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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山西雨,蓟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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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风云突变,与民间隔着太远,等闲百姓一时是嗅不出味来的。但朝廷与瓦剌剑拔弩张,各地渐渐有了风声动静。宝翔读过报,听见了风雨,可他困在个镇子上,除了消磨日子,别无他法。

暮春时节,平阳府连日下雨,宝翔等连门都出不得。这一日又是萧萧疏雨,捎带来清寒侧侧。

厢房漏了水,宝翔亲随本干过点泥瓦匠活儿,正使劲修缮。陈妃在寝室内,自拿针线缝补帐子。她嫌弃冰儿针脚不细密,赶走了她。正好二娃做不出生意,寻了冰儿在灶间聊天。二娃带着隔壁庞大娘的孤鳏兄弟庞二老处借来的胡琴,吱呀吱呀试拉曲调,和着雨声及盈盈笑语,颇为缠绵。

宝翔坐在个圈椅里,手拿棋子,瞧眼坐对面的季东。季东品着咸笋芝麻泡茶,倒毫无催促之意。

话说前些天,宝翔终于找来季东初次对局。从前在杭州时,帮闲们都夸宝翔:将来至少可以成半个“棋圣”的。宝翔虽不至于全信,但从南到北,他与人交手赢多了,令他对棋艺颇为自得。

因此,他不仅是与季东下棋,还让家人及二娃庞大娘等邻居前来观战助威。

谁知,不过小半时辰,季东没说一句话,也没得到谁助威,杀了宝翔个措手不及,丢盔卸甲。

末了,季东无声一“将”,站起来,躬身叉手道:“爷大人大量。恕小的多有得罪。”

宝翔紫涨脸,盯着楚河汉界,回不过神。

庞二老这街坊里出名的半傻子,还问陈妃:“白爷到底会不会下这种棋?”

陈妃尴尬道:“原是会的,只是——手生。”

亲随赶紧把邻居送走。二娃忙拉上小云冰儿外头逛逛。

陈妃进屋前,低声安慰句:“相公,胜败乃兵家常事。”

宝翔“哈哈”出气,凝注季东的脸,心说:你小子出手忒重了!这么多人看着,好歹送点面子啊。

他自己找补道:“季里长,哈哈,是我大意。这几年忙,我把棋路荒疏了,没成想你憋着股劲儿呢。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烦你有空陪我再切磋切磋。”

季东平声静气,答:“好说。小的听爷吩咐便是。”

所以,近来宝翔和上瘾似的,天天非拉着季里长对弈。

其实外人不知,宝翔至今连一盘都没赢过。季东习以为常,并不见骄傲嘲弄之色。

方才,季东建议宝翔“休战言和”,暗示这局不妙,可是宝翔偏不肯。

季东无可无不可,继续奉陪他慢煎熬。宝翔脸上,春夏秋冬全历遍了,而季东一如既往沉静。

小云昨天和冰儿拌嘴,二娃来劝几句,他却说那俩合伙欺负他。此刻,他卷缩在桌角的藤坐墩上,本该履行小厮端茶递水的差使。可他倒好,边翻着经陈妃审阅过的一册《人镜阳秋》(1),边嘎嘎咀嚼着白糖薄脆。全没留心到主人的茶杯早空了,客人一杯茶也快见底。

冰儿探头,隔小院唤他:“云哥儿好人,请来唱个曲!二哥哥没福,尚未听过你开金嗓。”

二娃跟着道软话:“好兄弟,我死活拉着不得劲,烦劳大驾来帮我校校音?”

云儿白他们:“我是歌郎嘛?生来给您二位取乐的呗?”

冰儿不罢休,继续大呼小叫。宝翔不耐烦,被呱噪得更找不出招数,对小云说:“好男不跟女斗!她这么央及你,等于赔不是。大伙在山西聚一起是缘分。你去唱个曲又怎的,只算为我唱吧!”

小云听了,才放下书,懒懒起来道:“爷发话,我唱便是。哪个曲儿啊?”

