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泽几天前还是皇帝，平常喝的茶一直是这种茶，也就未曾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直接就用御用贡茶招待了。
经言清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
早在五年前，太庙里的密室刚建成的时候，言清晏见他读书累了，替他沏了一壶茶，用的茶叶就是御用的贡茶。
当时他还不知道是御用的贡茶，只觉得好喝。
言清晏给了他一罐，大方的说喝完就问他要，告诉他这是御用的贡茶，殷殷叮嘱只能自己偷偷的喝，不能宣扬出去，免得惹祸上身。
可见言清晏早在五年前就……
萧承泽心有不满，但假装乖巧，回答道：“还有的。”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言清晏热情地道：“若是不够就同我说，我再送你些。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不用客气。”
小金库里有许多这样的贡茶。
原主不怎么爱喝茶，昧下的御用的贡茶多半都给了外甥。
萧承泽微愣：“给我准备的？”
他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见过言清晏自己喝，都给他喝了。
言清晏点头道：“是的。”
萧承泽见言清晏说的坦荡，神情有一丝恍惚，记忆中的言清晏确实对他很好。
他二人长相很相似。
如果不是年龄差距太小，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言清晏的私生子。
可惜这种好充满了利用。
非亲非故的，对他好必然是别有所图，且图谋深远。
萧承泽问道：“先生自己不喝？”
言清晏闻言，露出个浅淡的笑：“这是御用的贡茶，专门供皇帝享用的。你是我的学生，我会助你登上皇位。
到时不用我替你弄来，你自己就能喝上了。”
原主是不爱喝，他是嘴太挑。
他是爱喝茶的，早在发现小金库里有贡茶时就尝了尝，接着就忍不住皱眉，和他以前喝的茶差远了，本着不浪费的美德才没有吐了。
每种茶都尝过了，没有合意的。
不说他在上个世界喝的是灵茶，就说他本来的世界，制茶工艺和茶叶种类也是大昭国没法比的。
看来他要戒茶了。
萧承泽以前也听言清晏说过要助他登上皇位这种话，当时还挺高兴，以为自己遇上了贵人。
他是最没地位的皇子，却能得丞相看中。
可是谁能想到言清晏所说的助他登上皇位是把国家搞得破败不堪，让他收拾烂摊子呢？
若皇位要靠战乱才能获得，他宁可不去争。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敌军攻入都城，带走了国库里所有的财宝，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心口蓦地一痛，汹涌着恨意。
贡茶的事可以就此揭过，但放外敌入关的事不能。
这是底线。
萧承泽压下百般心绪，叹息道：“如今战乱四起，国家风雨飘摇，即便登上皇位，也只怕是会成为末代皇帝。”
言清晏断言道：“殿下会是中兴之主。”
负责清洗房屋的侍卫早就干完活走了，这里没有外人在场，说出的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如今这种形势，就是被人听到也无妨。
皇帝逃了，大权独揽的言清晏稳住了都城的局势，莫说是扶持一个成年的皇子登基，就是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孙登基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不管谁上位，都是傀儡皇帝。
萧承泽不想让人看出端倪，装作开心的样子，展颜道：“承你吉言。”
话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萧承泽抿了口清茶，打破了沉默：“我请先生过来，是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言清晏道：“殿下请说。”
萧承泽面色凝重地道：“外敌退去了，还有内患未平，现在就洗去防火的材料会不会为时过早？”
在他的记忆中，都城很快又会被叛军攻破。
