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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第五章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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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呀……珠珠!他多么棒!”央桑怔怔站在火边,竟忘了要上去领舞,“他……他比我跳得还好!珠珠,我的云锦腰带呢?”

“什么?”贴身女奴吓了一跳,“公主!你要云锦腰带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红衣公主看着人群中那矫矫不群的身影,“快给我!我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这次却按紧了口袋,“公主,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央桑终于愤怒了,跺着脚,“那是我织的云锦腰带!我要给谁就给谁!”

“公主织的云锦腰带,只能给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云锦腰带给了谁,公主就是谁的!”贴身女奴声音颤抖,“可……可他是个冰夷啊!”

“冰夷又怎么样?我就喜欢冰夷!”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闪出亮光,“摩珂还不是把云锦腰带偷偷给了那个瞎眼的琴师……你为什么就不说呢?快把云锦腰带给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然而珠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看那边歌舞将停,白袍的年轻人就要从人群中离去了。央桑急了,真的一步跳过去,劈手便夺,连着啪啪几鞭将女奴赶开。珠珠护着头脸连连后退,一边叫着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大公主能过来劝解。但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女奴躲不了一会儿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和罗诺头人说完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她怕自己在盛宴中忽然倒下,忙和曼尔哥族长作别。但转动轮椅,却不见云焕。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喧闹,人群往外齐齐一退、发出震惊的低呼。

“那边怎么了?”慕湮看着方才还载歌载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么事?”罗诺头人也是一惊:“糟糕,莫不是冰夷军队又来了?”

这些年来,冰族管制着大漠上的各部,强制他们不得迁徙,必须在帝国圈定的土地上定居,日常宗教祭祀也被禁止,连五月十五驱逐邪魔后的谢神仪式,各部也不得不在夜里进行。

但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镇野军团就赶来驱赶牧民了么?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静静燃烧,映红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着两个人。其余牧民在惊呼中退后,将火旁的场地空了出来。只余下小公主央桑,捧着一条五色绚烂的锦带,怔怔地看着面前白袍来客,浑身微微颤抖。云焕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平举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焕儿?”“央桑?”空桑女剑圣和曼尔哥的族长同时惊呼,双双上前。

“啪!”那个瞬间,呆若木鸡的小公主忽然动了,一鞭子抽向云焕,又急又狠。众牧民眼看公主向女仙带来的贵客动手,纷纷惊呼着上前阻止。

云焕看着鞭子抽来,也不闪避,只是竖起手臂生生受了这一记。央桑公主这时终于说出话来,嘴唇微微颤抖,猛然大哭起来,劈头盖脸地猛抽鞭子:“你、你说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你说什么……”

“抱歉,我不能要。”鞭子倒没有多少力道,只有云焕对这番风波有些不耐。若不是师父在旁边,且不能和这些牧民翻脸,他早就夺过鞭子折为两段。“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岁织了这条云锦腰带后,多少英雄勇士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来,从未有如此的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红衣小公主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用尽全力一鞭抽过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杀了他!”这一鞭刚触及云焕的小臂,忽然啪的响了一声,节节寸断,散了一地。

是轮椅上的慕湮并指凌空斩来,将皮鞭粉碎。所有牧民见女仙动怒,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敬畏的神色。“胡闹!”罗诺族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人群,心中又急又怒,一个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儿脸上,“不要脸的丫头!居然把云锦给冰夷!”话一入耳,慕湮感到云焕肩背陡然一震,她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云焕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对他微微摇头。感觉师父温暖的手拉着自己,云焕心头一震,将光剑缓缓松开,低头笑笑。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亲当众责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道,“为什么打我!是父王说的,云锦腰带给谁由我高兴——哪怕是给盗宝者!”