宝翔掌风赶个苍蝇,说:“就‘山坡羊’(2)那个吧。”

过了片刻,二娃的胡琴变了调,小云的歌喉虽不算裂石穿云,但比得黄莺出谷。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家败,陋巷箪(dan)瓢亦乐哉。

贫,其不改;达,志不改。”

冰儿二娃喝彩不迭,宝翔听得高兴,茅塞顿开,赶紧下一手。

季东似早料到他会走这步,迅速还以利害。宝翔笑僵在脸,和霜打茄子差不多蔫。

小云他们不知听到了甚么动静,一个个冒雨跑门外去了。

宝翔动了气:“季里长,你大约以为我这辈子得当你手下败将了吧?”

季东喝完最后一点茶,侧脸看雨说:“小的不敢。白爷您输棋,在于野路子,且心思尚不定。爷不是有本《适情雅趣》?里边古人说了:‘夫弈棋者,要专心,绝虑,静算;待敌坦然,无喜怒勿怀。’小的学棋多年,曾在临汾正经拜过大师傅的。别人是玩儿棋,恕小的较真,不爱陪人玩。但小的一穷乡僻囊棋篓子,纵然棋盘上胜千万次,还能挡住哪一位的凌云志?”

宝翔好奇:“欸,你去临汾——是为了看你师傅么?我怎听说,你把家眷安顿在那边?”

季东不言语。

宝翔放下棋,摸摸下巴:“哈哈,输了便输了——难道我很在乎么?季里长,凭你这么精悍爽利人,找的婆娘一定颇有姿色吧。嘿嘿,你大方点说说,到底是不是啊?”

陈妃在里屋,蓦然呛咳。宝翔的亲随,已在廊下洗净手,进屋提了炉上铜壶,先给季东续水。

这时,季东敛容回答:“小的成不成家的——和爷您本无瓜葛。爷的名声在外久了。初次见爷,小的曾想:爷真个风流人物。来趟山西,好嘛,娘子亲随娈童美婢,带了个齐全。可处久了,才知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小的鄙俗——没看明白爷。爷待人宽说话随意,小的知悉了,绝不会较真。”

宝翔一愣,没料到对方能说出这番话。

宝翔的亲随在旁陪笑道:“里长您老高明,敢情是咱爷知音。爷不好龙阳。且说小云吧,他爹原是京师城隍庙里说书的。多年前,他娘亲被蔡文献公底下一个得意人看中要强占。然小夫妻刚烈,双双殉情而死。那人非把他俩的独苗卖到帘子胡同(3)当小唱,放话说:哪个敢赎他,便是和蔡府里为难。咱爷无意中听说此事,挺身而出,让小的赶紧把孤儿救出接回,且不许人欺负他。那时节,孩子才几岁,丁点儿大。如今云哥性子娇气,忘了前尘事,倒像半个主子。咱家主母没讲错:都是爷惯的!至于丫鬟,爷从来都是正经。冰儿还不算,府里出挑的多了。特别头几年有个叫……”

宝翔虽受用,笑骂打断:“得啦,有完没完?你打算给我立个牌坊是吧?”

季东貌似湛然,道:“是爷奶奶积德。‘瓦屋檐前水,点点入旧窝’。”

宝翔忽想起:有个自己在意的人,曾说过同样一句话。他正要开口问,却听得一阵大喧哗。

宝翔要出屋,季东攸的拉他一把:“甭管。”

宝翔犹疑间,听院中有妇女又哭又叫,并屋顶上咔咔作响,他轻拍开季东手,还是走出去。

只见一班素未谋面的官差,气势汹汹围在院中。

庞大娘发髻散了,哭着跪雨中,哀求道:“各位差爷高抬贵手,行行好!求爷们听个端详:俺兄弟后生时战场上回来,家散了人也残了,时不时疯疯颠颠,莫不是能红白喜事上拉点琴——糊口都不行,他怎会是奸细呢?”

为首的官差冷笑:“哪有奸细承认自己是奸细的?你兄弟就在府里名册上。还能出错?好,他还有胡琴,一并搜出来带走!保不准是细作交通的物件儿呢。还有你家一并要等着察哩!”

冰儿半跪搀大娘,抬头惊呼:“老舅!”

二娃箭步道:“庞老爹,当心!”

宝翔顺着他们目光看,瞅见那披着满头白发的庞二老,急慌慌跳自家屋脊,没站稳滑倒了。

官差们见势,张牙舞爪要上去围捕,纷纷囔囔:“抓细作!不能让细作跑了!”