言清晏慢条斯理地道：“外敌会想烧皇宫是因为烧的不是自己的家，叛军若是攻破都城，必然会想在都城建立政权，不会把家烧了。
况且，叛军未必就能攻破都城。”
大兆的军队退走了，都城的门户山平城也就回归了，若不是原主放弃抵抗放起义军进城，起义军未必能进城。
皇帝西逃时抛弃了众多皇子皇孙。
都城里还有许多成年的皇子，虽然无权无势，但终究是个隐患。
原主扶持外甥登基无法名正言顺。
起义军进城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能找到的皇子皇孙全部杀了，可以说是原主的一大助力。
放起义军进城既能达到目的，又能保全名声。
原主放起义军进城是为了借贼人的手杀掉其余皇子，让外甥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坐大。
起义军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赶出了都城。
萧承泽又问：“敌军带走了我国大量的财宝，又看到皇宫破败不堪，若是趁我国内乱的时候大举入侵，企图吞并我国，该当如何？”
叛军多是些农民，没有经过正统的训练。
大兆的军队都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军队，武器装备优良，作战能力不是叛军能够比拟的。
外敌比内患更可怕。
言清晏解释道：“敌军带走的是铜钱，而非金银。金银有限，但铜钱我们想铸造多少就能铸造多少。
都城确实没有多少兵力，但是地方上的兵力很强。
敌军想吞并，也得掂量掂量。”
若不是原主放开了一道口子，大兆的军队根本进不来。
便是进来了也不能久待。
大兆的军队深知这一点，所以拿了钱财后就很快退去，免得被人包饺子，全军覆灭。
萧承泽道：“请先生详细说说。”
言清晏深深的看了眼萧承泽，从容不迫地将各个地方的兵力详细地说了。
这些都是探子传来的情报。
萧承泽心下暗惊：地方军队的情况是机密，言清晏连这个都了如指掌。
还能有什么是言清晏不知道的？
言清晏毫无保留地道：“大兆的军队号称十万人，实际上只有四万多人，要将数千箱财宝运回国实属不易。
官道狭窄，顶多只能有一辆马车通行。
可想而知四万多人必然会拉起一条十分长的队伍，首尾不能兼顾，若要穿过山林……”
大昭国待不下去了。
待到外甥登上皇位，他就死遁，逃到大兆国当个闲散王爷。
原主做下的事洗不白，不洗了。
他都“死”了，任务总该完成了吧，难不成还要鞭尸？
那就留一具弃市犯人的。
言清晏的嗓音很好听，将起义军和大兆的军队可能会发生的冲突分析了一遍。
萧承泽心中骇然。
知道国内的兵力分布情况也就罢了，连敌国的兵力情况都清楚。
这手得伸得有多长？
萧承泽端起了茶水，起身时装作脚下被椅子绊住了，身子向前一倾，状似无意地将杯中的茶水全部洒在了言清晏的领口上。
言清晏：“……”
“对不起。”萧承泽连忙道歉，动作很快地掏出帕子帮着擦拭，“我帮你擦擦。”
言清晏的领口到胸前都被茶水浸湿了。
萧承泽用帕子将言清晏的领口扒拉开，胡乱擦拭，看到了言清晏锁骨上的胎记。
萧承泽：“……”还真是言清晏。
这胎记只有绿豆大小，颜色鲜红，和他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这人不可能是假冒的。
既然不是假的，那就很可能是和他一样回到了过去，不然无法解释为何言清晏会做出和以前不一样的举动。
言清晏从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如今帮了百姓们一把，难道是知道了未来的下场，想要洗心革面？
言清晏皱眉道：“不用擦了。”
萧承泽目的达成，听到言清晏这么说即刻就收回了手，建议道：“先生在这换身衣服吧，免得着凉。”
言清晏嫌麻烦：“不了。”
萧承泽怕言清晏记恨，再次表达歉意：“实在是对不住。”
言清晏不以为意地道：“无妨。”
萧承泽建议言清晏回去换身衣服，目送人走远了，将手中的帕子扔进了废纸篓，面色阴狠。
后悔了也照杀不误。
言清晏出了皇宫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丞相的衙署里将湿衣服换了下来，穿着便服继续办公，直到很晚才骑马出皇城，像极了宁愿加班也不想回家的社畜。
他不想应付言府那些人。
从皇城里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随从掌上了灯。
战乱还未平息，世道并不太平。