“给盗宝者也不能给冰夷!”罗诺头人向来把女儿看作自己的骄傲,妻子去世后对她们宠爱至极,但此刻看到小女儿公开向一个路过的冰族示爱,还被拒绝,登时愤怒得犹如一头狮子,他再也顾不得那冰夷是和女仙一起来的,咆哮着夺过女儿手中的云锦,几下撕碎,丢到火里,“我罗诺没有嫁给冰夷的女儿!曼尔哥部也没有向冰夷献媚的女人!他们夺走我们的土地,欺压我们的牧民,侮辱我们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杀的!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早被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尔哥人被杀!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尔哥部落?慕湮感觉云焕的臂膀忽然震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脸起了奇异的变化,看着罗诺族长的眼睛竟透出恶毒的仇恨。

“焕儿?焕儿?”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察觉出了身侧闪现的杀机,紧紧拉着弟子的手,“你要干什么?把杀气收起来……这里没有你要杀的人。”

“有。”云焕一眨不眨地盯着慷慨陈词的族长,冰蓝色的瞳孔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认出来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强盗。”

“焕儿?”慕湮忽然明白了弟子说的是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不要动手,我们回去。”云焕虽然知道此刻决不能动手,但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的脸,记忆最深处的那扇大门轰然打开,扑面而来的,是地窖里弥漫的腐烂的血肉味道,还有饥渴、恐惧以及崩溃般的绝望。而地窖头顶上那些暴民在大笑着喝酒……那些声音……十五年来从来不曾忘记!

他一直以为那些声音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现在发现原来还没有。

那个蛮族的头目在对女儿和民众大声咆哮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满耳只是回响着的“冰夷”两个字,只觉得无法移开脚步。云焕冷冷盯着那张脸,眼里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焕儿……我们先回去。”慕湮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开,光剑便会斩入人群。但这样说着,她感觉胸口的不适在慢慢加强,仿佛有什么在侵蚀着,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按着胸口,不住咳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弟子。那一瞬间,云焕眼里竟然有绝望和杀意!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神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本已炽热的刀。

被父亲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忘了云锦被撕掉了,只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但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下。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刷”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但急切中的云焕来不及多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呆,感觉怀里的人死去了一样,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休眠,但恐惧还是如第一次看到师父倒下时般袭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三个月的大限,他注视着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眼睛就再也不会睁来了。“主人,好了。”湘点起了火,但云焕的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般站着,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在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的肩井穴,竟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有凌厉的气劲反击,但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怎么回事?

“师父?”恍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剑气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不是昏死,也不是睡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恐惧便压顶而来,比十五年前的地窖里更加剧烈。他曾在那地窖的黑暗里濒死挣扎,立下种种誓言:决不要再落到这样的境地……决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决不会再去期呆族人和亲戚来救他。

然而,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的,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苍白的手。“师父……师父。”云焕喃喃低下头,握起那双手,轻轻递到唇边,颤抖着亲吻没有温度的指尖。

八年来,帝都里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笑脸,觥筹交错间称兄道弟的同僚,朝上军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名利场上权谋和势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样,每日在胸中来去,湮没昔日所有。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万丈地从这片大漠离去,从帝都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鹰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依然只会是这双手……云焕陡然觉得师父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内息在瞬间微弱下去,却平静不乱。

“师父?师父!”狂喜地脱口,云焕扶起慕湮,可虽然开始呼吸,脸色苍白的女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迹象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云焕长长松了一口气,阖上眼睛:“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脸上的神情,云焕吐出了两个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高窗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云焕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弹指,“啪”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下来,发出受伤的呻吟。蓝狐缩成一团,显然被他气劲伤到了,呜呜地叫。

“哼。”云焕冷笑。“焕儿你……又欺负小蓝。”忽然间,怀里的人开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蓝狐。他竟没觉察师父是何时醒转的。蓝狐负痛蹿入主人怀里,慕湮怜惜地轻拍着它被剑气伤到的前肢,这次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开口责怪云焕,只是低头无语。