庞老爹挣扎爬起来站直了,发狂大叫:“你们上来,俺不活了!”

官差们定住,宝翔对自己的亲随暗使眼色,清清嗓子:“庞二老,你先下来,我帮你说话。”

为首的官差不识得宝翔,呵斥道:“你算老几啊?我们奉知府大人的命令,非要抓奸细不可!”

庞二老听了,先仰天大笑,又扯着脖子嚎哭,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平日说话常含糊,这时倒清晰了。他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天老爷在上,俺成奸细了?蔡奸臣他生为人上人,坐得黄金屋,说人奸细便是奸细?几十年前,俺和乡亲们一起上的大同府战场。上百个后生,除了俺几乎死绝……全死了!……战场上血流成河呐,造孽啊……尸首叠着尸首,白日生蛆发臭。那会,姓蔡的跟他爷老子在哪呢?俺媳妇……得了死讯……她那么瘦小个人儿……大着肚子生不下来,临死眼都闭不上。俺老娘,活活哭干泪急死了……俺回家……家里只剩棺材……人残了干不了活……可临了,蔡奸臣的老子……号称为国省钱……说把俺们伤残老军的抚恤断了就断了……都说他蔡府里泼天的富贵……他家人怎不省啊?若没俺姐接济,俺早和别人般饿死街头……能活到今日?老天,你若惩恶扬善,何不给俺们这些人讨个公道?”

雨丝绵绵如泣。宝翔叹息,陈妃冷脸伫在门口听。小云和冰儿,俱都流泪。

那为首的官差先怔了,再骂道:“好哇,你个老不死刁民奸细,竟敢辱骂朝廷宰相?来人,抓!”

几个官差刚动,却被宝翔伸出脚绊了跤,火冒三丈指宝翔道:“你竟包庇奸细,反了不成?”

宝翔哈哈道:“没有反,看不平!你们不得向前迈半步。回头去告诉你们上官,唔,平阳知府上是山西巡抚,山西巡抚上是蔡首辅。你们得转告蔡述,说老子我只是让他,并没有怕他的。”

“你……你是谁啊?”

宝翔抹一把脸上雨,大声道:“我姓宝名翔,钦封唐王。我知道:蔡述他能只手遮天!但是我今天,偏不许他伸过这汾河界,更不准他伸到我唐兴镇。山西地面有多少个关帝庙,就有多少神明英灵替我作证:蔡某人他伸过来几分,我全看眼里记心中,将来便问他索讨回几分!”

那班差役在这种里巷碰见个亲王,再听到这番话,真如白日里见鬼刚挨了雷劈般,均不敢妄动。

此时,宝翔的亲随已悄然爬上了屋顶,从后靠近了庞二老,想去拉他。

谁知庞二老神智错乱之下,以为是官差捉拿,在大家惊叫之下,竟纵身往下跳。

宝翔伸手,双腿打旋,身子往前一挫,只想接住那老头。

可他情急之下,站位不对,自料如此重量砸下,恐怕得断骨。

刹那之间,从屋里飞出个藤坐墩。那坐墩带着力,往宝翔脚跟冲去。

宝翔接住庞二老,脚往后跌,因为有那个坐墩顶一步,没直接摔地上。

宝翔大出口气,见庞二老已然昏厥。他自己臂膀麻痹,动一动,幸而骨头没断。

二娃他们奔过来,七手八脚把庞二老往冰儿房里抬。

宝翔转脸对陈妃道:“娘子,取我的定神药来。”

陈妃赶紧去屋里,出门握紧个核桃大的纸包,犹豫说:“冷太医留给你的……只剩这么点了。”

宝翔爽然道:“全给他!”

陈妃旋即挪步厢房。宝翔亲随已下来,翻寻出“滚膏”(4),帮宝翔拉开衣襟,让他进屋里上药。

宝翔瞥了眼屋里季东,问:“这事儿,你原知道?”