街道上空空荡荡的，能够清晰的听到马蹄声以及侍卫和随从的脚步声。
忽然，随从提着的灯灭了。
周遭视野一片黑暗，言清晏听到侧面有利箭破空声传来，微微侧身，险险地避过了这一箭。
刺客并没有就此收手。
言清晏刚适应了黑暗就看到有人手持弯刀向他挥来，还有人拉住了马的缰绳，于是急忙翻身下马，想也没想地就出手擒住了刺客。
这里不是修真界，原主也没有练过武功。
言清晏确实擒住了其中一名刺客，用巧劲卸掉了那名刺客手中的弯刀，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制住，很快就被那刺客挣脱了。
利器的银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
言清晏是会武的，反应灵敏，仅仅躲避刺客们的刺杀并不吃力，但手无缚鸡之力，要将刺客擒住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朝文人流行佩戴短剑作为装饰。
言清晏拔出了腰侧的佩剑迎敌，猛然觉得手中一沉，仅仅只是将剑举起来都觉得吃力，勉强刺伤了几人，手就有些脱力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周遭的侍卫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可经不住对方不要命的打法，短时间内已经有多名侍卫负伤。
从形貌上不难看出这些刺客是外族人。
言清晏没有穿官服，同他一起骑马的也有不少侍卫，再加上他身手矫健，并不是刺客们重点对付的目标，因而逃过一劫。
倒是骑马的侍卫们伤亡颇重。
刀剑铮鸣，一片混战后，刺客怀疑丞相已经被刺身亡了，又怀疑丞相根本就不在这群人里，纷纷捂住伤口逃了，在地上留下斑驳的血迹。
随从重新点上了灯。
收到消息前来支援的侍卫们将伤亡的侍卫们替换了下去，一路护送言清晏回到家中。
丞相之前保都城的百姓免于洗劫。
刺客的这一行为激起了民愤，纷纷自告奋勇的帮助追查凶手。
这是百姓最配合官兵的一次。
即便是从掌权者的角度来看待，刺客当街刺杀丞相的性质也极为恶劣。
伤害性极大，侮辱性也极强。
哪怕现在还是战乱的时候，这件事也一定要查清楚，揪出幕后主使来严惩不贷。
皇帝逃了，都城里最有实权的人是丞相。
连丞相都遭到刺杀，这都城得乱到什么地步，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不少商人想要逃出都城，但是城门已经封锁了，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
萧承泽收到了丞相被刺杀的消息。
“主上，属下打听到那群刺客是达勒人。”萧承泽豢养的死士恭敬地向萧承泽汇报。
都城是国际化大都市。
汇聚在这里的商人各个国家的都有，外族商人中就属达勒人数最多。
萧承泽冷冷地下令：“彻查。”
这场刺杀上辈子根本没有发生过，会是谁主使的呢？
这辈子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太多了。
大兆的军队已经退出了都城，危机暂时解除，百姓们也是要生活的。
白天街道上有多家店铺开门营业。
悦客楼二楼包厢内，一群达勒人在这里喝酒吃肉，正是昨晚刺杀丞相的刺客。
他们在用达勒语交谈。
坐在中间的人饮了一大碗酒，带着沉重的语气说道：“这次行动牺牲了咱们三个兄弟，任务还没完成。”
说完，又饮了一大碗酒。
他面前的桌案上有一个四方形的木盒，里面装的是人头，混乱中用弯刀割下来的，以为是丞相的人头。
结果提着人头去领赏的时候被训了一顿。
上头的人冷着脸，劈头盖脸的训斥：“给了画像还能杀错人，就算天太黑看不清楚人脸，官服还能看不清楚吗？带着你的人头滚！”
他跟孙子似的挨训。
如果不是家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们手上，他恨不得将那人的头拎下来当球踢。
坐在左下首的人颓然道：“城门封锁了。”
丞相遇刺的事件惊动了整个都城，如今满城都在捉拿刺客，很快就有人搜到悦客楼来。
“骨灰罐，从城门出不去。”
骨灰罐是达勒人骂人的方言，类似我屮艸芔茻的意思。
有人叹气：“怎么就杀错人了。”
坐在右下首的人十分粗鲁地将手中的画像三两下给撕了，声音粗犷：“这画像有个屁用，大昭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种族不同，看外族人普遍脸盲。
