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庆宁四年末至今,已近一年半,除了那封密信,依旧不见第二封,其途漫漫。
城郊官道上,七七十里相送。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两鬓已经泛白,眉宇间沧桑已现,而一身旧日白袍,虽被腰间玉革固着,却是空荡阔沓的模样。
为伊消得人憔悴!
七七突然便搂住了魏珣,伏在他肩头大哭,“爹爹,您实在太苦了。”
魏珣拍着她背脊,半晌方轻轻推开,笑道,“爹爹有你,苦什么?”
话落下,魏珣便也红了眼眶,他望着自己的女儿,“你娘亲、她才苦……她……”
“一个人!”
自杜若都走后,魏珣痛过、病过、念过、甚至恨过,唯独没有哭过,然这三字出口,他在瞬间眼泪纵横。
字字泣血,锥心刺骨。
他的阿蘅啊,又是一个人。
临漳城中,因着那份密信,那一点曙光,魏珣便重新开始安下心来。他告诉自己,在此处,实有意义。
即可为女儿守边关,又可候妻子归来。
而昔日属臣将领大半留在邺都辅佐女帝,唯有茶茶在陪伴了七七数年后,重新随他来了此地。
这一日,魏珣在琅华殿长廊上司鼓,衣摆被扯了一下,顿时腰侧至下摆处线都裂了,连着他腰间挂着的香囊都掉落在地。
在庭中喂鸽子的茶茶看到,不由笑出声来,上前侍奉他。
“这便是你主子的手艺!”魏珣捡起香囊,看着针角都不藏的衣衫,嗔怒道。
茶茶丝毫不惧他,“如此,殿下还巴巴穿了一年又一年。幸得王妃给您多缝了两件,不然您连替换的都没有!”
魏珣却不再说话,他怔怔望着手中那个香囊,仿若看见了什么让他心跳剧烈的东西。香囊上的碧色丝线和流苏,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褪了色。
他凑近细敲,遂又举至阳光下看过,根根白色银亮,柔软绵密,不似丝线,竟如白发。
他颤抖着将那个香囊捂在心口,永康三年,她送他的生辰礼,竟是她白发所绣。
白头偕老,她没有说过。
但却早已无声,陪着他白首。
而他回首望向殿中,便仿若看见那个那女子,又坐在临窗的座塌上,持着针线,篦过自己黑白掺杂的发间,正笨拙而用心地给他缝制衣袍。
一如昔年模样。
他望了半晌,抬眼见得秋高天净,日光正好,便率了一队亲兵,入百里沙漠狩猎。茶茶拦了半日,最后只得跺脚怒目,给他多护一重铠甲。
待天黑归来,茶茶便又忍不住泪目。
魏珣猎回两头七色梅鹿。
这个冬天,他窝在琅华殿偏殿中,剪了缝,缝了拆,拆了再缝补,除夕那日,终于作出一双靴子。
捧在怀中,开心得像个孩子。
抱了半晌,放入库中,同以往那些她穿过的旧靴一道,整整齐齐地排好。
此后,这爱好便有多处一重,捕鹿,缝靴子。
王宫之中,年过不惑的男子,司鼓,养鸽,狩猎,缝靴,甚至从不信神佛的他,开始频繁出入汤山庙宇。
倒也不是为了进香,原是这地是她为数不多常去之处。他来,感受一点她的气息。
寺中高僧了悟初见他,凝目半晌,方道,“原是施主。”
魏珣抬眸,“大师见过本王?”
“不曾,只是观面相,施主原是无来生之人,却被赠了来世。”
魏珣蹙眉不解。
了悟便道,“昔年有女,与夫结来生缘,奈何其夫杀戮盛,此女长跪佛前,以慈心劈己半个来世,赠与她郎君。共享来生。”
魏珣额首,今生到来世,她全部给了他。
已是庆宁七年春,魏珣独守王宫威严不再,心境却越来越平和,大抵也已看开,他与杜若,原不过那一句诗词。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然对比前世,他回来不见红颜白骨,抱憾十七年,今生至少尚有一丝希望,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这份希望,终究没有落空,这年的六月里,时隔近三年,他收到第二封千机阁密信。
“明铧兄妹,王不见王,已成水火。”
魏珣持信望南,阿蘅,一直在努力。
转眼入冬,竟得了第三封信,明镜失权。
魏珣止住心中激动,却没有妄动,若是杜若真正得了自由,便该是她亲笔。没了明镜,还有其他宗亲,还有明铧。
他曾想着,以昔年战场上对明铧的了解,是否尝试与之通信,然到底放弃了。
他,不敢。哪怕只是对杜若万分之一的伤害,他都不能允许。
冬已过,春又来,入伏又入秋,庆宁八年隆冬,澜沧江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魏珣披着大氅,站在城楼上,望着被冻住的广阔江面,站了一日又一日。
雪锁江水不流,遂成冰路,难道不是预示着他的阿蘅可以回来了吗?
终究,他没有望见归人,先得了消息。
这消息,已无需千机阁暗子营传送,诸国皆知。
梁国女君崩逝,留遗诏,传位于亲王明铧。
于梁国史册,对这位女君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她离奇又传奇的一生。
昔有帝女亡于外二十八载,后回国,除奸佞,平内乱,迁都南处,终其一生,无夫无子,享年四十。
这一日,于大魏历,是庆宁九年正月十六,澜沧江上,冰面未化,雪飘依旧。
梁国之地千里缟素,户户白幡,明铧亲王扶棺出都城,葬女帝于陵寝,与母同归。
于此同时,一架马车从偏门出,直奔澜沧江。
临漳城楼上的男人,又哭又笑,跌跌撞撞下城楼,策马奔向江面,直到马车停下。
漫天风雪里,一马一车长久伫立。
终于,马上人下马,车中人掀帘。
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夫君,阿蘅回家了。”
“恩,我来接你了。”
——至此,世间再无杜氏女郎,亦无梁国女君。唯剩,信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