐槽道。
他微微侧身,看着陆阮,一脸的八卦模样,“嘶——你当年怎么就突然离开历州,被赶出陆家了呢?又是怎么到了这破春溪镇隐居的?你不是爱陆知安爱得死去活来吗?这怎么就舍得放下你的心头挚爱了?”
毕竟当年陆阮倒追陆知安那可是闹得轰动整个历州城,他想不好奇都难。
陆阮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
见陆阮没有回答的兴趣,千面自讨了个没趣。
他又躺好,继续道:“我能找到她,陆家的人也一定能。所以我也没想过这件事能瞒着你多久。”
“只是陆阮,这些日子我瞧着你对他的感情也不像是假的,你真的要为了叶陆两家的纷争将此刻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他交出去吗?”
陆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秋月洒在身上的光线都是冰凉的。
“我找到他之后,发现他不仅受伤还失忆了,为他治腿治嗓子的同时,自然也采取了些许措施想帮他恢复记忆。我将我能画出来的图和我所知道的有关他过去的事情通通都告知了他,甚至还出手催眠过他。”
陆阮扭头看向他,想起那些小哑巴之前治腿的时候经常昏睡,质问道;“所以你经常将我支走去熬药是为了这个?”
千面不与否认,陆阮扬起手真是恨不得一酒壶就砸碎在他脑袋上,可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千面挑眉,“剩下的就没什么了。我虽然尝试了各种方法,可是他似乎很抗拒想起过去那些事情,不论我怎么唤醒他的记忆,他都不愿意配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