“徒儿错了。”这样的静默反而有种无形的压力,云焕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请师父责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慕湮温柔的神色里有某种奇异的悲哀,“孩子偶尔做错了事,怎能随便责罚?只是记住以后不可随便欺负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样的话平平常常,却让云焕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低头答应了一声。“小蓝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轻轻抚着蓝狐的背,目光温柔而复杂,“你看,它的毛都开始褪色了……也难怪,孙子孙女都已有几十个了。我每次把它赶出去叫它不要回来,它都不肯,每月去窝里看一次子孙,然后拖家带口地回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这里来看看师父的墓……”云焕这时才发觉,跟着蓝狐从高窗里蹿进来的,还有一队毛茸茸的小狐狸,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云焕,躲在一角,不敢上前。

云焕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对那一群小狐狸伸出手去。

但小狐狸们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军人,咿咿呜呜了几声,却没有一只上前。只有小蓝不计前嫌,从慕湮怀里跳了出来,一瘸一拐走到云焕身边,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抬头看着八年前相伴的故人。

“师父,得找人来照顾您。”亲热的接触让云焕有些微不舒服,他生硬地拎起了蓝狐,一边为它揉捏伤处,一边低声道,“我回头去找些可靠的人来服侍您——这里镇野军团的南昭将军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师父一个人住惯了。”慕湮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焕儿,如果……你真的可以和此处的将军说得上话,你让他少找牧民的麻烦吧。这些年,我总是看到军队把这一带的牧民们像牲畜一样驱来赶去的。”

“那是为他们好。”云焕眉头微皱了一下,“帝都二十年前就颁布了命令,给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让他们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听指令,南昭将军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为之。”

“呵……”慕湮也没反驳,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想把鹰的双翅折断。”云焕忽然一震,沉默不语。

沧流帝国在沧流历四十年霍图部叛乱之后,为了加强对边陲的控制,决定将其余三部牧民分撒定居,不再允许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荡。但这项政令遭到了强烈反抗,除了向来温顺的萨朗部在布纥拉高原逐步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尔哥部和达坦部都有抵触——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却一直拖延敷衍。

十五年前那场叛乱的起因,便是曼尔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强制迁入定居处,铤而走险绑架冰族人质,试图让居上位者改变政令。然而帝国回应的却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铁腕——放弃了那十几个人质,命令镇野军团出击,消灭一切暴动的牧民。那一场小规模的叛乱平息后,曼尔哥部再不敢反对帝都的任何意见,很快便在博古尔沙漠附近安居了下来。

“帝都的政令也是为了大漠的安定。”云焕声音顿了一下,才道,“以前,这里几乎每年都有战乱瘟疫,但如今各部休养生息,吃穿都不曾缺乏。”

“笼子里的鸟是不愁没水米的。”慕湮微笑着摇头,“焕儿,我看过百年的变迁,但我不知道目前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是,把人当牲畜随意使唤,总是不对。”

“师父说的是。此事就作罢——说到底,对南昭我也不是很放心。”云焕不想多说,只是先答应下来,“弟子一定让他约束手下,怀柔戒暴。”——最多一道命令将古墓附近设为禁域,不让那些纷争被师父看见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眉间隐隐有些不适的神色。片刻后,仿佛那阵不适终于过去,她才开口:“焕儿真是厉害,你看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都为你倾心。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是个可爱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啊。”

“我一靠近他们就想吐。”云焕眼里忽然有嫌恶的神色。慕湮霍然抬头。“那种气味……那种驼奶和烈酒的气味!”云焕用力将手绞在一起,从牙齿里吐出几个字,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闻到就想吐……”忘不了在地窖里饿得奄奄一息时,他们曾怎样没有廉耻地乞求暴民们施舍食物——换来的却是被泼到地上的残酒。一群拖着镣铐的冰族人如同疯了的野兽一样,匍匐着舔食渗入沙土的奶和酒,甚至将沙子放在嘴里咀嚼。头顶上有人在大笑,踩着他的头颅。

“一闻到就想吐……十几年来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强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涌起来,云焕皱紧眉头,抓着领口喘息,“这群不被套上铁圈就不安分的猪!”

