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行李箱在哪里。」
王子从六车走道往后走,大略扫视了一下,但没看到黑框眼镜男的身影。他也看了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放置行李的输送带状的地方,摆着大背包、纸袋、行李箱。但形状和颜色都跟刚才看到的有滚轮的行李箱不同。王子一直都有留意黑框眼镜男,应该没有错过,可以研判他不是去到王子和木村所在的七车之前,而是在更后面,靠一车的车厢里。
王子思考着,出了六车。
车厢外没有人。马桶间厕所有两间,靠行进方向的那间锁着。对面的洗手台帘子拉着。有人在用吧。那个黑框眼镜男或许提着行李藏在厕所里。他打算一直闭关到大宫吗?不是个坏主意。或许会有人因为厕所不能用而困扰,但反正旅客不多,惹来抗议的可能性也不大吧。藏在这里是个法子。
王子考虑是不是该等上一会儿。如果人一直不出来,就硬叫列车长打开好了。就像平常那样,装出充满亲切善意的模范生样貌说:「厕所一直关着,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出事了?」
列车长应该会毫不怀疑地打开厕所门锁吧。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洗手台的帘子「唰」地一声打开。王子吓了一跳,差点往后跳,但走出来的女人没有特别起疑,向他道歉:「啊,不好意思。」王子脑中浮现道歉的词句,但没有说出口。道歉会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出上下关系,必须谨慎为之。
王子望向离去的年轻女子背影。洋装,外罩外套,身材中等,约二十后半吧。王子忽然想起小学六年级的级任导师。他想不起来是姓佐仓还是佐藤了。当然,那时候是记得的,但他不认为有必要在毕业后还继续记住,所以忘了。就王子来看,级任导师完全只是「级任导师」这只棋子,就像棒球选手对其他队伍的野手不是叫名字而是叫位置一样,对他们只有这点程度的关心。
「级任导师的姓名和个性无关紧要。就连个人的信念或使命感也都大同小异。人的个性和想法,说穿了其实都可以分类成几个模式。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这个模式也大抵都是固定的。老师们到头来也是只要这么做就会这么动、这样对待就会这样反应,如同参考书,所以跟机械活动的装置没有两样。装置不需要专有名词。」
王子这么说,大半的同学都不懂他的意思,一脸茫然,顶多只是盲从地附和:「原来如此,老师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是吧?」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问或是察觉到:「那么对王子来说,我们同学也不过是装置罢了吗?」然而他们却从未这么做。
那个女老师一直到最后都深信王子是努力填补教师与学生隔阂的桥梁,是个明理懂事的优秀少年。她甚至感谢王子:「如果没有慧同学,老师根本不会发现班上有霸凌现象。」
太过天真无邪、相信王子是站在同一阵线的老师实在太可悲,所以王子有一次给了她线索。在缴交读书报告时,王子写了有关他刚读到的卢安达大屠杀的书籍。比起小说,王子更喜欢阅读有关世界情势的著作和史料。
小学生居然会读那种书,似乎让老师不敢置信,甚至对王子心生尊敬,佩服他真是早熟。王子心想,如果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才能,那大概是阅读理解的能力更胜于一般人吧。阅读、咀嚼内容,这让他增加字汇、增加知识,解读力也更上一层楼。阅读带来将人的感情与抽象概念语言化的能力,使他能够复杂、客观地思考。
比方说,他只是把别人内心的不满、不安、焦躁用语言表现出来,就会受到佩服、依赖。
而卢安达发生的大屠杀事件,里面充满了各种暗示。
卢安达有图西族与胡图族两个种族。两族外表上几乎没有差异,也有不少家庭是图西与胡图联姻而成。民族的区分,完全只是人为的分类。
一九九四年,总统的专机遭人击坠,此事件引发了胡图族发起大屠杀。百日之间,约三个多月里,有多达八十万人惨遭屠杀。而且还是被过去邻居手中的柴刀砍死。单纯计算,每天都有八千人遇害,每分钟就有五、六个人被杀。
不分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的这场悲剧,不是发生在远古以前的非现实事件,而是短短十几年前的现代悲剧,这一点让王子感到非常耐人寻味。
「世上居然会发生如此残酷的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认为我们不能逃避它,只把它当特例或遥远国度的事件。我从这件事里学习到,我们必须从认清自己的脆弱开始做起。」
王子在感想中如此写道。尽管模棱两可,却是填满了看似「赏心悦目」感想的无意义文字,他明白大人就吃这一套。这些全是空泛浮面的词句罢了。但这段文字的后半,却也是他的真心话。
王子学到人有多么容易受到煽动。为何这样的惨剧无法立刻阻止、为何屠杀能够成功?这个模式很有参考价值。
比方说,书上提到美国迟迟不愿承认发生了这场卢安达大屠杀,反倒是拼命找「这并非屠杀」的借口,不愿正视事实。尽管图西族尸横遍野的画面部被报导出来了,美国却采取「无法断定这是否为大屠杀」这种暧昧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如果承认大屠杀,根据条约,联合国有可能会要求美国采取某些行动。
联合国也是一样,几乎形同虚设。
对置身于卢安达事件之外的日本来说,则会认为「如果有什么大问题,美国还是联合国应该会处理吧」。既然有世界警察,犯不着自己多管闲事——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实际上决定美国和联合国态度的,不是使命感或道德,而是利害得失。