另一人道：“这事不赖我们，谁能想到他从皇宫里出来都不穿官服的，怎么认得出？”
为首的人道：“想想现在该怎么脱身吧。”
正在此时，楼下一阵喧哗，有官兵搜查到了这里，不多时就会查到他们这里来。
众人纷纷拔刀，做好火拼的准备。
为首的人制止道：“慌什么？昨天晚上没有什么月光，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也看不清我们的脸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纷纷将武器藏了起来，还没忘记把桌案上的人头藏进橱柜里，企图躲过这一劫。
但是他们忽略了人民群众的热心程度。
很不巧的是，这家酒楼里有不少精通达勒语的大昭人；更不巧的是，他们一入酒楼就被热心的群众给盯上了。
刺客是达勒人。
他们身为重点怀疑对象，大摇大摆的进入悦客楼消费，也是很努力的在给自己制造落网的机会了。
但凡能够低调一点，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落网。
楼下的官兵不是一路盘查到这里来的，而是收到了热心群众的举报，直奔刺客们来的。
包厢的房门被踹开。
官兵们不给刺客们说话的机会，一个个面露凶狠之色，直接就冲进来拿人。
刺客们都傻了。
前来拿人的官兵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人数众多，而且各个身强力壮手拿大刀，战斗力完胜手无寸铁的刺客们。
刺客们慌忙去拿武器的功夫就已经落了下乘。
只一会儿的功夫，所有的刺客全部被擒，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和镣铐，被押着走出了悦客楼。
“我们是达勒人，你们不能抓我们。”
刺客们大声叫嚷，虽然身在大昭国，但是习惯性的说母语，在大昭没有多少人能听懂。
官兵们就直接无视了他们的话。
百姓们可热情了，知道刺杀丞相的刺客们落网了，奔走相告，纷纷从鸡窝里拿出骗母鸡下蛋的臭鸡蛋投向了刺客们。
不一会儿，刺客们的脸上就满是蛋液。
有正在叫嚷的刺客猝不及防下将臭鸡蛋的蛋液给吃进口里了，由于脖子被枷锁卡着，还吐不出来。
这下都自觉的闭嘴了。
这些刺客被押进牢里后遭遇了严刑拷打，有承受不住酷刑的人招供了。
幕后指使者竟然是昌平侯。
大昭国的侯爷只有食邑和名号，没有封地和实权。
家住都城的侯爷就只有昌平侯。
萧承泽豢养的死士双手托着一个折子，将打探到的消息向萧承泽禀报：“属下打探清楚了，幕后指使者是……是昌平侯。”
昌平侯是长公主之子。
“外公？”萧承泽大感惊讶，在心中默念了一声，随手接过了折子。
他记得外公一家早就逃离了都城。
轰动全城的刺杀事件的起因、经过、结局都写在折子里了。
萧承泽看完忍不住扶额。
上面写到，大兆的军队在都城劫掠了数千箱财宝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西逃的昌平侯都有所耳闻。
有传言是丞相大开城门放外敌入城，不光如此还将国库里的财宝拱手送给外敌。
昌平侯气不过，买通了达勒的商人刺杀丞相。
总共十一名刺客，当场格杀了三人，逃走的八人也全部追捕归案，不日问斩。
丞相并未受伤。
随行的侍卫死了一个，多人受伤，其中有两人伤重。
死士静静地等待萧承泽指示。
萧承泽挥了挥手，示意死士退下，原本要将幕后之人严惩的心思也歇了。
既然是外公干的，那就没事了。
外公得知丞相通敌，远在西南还不忘尽一份绵薄之力，报国之心让人肃然起敬。
但丞相威望很高，目前还不能杀。
萧承泽将手中的折子丢进火盆里烧了，看着它烧成灰烬。
重来一次，他要护住外公一家。
他的兄弟有很多，但皇家兄弟不似兄弟更似仇人。
旁人还有同胞姐妹可以做帮手。
他生母过世的早，没有给他留下弟弟妹妹，外公是他最亲的人。
尽管二十年未曾谋面。
他久居宫中，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未曾见过母亲的家人。
外公一家是被言清晏杀的。
他念师恩，上辈子曾亲自来到天牢，问言清晏是否后悔了，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他可以网开一面赐予毒酒，留个全尸。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