“焕儿,焕儿……”慕湮连声叫着弟子,抓着他的手安慰,“都过去了……你不要再记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两三岁,不关她们的事。”

“罗诺。”云焕冷冷回答了两个字,“我记得他。”

“罗诺头人……”慕湮想起当初打开地窖时看到的惨况,叹了口气,却又极力开解,“焕儿,他在那场动乱里也死了很多亲人。他其实是个不错的头人,牧民都爱戴他……他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年老的父亲。”

“年老的父亲?”云焕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是的,而我却没有!”他的父亲,死于十五年前那场牧民暴动。慕湮霍然一惊,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掰开弟子握剑的手,将光剑收回他腰间:“你还有师父啊……如果罗诺族长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偿还你了——答应师父,这件事一笔勾销,不要再追究了。”云焕却是沉默,眼里的光阴冷狠厉,隐隐不甘。这一生,他向来恩怨分明,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开处死,也定会不择手段地暗算对方——然而师父却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剑。

“师父的话你不听了么?”慕湮轻轻叹息,“真是长大了。”

“我听。”许久,帝国少将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师父的话,弟子从来都是听的——师父说不许找曼尔哥族长复仇,那么弟子便不找了。”空桑女剑圣吐了口气,眉间有如释重负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样酷烈的脾气,忍不住再问了一句:“真的答应不报仇了?”

第二句追问让云焕心中陡然一窒,揽襟愤然而起:“师父不信我么?”

“焕儿!”刹那间知道伤了弟子的心,慕湮脱口。

“好,我发誓——”云焕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灯台旁,眼睛却一直看着慕湮,横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冷而钝的刀锋拖过慕湮的心。

少将的手直直地横在火上,任烈焰无情地舔着手掌,将誓言烙入肌肤。

石墓里的灯渐渐燃尽,而高窗外的天色也亮了起来。

残灯下,慕湮用白布细细包裹着弟子的手,最后在手腕处打了个结。

“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着师父细心包扎的样子,云焕忍不住说。

“以后不许再这样乱来了!”慕湮俯身咬断长出来的一截白布条,眼里有痛惜的光,方才弟子的反应实在是吓坏了她,“手如果烧坏了,还怎么用剑?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这样不管不顾?如果在帝都也这样,可真叫人担心。”

“在帝都不会。”云焕低声道,“只是受不得师父一句重话。”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抚摩云焕的脸,然而凝视着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微微一变,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别傻了……别傻了。你已经长大了,师父也要死了。以后要自己对自己好。”

风沙呼啸,篝火尚自跳跃温热,急促的马蹄声却敲碎了黎明。蒙蒙黄沙中,隐约可见大队的骑兵从空寂城方向往这里疾奔而来。

“冰夷来了!冰夷来了!”刚喝完酒的牧民们一眼瞥见,一跃而起,纷纷攀上马背,连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马狂奔离去。这些年来,按照沧流帝国的严苛律例,各部的牧民没有允许绝对不可擅自离开定居的村寨在别处集结,否则将受到严惩。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马背上想拉姐姐上来,黄衫的摩珂却抱着琴四顾——十二弦琴犹自扔在火边,琴师却不见了踪影,一个盲人琴师,又能去了哪里?

“别管了!冰夷军队就要来了!”央桑在马上回头,看着那一股黄尘越来越近,焦急地大呼,这时做妹妹的泼悍烈性发挥了作用:再也不理会姐姐的挣扎,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说就把柔弱的姐姐横抱上马,挥鞭狂奔离去。只短短片刻,旷野里上千牧民便奔逃一空。

“妈的,那些沙蛮子倒是跑得快!”黄尘散开,当先魁梧的军人勒马,望着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边一个士兵的箭袋上,居然发出“啪”的一声大响。

“还没出一箭之地呢——将军,要不要令将士们放箭?”旁边有副将模样的人勒马献策,用鞭梢指着人群末尾的一骑,邪笑,“难得这次曼尔哥部的姊妹花都来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来,以谋反的罪名带回营里去?”

“你个宣老四……”南昭将军大笑起来,用鞭梢敲着副将的头盔,“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还两个!加上你嫂子,三个女人一台大戏——我怎么吃得消?”