王子直觉联想到,这不光只限于非洲小国的事,套用在自己学校也一样通用。
如果把发生在学生之间的问题,例如霸凌等暴力事件换成大屠杀,教师就是美国、联合国。
就像美国不肯接受「屠杀」这个词,教师也不愿意承认霸凌的存在。万一承认,就得面对随之而来的各种精神上、工作上的麻烦。
所以王子想到,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把教师卷入,制造出「尽管有霸凌存在,却没有被视为问题」的状态。
读到发生在卢安达某所技术学校的屠杀段落时,王子兴奋得发抖:原来如此,这太有音i思了。
传闻说,那所技术学校有联合国部队进驻,会保护民众。既然是联合国,一定会从大屠杀中拯救人民。两千名图西族人如此深信,逃进那所学校。然而遗憾的是,那个时候联合国部队的任务已经从「拯救图西族」变更为「协助卢安达的『外国人』避难」了。联合国的士兵等于是被间接指示「不必救卢安达人」。
联合国的士兵都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可以不必淌这滩浑水了。如果要保护图西族,自己遭殃的可能性就大了。实际上联合国的士兵就以「这不是我们的任务」为由,在胡图族团团包围中离开了那所学校。
紧接着,留在该所学校的两干名图西族人遭到屠杀。
正因为有应该要维持和平的联合国部队在那里,反而制造出更多的牺牲者。
太有意思了。
教室里的学生不管表面上如何表现,内心都深信教师最后一定会出面维持秩序。大部分的家长也都如此,他们相信老师,或把责任推给老师,放心撒手。所以只要能够巧妙地操纵老师,就可以让这些同学陷入绝望。
王子想到驾驭老师的方法。
首先是灌输老师观念,让她觉得承认霸凌会是件麻烦事,后患无穷。
同时施加恐惧,让她害怕身为教师的自己可能也会遭殃。
然后为她准备自我正当化的借口,说她已经积极处理了,她已经善尽教师的责任了。
课外读物心得报告也考虑到这一点,提到美国和联合国的愚昧及自私的逻辑。他期待级任导师会发现到「这是在说我」、「这孩子很危险」。王子像这样给了她提示。
当然,女老师没有察觉。她反倒是赞叹:「慧同学都读这么深奥的书吗?好厉害!」还说:「可是居然会发生这种悲剧,真是太可怕了。明明同样都是人类,真是难以置信。」王子大失所望。
为什么会发生大屠杀?王子可以轻易理解。因为人是靠直觉在判断事物的。而且这种直觉深受周遭人群的影响。
王子在书上看过一个有名的实验。把众人集合在一处,对他们提问,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众人依序回答,每个人都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回答内容。然而其实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受试者,其余全都被指示要故意说出错误的答案。结果怎么样?那唯一一个「依自己的意志选择正确答案」的人,被问三次里会有一次去迎合别人「错误的回答」。受试者当中高达四分之三,都一度舍弃自己的正确判断。
人是会去迎合他人的生物。
还有其他类似的实验。根据那些实验,人类容易与他人同调的模式是:
「这个决定非常重要,而且是正确答案不明确、难以回答」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人就容易人云亦云。
答案显而易见的情况就没问题。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答案。
判断造成的影响不怎么重大的问题也没问题。人可以轻松说出自己的答案。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这样想—人在非得做出可怕的决断,或是违背伦理的决定时,就会附和群体的见解,确信「这样做才是对的」。
根据这些,王子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屠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他们一定是相信集团的决定才是对的,而不是自己做判断,盲从动手。
厕所里传来声响。冲水声。门开了,但里面走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身穿西装的男子走到洗手台。王子立刻打开那间厕所的门查看,里面只有一个马桶,看起来不像藏有行李箱。王子接着也打开隔壁间厕所。那里是女厕,但王子不在乎。
没有行李。
拿到哪里去了?王子动脑。
一定是藏到哪里了。哪里?
那个行李箱的大小没办法完全藏在车厢座位底下。行李放置处和厕所也没看见。
王子会走近垃圾筒,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找遍了而已,王子看着丢瓶罐的圆形洞穴还有丢杂志的长条形洞穴,尽管觉得这里塞不进行李箱,但还是把脸凑过去。即使查看里面,也只有压扁的便当盒堆积着。
紧接着,王子发现了突起。
丢杂志的洞穴旁边有个小突起。王子抱着一线希望按下去,结果「嚓」地一声,跳出了一块金属。王子毫不犹豫地转动它。眼前的板子大大地掀开,王子不禁雀跃。他完全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能打开。而里面就像架子一样,底下有垃圾袋,上面摆着行李箱。是行李箱。一定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想要带走的箱子。
找到了。王子关上板子,恢复原状。他慢慢地吐气。
没必要慌。那个黑框眼镜男不会轻易把行李箱从这个藏身处移走吧。他应该很放心,觉得只要藏在这里,直到目的地都不会被人发现。
要怎样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玩?
发现目标让王子涌出无比的成就感,他暂时先回去七车。我果然运气绝佳——他更加如此确信了。