季东在背光处,轻声说:“本来没有那么多细作。何况晋南,奸细窝这儿吃干饭么?然而,蔡相有令:每府都有名额,以此考绩官员之忠诚。当官的不牺牲些孤老病残,难道还得抓家有老小的青壮年去交差?小的斗胆,有句不中听话:白爷您蜗居此地,形同流放,理应丢车保帅,明哲保身。怎可因为个卒子都不算的贫民,而公然与首辅抗衡?”

宝翔急道:“因为按规矩:庞二已不是卒,而是个老百姓。这种腌臜(a za)事……非得交差不可?你大约也走过江湖,还认为我鲁莽,而他们是理所当然?”

“白爷,各人只认各人的规矩。江湖上的对错,不如强弱分明。”

“不对!”宝翔拍了下桌子,他的亲随跟着抽搐了下。

“怎不对?”

宝翔拉下缠腰湿衣服,道:“江湖固然是个圈。但江湖人,若没有情,也要讲义。情不能动义不能感之辈,须得敬天。头上三尺有神明!入了这江湖,各人虽际遇不同,人人都可以是卒子。”

季东听了,默然摇头,拱手退出。

亲随打赤膊,用力揉搓药膏,往下一摁:“爷别顾着气,还记得疼不?”

宝翔方觉得好痛。他扭着剑眉,嘶嘶龇牙,发现亲随正端详自己,辛苦憋着笑。

宝翔便绷不住脸,先无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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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行,从帝京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数日后,终于近了蓟辽总督府(5)所在的宣府城。

苏韧此来,身负要务,只带一班锦衣卫兄弟。除了新任百户谭飞,官复原职的千户雷风,还有一位是北海帮“老九”——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名叫端长宁。此人乃景阳宫淑妃端氏侄子,精于棍棒,曾在地安门擂台上大展身手过。端长宁状貌纤颀,惜字如金。凡遇险要,他都会率先带手下过去勘探。若有雨天行路,他总在前面骑马保护,让小飞跟随苏韧马后。每过雄关山口,他均不忘拿出地图对照,再据变化标注一二。

苏韧头一回出关,向来留心风物地理。他只要询问端长宁,对方有问必答,不厌其详。

苏韧暗喜端长宁谨厚。他揣度:以皇帝君心难测,端长宁姑母稳居妃位,想必亦有家风之故。

除了这些“自己人”,还有位皇帝临时指派的从官。不是旁人,正是在赛马会上惜败的宣威将军林镇。皇帝说:让林镇一起历练。可锦衣卫上下似对林镇抱有成见。端长宁本是个无话的,小飞差着辈,雷风粗人爽语,都与林镇周旋不了。唯有苏韧,虽心中防备林镇,但不愿过分冷落了他,时不时同他聊上几句。林镇到关外,依然华服靓饰,在驿站只吃得惯小灶,衣帽隔日必要换一套洁净的。其余众人从苏韧打头,均着简素猎装,成日风尘仆仆。以林镇之做派,自然是与大家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显得落落寡合,老和他的随从拖在大队人马的末尾。

苏韧出帝京,每日都会笔录沿途行迹,以备回去供圣上御览。

此刻,众人驻马暂歇。苏韧举目远望宣府,只见群山绵亘,晴翠拥城。

他请教并骑的端长宁:“端佥事,城里那座高楼有名字吗?”

“大人,此楼是成祖爷时初建廖制台重修过的,名叫‘镇朔楼’。是取克制北虏之意。”

苏韧在私下已称端长宁“九弟”,对方则喊他“二哥”。可林镇跟前,大伙心照不宣,都有所掩饰。

小飞举鞭道:“看,城楼有军士摇动旗帜!”

雷风大马金刀,踞在块石头上:“欸,有队人马出城了。啧啧,会不会是叶老哥呀?”

林镇正由随从伺候洗脸。他神色忽阴,背向城门。

小飞翘首半晌,喜道:“我看是他!……哥!哥哥,我来啦!”

小飞催马向前,那队人里有匹骏马骤然突奔,扬起一阵烟尘。

一个青年武官朗声笑道:“哈哈,怪不得我头上喜鹊叫,是咱的小鹞(yao)子先飞来了!喝!我家小飞可真出息了!”

苏韧听那 “哈哈”语气,蓦然记起宝翔。再看那武官,身材魁伟,方口含笑,腰带上别着一个乌木小酒壶,倒有丝宝翔亲兄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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