“将军吃不消就留给属下好了。”副将生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孔,和这大漠黄沙大大不合,笑着一挥手,身后士兵呼啦啦一片调弓上弦的声音。

“别闹了,有正事儿。”见副将真的要抢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脸,翻身下马,“这次也不是来抓那些沙蛮子的。”

“正事?”副将宣武怔了怔,看南昭认真起来,连忙挥手阻止士兵,“将军不是来抓沙蛮子?那么半夜忽传军令,点起人马来这里是做什么——总不成和那些沙蛮子一样,来拜什么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啰啰唆唆。”南昭大手一挥,“是云少将来了!”

“什么?”宣武副将吓了一跳,瘦脸上眼睛睁得老大,“云少将?云焕!是您在讲武堂的那个同窗么?巫真的弟弟,征天军团少将云焕?军中都传称将来会是巫彭元帅继任者的云焕少将?”

“真啰唆……”南昭大步向古墓走去,“是啊,我在讲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时分接到传书,是云焕的鲛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来此处迎接。

当日讲武堂里,自己还比云焕高了几科,而云焕那时沾了当圣女的姐姐的光,刚从属国以平民身份进入帝都,在门阀子弟云集的讲武堂里颇受排挤,而他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郁郁寡欢。同样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几个和他走得近的人。那时候不过是惺惺相惜才和这个年轻人称兄道弟,并非有意讨好权贵。却不料云家发迹如此之快,不过几年,圣女云烛便获得“巫真”称号,跻身帝都显贵。而这个年轻人以箭一样的速度在军中晋升,如今已赫然成为征天军团内最有实力的少将。

而同样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这个偏远的属国中,当着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小小将军——按沧流军规,镇野军团、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虽然并称,但刚出科的讲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镇野军团或靖海军团,磨炼五到十年的步战、马战和水战,若表现出色,才会被调入征天军团。

这些年他维持这方大漠的安定,也算有些成绩,五年内晋升少将也算难得。如今虽然官阶和云焕相同,可帝都过来的征天军团少将和驻扎属国的镇野军团少将之间,谁都知道那有云泥之别。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命啊……南昭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慨,但这次云少将忽然前来,手里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于公于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听其调遣。

“将军,抓到了几个小沙蛮!”正在想着,耳边忽然听到属下的禀告。南昭抬头看去,只见士兵不知从何处抓了三四个牧民孩子,正一手一个揪了过来押到马前,“怎么发落?按聚众叛乱枭首示众?”

“放开我!放开我!”那些孩子很野,不甘心地挣扎,“我们不过是在给女仙上供品!我们没有叛乱!”

“女仙?”南昭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眼看去,却见石墓台阶上果然放着好几个篮子,里面盛满了各类鲜美水果,篮子被彩带绸缎装饰得极为绚烂,坠满了彩色石子和羊骨头,显然这些孩子费了好大精力去弄这些献给女仙的礼物。

“妈的,这些莫名其妙的沙蛮子!多少次警告他们不要随便聚集喧哗,从来不听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头火起,踢翻了一个篮子,大骂,“,就喜欢到处乱跑闹事,帝都的律令你们当是放屁?你们当放屁,老子可要老老实实执行——不然怎么对上头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来赶你们,以为老子不要抱着老婆睡觉?”半夜集合的镇野军团士兵们也有困意,此刻听得将军发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欠,个个眼里也有不耐的狠气:这些贱民,非得套上铁圈才会听话。

两个牧民孩子不停扭动,一口咬在提着他们的校尉手上,牙齿在铁制的护腕上发出一声脆响。那校尉也火了,用膝盖猛然一顶其中一个孩子的胸腹,引出一声惨叫。“将军,别和沙蛮子浪费时间,可不能耽误了见云少将。”副将一听帝都来的少将到了这片,眼睛放光,挥挥手,“拉下去斩了,把人头挑在竿子上放到这古墓周围,不许取下!看那些沙蛮子明年还敢来这里聚众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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